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汉相争 千古一宴——《鸿门宴》创作手记
来源:人民日报 | 王宏剑 2017年02月27日07:24
公元前206年,刘邦率军攻陷秦都城咸阳,驻军十万于霸上并欲称王关中。项羽闻之率军四十万破函谷关直入关中,驻军鸿门坂与之对峙欲击败之。于是,诞生了千古流传的鸿门宴。
若无此宴,中国历史或许将会重新改写。所以,我选择以鸿门宴作为表现楚汉相争的选题,其戏剧性的画面非常适合用油画来表现。
构思与提炼
油画《鸿门宴》(见上图)的画面构思完全依据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中的记载。创作过程中,我也曾专程前往鸿门宴的发生地鸿门坂寻找感觉和依凭。鸿门坂位于西安临潼东新丰境内的黄土高坡,据《史记》记载距刘邦霸上军营四十里,如今四周仅有一小村落。鸿门宴发生在初冬,人物应衣着较厚且有肃杀之气。根据《史记》中“哙遂入,披帷西向立”的描述,判断宴会是在军帐里进行。
绘画必须将不同时间里发生的事件安排在一个画面之中。因此,创作中对于人物和场景的选择非常重要。
据《史记》记载,鸿门宴中出现的主要人物分别为项羽、项伯、范增、项庄、刘邦、张良、樊哙——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范增南向坐,沛公刘邦北向坐,张良西向侍;宴会上出现的重要场景共八个:一、沛公至鸿门谢罪,“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二、“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三、“范增起,出,召项庄”。“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四、“张良至军门见樊哙……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五、“哙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六、“项王按剑而跽。曰:‘壮士!赐之卮酒。’‘赐之彘肩’”。七、樊哙慷慨陈词。八、“沛公已去,间至军中”。张良奉白璧玉斗拜谢项王与范增,“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
画面只能将适合于表现的六个场景合而为一,其余则用暗示的方式来表现。例如,第四个情节用画面左下角落地一戟暗喻仆地的持戟卫士;第八个情节用范增身边的短剑来暗示。画面由人物的目光来叙事,刘邦目示项羽来表现第一情节,范增由目示项羽转而目示项庄表现第二、第三情节,项伯目示项庄表现第三情节,樊哙目示项羽表现第五、第七情节,张良目示项羽与范增表现第五情节,项羽目示樊哙表现第六情节。
画面还设置了三个视点。第一视点以张良为中心,但其在画面中的位置并不显要。第二视点是刘邦,位于画面的黄金率位置,且处于刀剑夹缝之间,面积很小。第三视点是项羽,他对宴会拥有绝对的控制权。
形式与塑造
画面的形式构成也是需要重点考虑的。我以“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之意来构思,用剑的形式来构成画面,用剑的感觉来塑造人物,并同人物融为一体以增强画面的紧张之感。横幅的画面以竖线为主要分割,竖线及点的位置用“黄金分割率”来处理,横线则用西洋音乐中复调三声部调性关系来调整。画面四边四角的开合变化按照中国古诗中四言绝句的韵律来处理。这也是我多年来研究的创作法则。
在画草图的过程中,我发现想象的形象同真实的形象有明显的差异。真实的形象一定同想象的形象合而为一才会增强画面的艺术感和感染力。若使静态的人物呼之欲出一定要加强人物的动势。若使画面光彩夺目,必须有大开大合的形式结构、巨大反差的静动之比和有象征意味的色彩。
