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期待文学创作的高峰之作 ——宏观立意、微观操作是文学创作升格的必经之路
来源:文艺报 | 赵俊贤 2017年03月10日06:43
作家的宏观与微观意识与作家的艺术创造二者是互动的关系,亦即在互相制约与互相促进。如是良性互动,可以让作家的艺术创造不断地攀登新的层次,不断向高峰前进。
纵观我国当代文学创作发展史,或称共和国文学创作发展史,历经60余年的几代文学人的艰苦劳作,不只量上有了丰硕的积累,而且,以今日文学创作的水准与开国初期的作品对比,其质量之提升绝非以道里计,而是有了长足进展。
今日之文学创作有新的“高原”,而无文学“高峰”,这大约是业内与业外人士的共识。也就是说,我们的当代文学作品在一批批涌现,但是,为鲁迅所称颂的杰构或曰经典作品阙如。从这个意义上讲,文学尚未完全满足民族与时代的呼求。因之,文学创作的优化升格,或曰努力创新以推出一批文学经典作品,既是广大读者对当代文坛的殷切期待,也是当代作家努力追求的美好梦想。
现有的活在读者心目中的经典作品,无论中国的,还是外域的,都是经历时间筛选的有恒久生命力的文学作品。这种文学作品的经典性来自于它自身的真善美统一所形成的深刻的完美的艺术魅力。
托尔斯泰的多卷本长篇巨著《战争与和平》是举世公认的经典小说。她获得了文学创作上的空前成功,但也留下了值得人们探讨的不足与教训。长篇以1812年俄法战争为中心,从1805年彼得堡贵族沙龙谈论对拿破仑作战的事写起,中经俄奥联军同拿破仑部队之间的奥斯特里奇会战、1812年法军对俄国的入侵、鲍罗金诺会战、莫斯科大火、法军全线溃退,最后写到1820年12月党人运动的酝酿为止。全书以包尔康斯基、别祖诺夫、罗斯托夫和库拉金四个豪族作主线,在战争与和平的交替中,展现了当时社会、政治、经济、家庭生活的无数画面,描绘了559个人物,上至皇帝、大臣、将帅、贵族,下至商人、士兵、农民,反映了各政治集团和各阶层的思想情绪,作品还提出了许多社会、哲学和道德问题。
由此可见,《战争与和平》以俄国历史上一个战争与和平交替的历史时期的若干重要历史事件为背景,以四大豪族为主线,以重要人物为刻画目标,组成长篇合理的结构框架,而且传达出深刻的历史、哲学思想。我国先贤曾说托尔斯泰是“19世纪世界的良心”,又有先贤说“托尔斯泰作品的全部精髓就是人道主义”。托氏站在了时代思想的最高度与最深度。基于此,我们认为托氏在宏观立意上是成功的,值得后世作家效法。
但是,托氏在微观操作上文学后人颇有微词。他似乎有好为人师、乐于说教的嗜好。在长篇中,大段冗长的叙述颇为常见,而且,不时喜欢脱离开描写而大发宏论。这与文学的特质不合。文学作品的宏观立意是隐藏于背后的倾向,并非要直接倾诉,直接倾诉诉诸形式逻辑,这是理论著述的操作方式,而文学创作是运用形象思维以细节描写表述作家理念的认知社会的操作方式。但是这只是长篇的微观操作的瑕疵,从整体而言托氏的细节描写是形象化、个性化的,否则不可能成为公认的经典巨著。
文学作品要有骨有肉,骨,即是立意,是思想;而肉,即是细节描写,由细节使作品丰满,具体可感。微观操作还要让作家的情感即喜怒哀乐爱恶欲通过细节与具体描写充分表现。
我国当代多卷本长篇小说的创作情况与托氏老人恰好相反,多为宏观立意未获成功。五卷本《李自成》在整体框架上,追随李自成起义的历史行笔,为历史故事所左右,缺乏历史纵深的开掘,也影响了主要人物命运的展示。
《红旗谱》共三部。从整体而言,第一部《红旗谱》写得成功(后半部“二师学潮”在整体结构上已有游离主旨之嫌),第二部《播火记》在立意上逊色于《红旗谱》,而第三部《烽火图》立意水平并未回升。造成这种每况愈下的局面,原因并非一端,但小说作者在整体构思与立意上缺乏宏观意识与宏观把握是主要根源。
