刘永春:反思意识与审美品格——2016年度长篇小说印象
来源:文艺报 | 刘永春 2017年02月20日08:49
2016年,中国长篇小说创作可谓大年,它们直面时代困惑,并以自己的方式介入到对各种时代命题的思考之中,虽然在依据、方法、途径、结论等方面有着极大的差异,但是它们共同组成的年度交响却呈现出众声喧哗的繁盛之态。这些长篇小说的审美品质各有特点,但几乎都表现出了强烈的现实批判色彩,有的甚至极其尖锐,反映出长篇小说的新趋势、新面貌、新方向。
2016年,中国长篇小说创作可谓大年,有许多重量级的文本问世,贾平凹的《极花》、王安忆的《匿名》、张炜的《独药师》、格非的《望春风》、方方的《软埋》、吴亮的《朝霞》、徐则臣的《王城如海》、赵德发的《人类世》、张悦然的《茧》、唐颖的《上东城晚宴》、葛亮的《北鸢》、路内的《慈悲》、张忌的《出家》、李凤群的《大风》、付秀莹的《陌上》等都堪称上乘佳作。这份远不完整的名单上的几乎所有作品都在力求突破时代雾霾而接近生活的本质、生存的困境与人类终极存在的诗学奥秘,都具有对现实生活极强的介入意识和同步属性。它们直面时代困惑,并以自己的方式介入到对各种时代命题的思考之中,虽然在依据、方法、途径、结论等方面有着极大的差异,但是它们共同组成的年度交响却呈现出众声喧哗的繁盛之态。这些长篇小说的审美品质各有特点,但几乎都表现出了强烈的现实批判色彩,有的甚至极其尖锐,反映出了长篇小说的新趋势、新面貌、新方向。
自世纪初以来,中国小说对时代生活的介入深度在逐渐增强,甚至引起了剧烈的争论。余华的《兄弟》《第七天》、乔叶的《认罪书》、刘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莲》、贾平凹的《带灯》等长篇都在以各种方式建立与现实生活同构的文本美学世界。肯定者重视这些文本的批判性力量,也有许多否定者立足小说的自足性而断定这些小说丧失了美学意味,一时间众说纷纭,关于小说与时代关系也再度成为批评现场和理论场域的热点问题。长篇小说的时代关怀与审美品质之间的关系是自中国现代小说诞生以来就共生共长的深刻理论难题,在新世纪以来其复杂性又大大增加,本文无意进行深入的辨析,但这个背景却是观察2016年长篇小说不可或缺的。惟有在这个维度上,本年度的长篇小说创作才能凸显其时代意义及其提供的问题视阈。
首先,对当下社会生活的反思,是长篇小说的核心主题。这种态势自新世纪以来已经十分明显,也是长篇小说艺术最大的趋势与变革,更是形成各种争议的主要原因。不同作品在呈现城乡生活的荒诞性时采取了不同的方式,王安忆的《匿名》采用了城市与乡村二元并置的结构,路内的《慈悲》聚焦于化工厂里的生活形态,张忌的《出家》采用流浪汉小说的社会视角与叙事模式,赵德发的《人类世》直面工业化所带来的种种社会病态与人类终将自我灭绝的悲惨命运,徐则臣的《王城如海》则深入到城市生活的肌理中探究世俗生活与精神生活各自的诡异命运及其交融、冲突。这些小说处理社会问题的方式与态度更是有着许多差异,有的尖锐批判,有的温情呈现,有的深沉思考,有的矛盾犹疑。这些“忧愤深广”的诗学反思切中了时代生活的命脉和本质,完成了长篇小说的时代使命,既是对新世纪长篇小说传统的进一步继承,也是新的叙事形态和主体立场的再度创造。