整个画面的色彩,灵感来源于楚汉时期最常见的漆器色彩——黑、红和白。主色调为黑,暗喻阴谋、杀机和智慧。红色隐喻楚汉相争数年中无数将士和百姓的热血。刘邦、张良身着低微的白色布衣,在画面中面积虽小但光彩夺目。老子《道德经》提出的“知其白,守其黑”,延伸出中国画的“计白当黑”。对于油画来说应为“知黑知白,守灰”“知黑知白知灰,守色”。这也是我多年来的创作心得,因此画中采用“守白”“守色”的原则。
油画还讲究用光的技巧。我在《鸿门宴》的创作中强调了顶光的运用。军帐帐顶应该可以开启用来采光。顶光所营造的气氛也具有戏剧舞台般的神秘效果。顶光源产生的神秘之美十分符合“知黑守白”的原则。黑与白的面积大反差才会产生耀眼光感并使主题以小见大。
军帐没有原型,只好参考影视画面来设计,并制作一模型作为依据。而眼睛对空间的观察同照相机镜头有极大的不同,为此我用写生的方式来固定画面透视,然后再用图片补充细节。
《鸿门宴》的艺术性除了体现在画面紧张的戏剧性,就是人物的肖像性。为此,画到中途我曾重新布置现场再找模特来修改画面。项羽出身楚国贵族,英武神勇但刚愎自用并优柔寡断,形象最难把握。为此,我先后找了四位二十八岁的军人饰演项羽,将四位的优点合为一身。其他人物体貌、性格也各异:刘邦出身平民,善于审时度势,更知人善任;范增年逾七十,作为谋士行事果断并阴险毒辣;项伯敦厚,知恩图报但无政治头脑;项庄年轻英武;樊哙骁勇过人但粗中有细;张良深谋远虑,沉着冷静,果断应变……为了生动刻画这些复杂的人物形象,我反复揣摩、写生、糅合、塑造。
写实与写意
中国绘画自文人画兴起之后便日渐追求笔墨趣味和空灵的意境之美,雄浑博大的史诗性写实风格日趋没落,距今已近千年之久。因此,如何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和油画的表现技巧结合在一起去创作历史画,应是中国油画家需要思考和掌握的。
我在《鸿门宴》的创作中采用了写实与写意相组合的表现方式——面部与手势最能表现人物性格,应深入刻画;体型最能表现人物的动势感,用夸张写意的手法加强其张力;道具最能表达历史特征,应写实表现;服装、背景须与形象拉开距离造成反差形成节奏感,应更为写意;用笔以书法起承转合的方式来处理。
在创作中,我也反复体会中西文化的异同。中国诗词讲究三大境界——物境、情境和意境。这也是中国绘画追求的境界。而西方油画注重视觉空间的再现,注重画面的真实性和叙事性,注重物境和情境,若将中国绘画的意境和哲理性注入其中便会产生更有中国意味的油画。
在画面形式上,西方油画以物象为主,以单点透视来组织画面,以纵深空间和写实的形体来加强画面的张力,以强烈的色彩、光影来营造画面气氛,其为外在的自然物象之光。而中国绘画则用空间并置、视点联结的方式,空白联想、暗示的方式,虚实开合的哲学性方式来经营画面,使其散发内在的想象之光,产生飘忽于形象之外的意境。
西方油画发展至近代方追求笔触,其笔触意在塑造形体、表现光色。而中国书法的起承转合均有行笔的独特之美。若用书法行笔来表现形体、光色会产生中国油画之美。我研习书法多年,绘画过程中自然会将书写的行笔与人物形象、表情、动态和环境物体的质感形状融为一体。多年的油画创作使我深感只有将中国传统文化的审美精神与法则注入西方油画的表现技巧之中,才能产生中国风格的油画以及历史画。
坦白地讲,第一次涉足用油画来创作中国历史画,创作过程深感艰辛。作品完成之后,仍有史学家提出道具问题。史学家以考证历史事件的真实性为前提,而画家除了历史真实之外首先考虑的是画面的艺术性,所以项羽和项庄是否在此宴身着盔甲等便存在分歧。
“中华文明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对中国历史以及美术史来说均属首次,意义重大。我有幸参与其中经历了一次历练。对我而言,艺术诞生于情感,毁灭于观念。对历史画而言,艺术诞生于规则,毁灭于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