柳青在文学理论上有所省察,他声言要以主人公的命运史作宏观上的把握,这个构想较之以历史故事为轴心构思多卷本长篇更为深刻。但是,《创业史》未竟身先死,千古文苑恨难平。我们无法判断、也无法预测他的美学理论和实践成败及其程度。不过,从现已出版的《创业史》第二部上卷和作家身后由他人整理出版的下卷来看,这位大作家也难以摆脱强弓弩末之困境。《创业史》在今天及今后看,仍然是一部经典之作,是一部存在时代局限性的经典作品。这是一部微观描写相当真实而基本思想倾向却不够真实的巨著。它是作家的聪明才智与时代的“左倾”政治较量的产物,作品的成功与失败之处,正是这种较量的真实记录。
多卷本长篇小说宏观立意的把握与成功是一个艰难的课题,可以说,直到目前为止,我国当代小说家尚未征服这一“高峰”。
我国作家在微观操作上显示出喜人的非同一般的积累与描述细节的能力。如《红旗谱》中的砸钟与护钟搏斗、“反割头税”运动的情节设置与细节描写,都非常成功,为小说的微观操作作出了贡献。
《李自成》为历史战争小说,有些细节,主要是关于李自成与高夫人的若干细节描写,有现代化的倾向,是为极左政治思潮影响的产物,似乎对作者不必苛责。小说中不少生活场景与战争场面皆为出色的细节描写所展开,产生了强烈的感染力与阅读效果。例如卢象升的壮烈殉国,例如朝臣中各种各样的人物嘴脸与心态在细节上的勾勒。
《创业史》的细节提炼与描写具有恒久的经典魅力,值得后人研究与学习。她的题叙中关于寡妇再嫁的场面与细节,梁三老汉哭童养媳的坟,还有王二直扛托孤等等似为神来之笔,值得评论者点赞。
梁三老汉为儿媳上坟的微观描写,蕴含着无比丰富深沉的感情。这一举动,既是对与自己有思想冲突的儿子的抱怨,又是对儿媳的悲悼,更是他自己孤苦不安心情的宣泄,借以达到暂时的心理平衡。公公哭儿媳,这本来是违背世俗伦理的乖张行为,但是看重世俗常理的梁三老汉做了。这一特殊举动表达了他难以言传或不便诉诸语言的复杂微妙的心曲。
上述对象皆为多卷本长篇巨制,但不能产生错觉或误判,以为文坛上只有长篇巨制才能成为经典作品,甚至误以为文学作品要追求长度,乃至愈长愈有价值。史实并非如此,当今的文学创作实践也并非如此。
古今中外文学史上留存的短篇经典比长篇更为普遍。在这里姑且以鲁迅为例。鲁迅的《呐喊》《野草》及杂文整体上皆为经典著作,历史已经作出结论。而短篇小说《狂人日记》与《阿Q正传》为世界文坛公认的经典之作。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它们篇幅虽短,但容量颇大。它们是宏观立意、微观操作二者统一与成功的典范。
《狂人日记》其立意概括了数千年中国封建社会历史的实质在于残酷的人吃人的社会制度与人吃人的可怕现实。而以“狂人”眼光所读出的中国历史书中到处写满“吃人”二字,更是神来之细节描写。短篇立意高远深广,其微观描写支撑了这一宏观立意,堪称立意与描写的完美结合。
《阿Q正传》立意在于揭示中国国民或称中国民族的劣根性,即精神胜利法或称虚荣心理。而这一宏观立意主要是由阿Q这个人物的颇为个性化的人生表达完成。阿Q自称和赵老爷同姓,遭到毒打;阿Q和他人打斗,败下阵来,他却找寻理由自我安慰,自以为自己胜了;阿Q以丑为美,和他人比赛吃虱子,他吃得多,就以为高人一等;他向吴妈求爱未果,仍认为自己成功了;他还喜欢占小便宜,摸了一下尼姑的脸蛋,即以为占了大便宜,取得了胜利。他又愚昧无知,随他人进城“造反”,最后导致被捕、判处极刑,在行刑前,阿Q在公文上要画圆,他却不曾画好,他为此不满自己,认为丢了脸面!这是一个至死不曾醒悟的愚昧麻木的愚民。鲁迅先生对中国数千年来传承不绝的封建社会统治下的畸形的求生存的愚民的人性透视得何其深透!《阿Q正传》的立意何其深远、何其广阔无垠、何其深透,真是深入骨髓!
