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天韵:《回望》——黎里水网般交织的非虚构叙事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华天韵 2017年02月20日10:06
吴江黎里,是金宇澄只居住过大半个月的故乡。在南方周末的一篇访谈中,金宇澄说“我还是觉得,事事都因为这地方而起”。这个水网密布的江南小镇,一声不响,却藏着上一代人的身份、历史、人生际遇。2013年,金宇澄的父亲带着他“中共情报人员”的身份和“一肚子的秘密”去世。从母亲那里,金宇澄拿到了一批父亲与好友的信札;其中透露的许多故事,母亲也不知道。
在长篇虚构小说《繁花》之后,金宇澄在新作《回望》中“回望”父母的往事,“留取样本”,以非虚构的方式付诸笔端。《回望》全书共分四个章节,《我的父母》《黎里·维德·黎里》《上海·云·上海》《我们回望》。“黎里”和“上海”分别是金宇澄父母的家乡,“维德”和“云”则是他们的名字。第一章脱胎自金宇澄1990年代以父母为原型写的《一切已归平静》,2014年发表;第二章主体部分是于2015年发表在《收获》上的《火鸟——时光对照录》;第三章依据金宇澄母亲制作的两大本剪贴,以她口述实录整理成文。在第二、第三章中,还夹杂了大量父亲笔记、三人的日记、往来信件、史料文字和照相图片。
若非此书,这些故事都将被尘封起来:金父与其友萧心正雪天拂晓“在枪声中赤足涉水数里”;刺杀汉奸叶冠吾,“登楼将其击毙,事毕提枪出门,在戏馆人群中独入小弄去也”;因日共佐尔格一案牵连反复入狱、受日方刑讯逼供而机智应对;建国后受潘案牵连、文革间打成右派,反复交代“认罪”、清扫十年厕所;金母家在上海的发达史;父亲从未在文字中提起的与母亲的相遇相爱,政治处境困难年间两人的相依相守。
金宇澄在书中写,“人的全部印象,连带记取他的活者本身,全都消失后,才是真正的死亡。人是在周而复始替换这些印象中,最后彻底死去的。”他将这些行将彻底消散的印象用文字凝固到纸上,也是为了留住“几代人回忆、探寻的总和”。
金宇澄对叙事方法的看重,在《繁花》的复调叙事、花开各处就可见一斑,在《回望》中,生动的各方材料成为他最好的原料,金宇澄更是将叙事的丰富性做到了较《繁花》更胜一筹。
第一章《我的父母》,以第三人称的视角,寥寥几千字,勾勒了二人、尤其是父亲的生平概略。在第二章《黎里·维德·黎里》中,金宇澄以自己同父亲回黎里老家重游故乡的经历为引,梳理了父亲的人生,中间交织以家族与黎里的故事或者传说,打碎时间的连贯性,摘取各种材料补缀历史,上下翻飞,一个个历史中的故事如水中石块一般缓缓浮出水面,令人目不暇接。第三章《海·云·上海》则以母亲为第一人称,以正叙的方式,夹以日记、通信摘抄,缓缓叙述她从出生到1966年之间的经历。第四章《我们回望》又以金宇澄本人为叙述者,将自己的青春岁月与父母的青年时代相关照。父亲、母亲的青春岁月,在他们二人分别的叙事中徐徐展开,再慢慢交汇到一起,和那些引文一起,如同无数条河流向同一个方向流动,编织成如黎里水乡那样错综复杂的水网,描画出一个时代的侧影。
金宇澄不在材料之外再抒发过多的评论,只是技巧性地罗列事实。“对比在这本书里,是无处不在的,叙述也因此呈现跳跃和渐进,相信现在的读者可以接受”,金宇澄在访谈里这样说。在写到1937年吴江沦陷后太湖地区散兵游勇向居民勒索钱财的事情之后,他荡开一笔,写父亲少年时期看“太湖强盗”清扫他老家斜对岸的大当铺的故事。旋即引用了三段材料,一是《父亲笔记》中叙述“田胡子游击队”打着抗日的旗号,以驻扎镇上为胁要钱;第二、第三则分别是倦圃野老的《庚癸纪略》和柳兆熏的《柳兆熏日记》,记述咸丰十年间太平天国的“长毛”占领吴江的景况。日光底下无新事,从古到今,以各种名目占领、打劫黎里的人从未消失过,历史与历史形成了一种滑稽的对照。