其次,通过激活历史记忆而重新建构当代生活的精神根基,这种方式既能在纵向的线性时间维度展示社会历史的辗转迁移,也能在横向的共性空间维度展示社会生活的精神结构。与上述小说不同,这类小说主要通过重新建构记忆而开辟新的当代视阈。张炜的《独药师》、方方的《软埋》、格非的《望春风》、葛亮的《北鸢》、张悦然的《茧》等都以各自迥然有别的方式重新建构某个历史阶段的生活史和精神史,对长篇小说史诗性的超越则是它们共同的特点。这些长篇小说聚焦于某个历史背景中的特定人物,注意从他们的视角而非宏大的主流历史视角出发,打量历史的变迁,也打量人性的各种状态。这些人物,如《独药师》中的季昨非、《软埋》中的黛云、《望春风》里的“我”都是嵌入历史深处的潜望镜,历史的波谲云诡影响着他们的命运,他们也改变着历史的进程。《望春风》将时间背景设置在解放初至2007年,地点则是南方长江边的儒里赵村。小说以叙事者“我”为视角串联起儒里赵村的生活史、情感史与变迁史,以碎片化的回忆还原乡村生活的历史真实,以当代中国乡村无可逆转的衰败作为主线,细致入微而深情款款地呈现了隐藏在个人生活史背后的历史逻辑。故乡是所有这些情节发生的原始场所,在小说结尾,也变成了无法返回的记忆彼岸。《独药师》以胶东半岛养生世家季家的传人季昨非为线索,将其大时代中独特的个人命运以及由此折射出来的革命全貌刻画得淋漓尽致,生动展示了那个特定年代中人与历史的激荡与互动。
再次,相比前几年的长篇小说,本年度长篇小说所进行的形式探索极具史学意义,几位成名已久的作家纷纷展开卓有成效的叙事实验,精彩纷呈的叙事探索成为这些作品的重要看点。尤其值得称道的是《软埋》。这部小说按照时间顺序正向进行叙事,却借助黛云的梦境等方式实现了历史回溯,叙事的方向与故事的方向正好相反,两个方向最终对接起来实现了历史的重构,其结构之精巧是今年中国长篇小说十分罕见的,令人赞叹。两个逆向的时间顺序使得小说的叙事和主题以奇异的方式深深扭结在一起,互相呈现又互相审视,历史解构与现实反思两个维度同时徐徐展开、持续深入。现实中,黛云的儿子青林揭开了真相却选择遗忘;历史中,黛云早已遗忘的记忆却重新水落石出。“时光漫漫,软埋了真实的一切,就算知道了,你又怎知它就是那真实的一切?”这是书中人物的慨叹。“人死之后没有棺材护身,肉体直接葬于泥土,这是一种软埋;而一个活着的人,以决绝的心态屏蔽过去,封存来处,放弃往事,拒绝记忆,无论是下意识,还是有意识,都是被时间在软埋。一旦软埋,或许就是生生世世,永无人知。”这是作者方方的慨叹。可以看到,小说是同时指向历史与现实的,在重构历史中批判现实,在理解现实中反思历史。如此复杂深湛的主题是建立在这部小说非常成功的形式探索基础上的,没有这种独特的叙事形式,小说的主题就不可能进行得如此顺利和完整。除《软埋》以外,《独药师》最后的《管家手记》与正文所产生的互文性、《望春风》所采用的时间拼贴诗学、《人类世》的隐喻化叙事、《朝霞》的跳跃性、《茧》的多声部复调性、《王城如海》的戏剧与生活并置等特征也是非常显著和成功的。
“在生活的枯燥当中却要呈现出生活的繁荣与丰沛,长篇小说显示了生命深刻的困惑。”本雅明曾经如是说。2016年出版或者发表的众多长篇小说在这条道路上以各自的方式同行,虽然起点与终点不同,但是它们都在同一条道路上,这种景象给人带来温暖和希望。它们集体呈现了这个时代最深层的思想景观与生活样态,其广度、深度与力度是近年来少见的。长篇小说与时代的关系受到大环境的外力和小环境内力的共同影响而逐渐变得越来越紧密,这种过程带来的诗学变革和美学经验是这个时代文学现场的重要特征,值得充分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