我国当今作家特别是一流的实力派作家其文学作品在宏观立意与微观操作的结合上并非乏善可陈,而是说这批作家缺乏清醒的宏观立意与微观操作意识,而是大多处于某种自发状态。笔者并非认为优秀作家要背诵宏观与微观的若干条文,要作家将其当作部队操练的要领记诵与掌握;而是希求作家在心灵深处形成宏观立意与微观操作二者成功结合的审美理想,并在创作过程中化为自觉的创作行为去追求而非是理论与实践互不相干的两张皮。我们倡导作家在理论上明晰宏观立意与微观操作,是为了作家形成宏观与微观的理念与形象、情感三者统一的审美理想,而在创作中自觉形成宏观与微观的形、情、理的有机整体予以呈现,即诉诸文字、成为文学作品的杰构或曰经典。
何谓宏观立意?这里所谓的宏观指的是几个维向。一是时间维向,时间本是无始无终的,但人类与宇宙有关,因之,我们应该重视宇宙的起源,以及宇宙的走向。再小而言之,我们国家、民族的起源,我们为何称为炎黄子孙,我们民族有文字记载的历史,特别是我国数千年的封建社会的历史,还有我们民族百余年的屈辱奋斗史、史、觉醒史,直至我们现今改革、开放的追梦奋斗的壮丽征途。作家在创作时要清醒自己所表现或反映的对象在什么时代关节点上。
还有空间维向。在地球上,我们国家处于五大洲四大洋的亚洲板块。我们的国家也有自己广袤的地域。如果扩大到宇宙,那真是无边无际,今日人类可以观察到的宇宙已有若干光年的距离,至于未观察到的那还是未知领域。作家除非科幻作家,一般作家所要写的不是无限的空间,而是其中的一隅,乃至一粒沙石。但是作家要明晰自己所写对象在广袤空间中的位置。所谓空间维向,对文学作品而言,不只是地理位置,还要弄清描写对象的社会位置,即在社会生活中的独特位置。
还有文学史维向。如果将世界文学视为一个整体,则包括中国文学在内的世界文学史是一个整体,它有起始,有发展,有今天的现状。不过,从人们的习惯观点而言,还是分为世界文学与中国文学两个矢向。如欲让自己的文学作品成为经典传世之作,首先要在中国文学中找到坐标位置,进而在世界文学史找到坐标位置。
还有人性维向。文学有政治内容,但它不是政治学;文学有社会内容,但它不是社会学。从根本上讲,文学就是人学,也就是人性学。自古迄今,人性在发展变化,人性与文化在双向互动的积累中共同发展。人性发展的趋势是由简单走向复杂,由浅表走向深化。人性包含不同的层面。最基本的是生命层面,即饮食男女之属。其次是生活需要层面,即衣食住行用的需求。再次是文化层面,亦即精神层面,这个层面的主要内容是对真、善、美的追求,也包括对假、恶、丑的搏斗或鞭笞。又要独特。托氏所创作的《复活》,其宏观立意即在于展示人性。它所展示的人性的广阔性、复杂性与深刻性,从而也构成了人性内涵的独特性。这一人性宏观立意是前无古人的,因而成为具有恒久生命力的经典作品。
何谓微观操作?是通过文字载体将宏观立意转化为实体。也就是说宏观寓于微观,或者说,微观体现着宏观。微观即是作品的具体描写,尤其是细节描写。文学作品必然有事件的叙述,必然有叙述文字,但这只是必不可少的交代,而作品的血肉、精华、动人之处,则在于细节。而细节又要经过积累与提炼。细节来自生活、来自资料、来自于现实,故事可以虚构,细节却不可虚构,它只可以是生活现实的积累,但并非积累的细节可以原封不动地原始化地进入作品,只有经过提炼、选择、典型化的细节才可以进入作品,担负起表达宏观立意的艺术责任。