父亲与母亲对于同一时期的两种叙述,往往也形成一种对照关系。1942年7月29日,化名“程维德”的金父被日本宪兵逮捕,经反复审讯,下肢几近瘫痪,先后关押在日本宪兵监狱、汪伪监狱、杭州监狱,直到1944年12月 “保外就医” 方得以出狱,“半身瘫痪、心脏扩大”,出狱未久又接到自己父亲离世的消息。而在母亲的叙述中,1945年10月认识程维德的时候,觉得“很爽朗,社会经验丰富”、“英俊端正、只是个子稍矮些”,只知道他与朱维基老师曾是南京监狱的狱友,丝毫不知道他工作的内情和过去的经历。站在他二人结识的时间点上回望,一个投身情报工作在狱中受尽饥寒病痛,一个在上海富裕家庭长大从小衣食无忧,而二人此后的人生轨迹从此合流,这时代写就的剧本不禁使人唏嘘。1955年6月7日,父亲因涉及潘案以开会为名从家中被带走,消失6个月,期间父母只有偶尔的通信,而后金父再次锒铛入狱,回到了曾经被日本人关押的南京监狱。直到1956年12月,方才得以出狱。在父亲的部分中,这一段时期被略过,只有紧随其后整个60年代不停的《申诉报告》,将自己在抗战时期的工作不耐其烦地一遍遍重写,以证实对组织的忠心和自己的清白;在母亲的叙述中,这段时期则是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并在毫无确证的等待中度过的艰难时光。
在父母经历的主线之外,金宇澄常常用部分笔墨旁逸斜出,讲一个个延伸的故事。金的文字不动声色,表面平静如水,在遇到惊心动魄的时候尤其克制,其讲述的内容往往波澜涌动、暗藏玄机,两相反差,让人有“平地起惊雷”的阅读感受。金父在杭州监狱押解时,监狱里进了一位身披獭皮大衣、出手阔绰的北方人,因为没有救济,最后落得蓬头垢面、极寒而亡,死时只穿了一套底衫裤。日军侵占吴江,镇里迫于压力将无亲无眷的尼姑用菜贩小船运去作慰安妇。父亲儿时玩伴沈玄溟一家,沈母出轨家中一位年轻医生租客,沈父气郁而死,玄溟此后逐渐不上学,染上烟、赌恶习,医生后又与沈玄溟妻子席卷家里所有钱财私奔,沈家遂败,玄溟二十五岁即瘾发而亡。而这个故事的另一面,却是抗战期间,赖得这位年轻医生通风报信,使中共地下工作者成功转移。大量父亲的同僚,在青年时就牺牲,“文潮未婚,殉难时年方二十三岁。”、“俞清志……被国民党忠义救国军暗杀”、“前有大河,后有追兵,许永料、施明不愿被俘,一起跳河牺牲”、“马希仁弟马希贤,亦遭暗杀于商榻,尸骨无存”,这些人往往除了共事过的人知道以外,名不见彰。金母小时候生活的弄堂口的镶牙店门口,常常有泡着的死婴。在主线之外,我们能够在主角和这个时代间找到巨大的空隙,这些一两句点染的故事、甚至不成故事的片段,虽然只能看到一鳞半爪,却给人以无限发散的空间,仿佛再靠近一点观察,就可以看到另一个深不见底的故事。这些细部弥漫在全书中,与主线人物一起构成历史的微观标本,带人踏入那个时代的风尘里。
金宇澄试图将板结的历史翻松,重现一些时代的片段。这些片段的交织,以水乡河网般的结构,串流出两个人的生命轨迹以及他们周遭人事的浮光掠影。焦点在两个人身上的文本,也因此有了能投影时代大背景的可能。跟随金宇澄的笔触,读者得以上溯到一个带有传奇色彩的年代。如果说还有遗憾的话,那就是或许出于某些顾虑,或许碍于篇幅和材料的限制,或许主题限定在金宇澄父母的青年时代,回望的故事在一九六六年戛然而止,停在母亲的一句,“海风刺骨,寒气逼人,我们将面临一场更大的风暴,经历人生中更为惊心动魄的磨难”。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