对于作家而言,宏观立意与微观操作并非行动指南或操练法则,而是培养成一种意识在创作的全过程起潜移默化的作用,或者说,起神经化与血液化的作用。
如此说来,对于作家而言,尤其是对于立志攀登人类文学高峰的作家而言,理应及时培养自己的宏观意识与微观意识。
作家要攀登人类文学高峰,首先要追求博而渊的知识结构。一代文学宗师鲁迅为我们树立了楷模。先生知识广博,通晓数、理、化、天、地、生的基本知识,对于医学尤为擅长;他通晓文、史、哲、法、经,对文学尤其精深。他经历过坎坷的人生,积累了丰富的社会实践知识。鲁迅还精通数种外语,这扩大了他的视野,拓展了知识的广度与深度。立锥之地难为摩天大厦,艺术创造的殿堂必须建筑在广袤而坚实的知识广野厚土之上。先生以广博的自然科学、人文社会科学知识为基础,向文学的纵深推进,其文学创作与学术著作均成为留传百代的经典之作。
作家要攀登人类文学高峰,还要修养成为卓尔独立的思想家、哲学家。仍以鲁迅先生为例。无论是早年信奉进化论,还是转而追求阶级论,无论探索唯心主义,还是走向辩证唯物主义,先生都摒弃了庸碌、浑噩的精神状态,而始终是一位自觉的思想家、哲学家。他绝不搬弄教条,也不人云亦云,而是有自己独特的思想与哲学。他对人生、社会乃至宇宙都有自己独特而深刻的见解。先生文学作品的宏观立意即伟大的历史内涵与时代精神正是其独特的哲学思想的映现。先生之所以成为一代文学宗师,还在于他是卓越独立的美学家。美学是艺术哲学,是哲学与文学的中介。独特的文学创作实践来自独特的美学意识。先生的美学思想不只有理论阐述,而且在创作实践中也得到了充分体现。先生的美学理论与创作实践得到了完美的统一。先生的实践告诉我们:只有独具思想的美学家才可能成为一代文学巨擘。
作家要攀登人类文学高峰,还必须成为独具个性的语言艺术家。语言文字是将作家心灵世界的艺术构想转化为客观实体的物质手段,或说语言文字是作家创作思想的载体。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不谙熟语言三昧者不可能成为文学大家。鲁迅是一位独特的语言的艺术家。他的语言文字是其伟大思想与艺术的结晶。有人认为先生的语言不尽规范化。诚然,如果以现成的语言去框套,鲁迅的著作,不能说全部“达标”。其实,先生语言中的非规范化处理,有如格律诗词的变格,它对已有的规范是一种突破,是一种创新。究其实质,语言的独特性、个性化,来自作家思想的独特性与个性化。先生的惊世骇俗的思想必然要求某种超常规的语言表达。伟大作家的语言必然有自己的纹章印记。语言平庸是思想平庸的表现。先生的实践告诉我们:只有个性化的语言艺术家,才可能成为一代文学大师。
诚然,以上各端并非孤立的存在,而是在作家身上形成有机的统一。
作家的宏观与微观意识与作家的艺术创造二者是互动的关系,亦即在互相制约与互相促进。如是良性互动,可以让作家的艺术创造不断地攀登新的层次,不断向高峰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