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你会忘记其他的作家,但你不会忘记赫拉巴尔
来源:《花城》 | 李昶伟 2017年03月17日00:16
2014年5月29日下午,北京南锣鼓巷涌满游客,一如往常。但喧闹不远处,紧邻中央戏剧学院的蓬蒿剧场里却气氛宁静,一场赫拉巴尔作品的朗读会正在进行。这是赫拉巴尔百年诞辰纪念活动之一。参加朗读的有学生、高校教师;有数据分析师、会计,也有退休的工人,他们同为这位来自捷克的作家所吸引。1993年第二期的《世界文学》上,中国读者首次读到由杨乐云译介的中篇小说《过于喧嚣的孤独》。2004年始,赫拉巴尔包括《过于喧嚣的孤独》《底层的珍珠》《我曾侍奉过英国国王》在内的八部代表作在中国青年出版社陆续出版。2009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接棒,再次推出赫拉巴尔的作品。(编者注:赫拉巴尔《温柔野蛮人》《严密监视的列车》《绝对恐惧:致杜卞卡》《雪绒花的庆典》四书收入“蓝色东欧”丛书,即将于2017年由花城出版社陆续出版。)
你知道赫拉巴尔吗?据说在捷克问本地人,捷克有谁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人们第一反应是赫拉巴尔。其实得过诺奖的是捷克著名诗人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赫拉巴尔曾经在1994年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但赫拉巴尔在本国的声誉可见一斑。在捷克人看来,他们国家真正有捷克味的作家,不是卡夫卡,也不是米兰·昆德拉,而是赫拉巴尔。
一个典型的中欧人在二十世纪的一生
“他的作品时而出版,时而遭禁,他见证同时也经历着历史的跌宕起伏。”
人群中有三位捷克友人,来自捷克SERPENS协会的托马什·马扎尔、伊沃·克罗勃特和查·卡佩克。SERPENS协会是赫拉巴尔的“亲友团”,这个非官方组织由几位热爱赫拉巴尔的“粉丝”在1994年成立。赫拉巴尔在世时他们便经常组织活动。成员之一的托马什·马扎尔曾在赫拉巴尔晚年时担任其秘书。“我很意外,有这么多年轻人对赫拉巴尔感兴趣。”托马什·马扎尔告诉南都记者,SERPENS协会一直在欧洲活动,此前,莫斯科是他们所到最远的地方。马扎尔说,赫拉巴尔一生热爱中国的老子,《道德经》对他影响至深,“去世前在医院的那段日子里,他甚至还在背诵老子的一些名言。这本翻得残破不堪的书被他时刻带在身边,可以说是他遗物中唯一的收藏品。今天我们在他挚爱的老子的国度向人们介绍他,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缘分。”
SERPENS协会说是一个协会,其实成员只有五个人。“最初成立时是五个人,现在还是五个人,大家都是业余在做。”托马什·马扎尔说自己虽然也写关于赫拉巴尔的书,但他拥有一家开了很多年的消防公司。伊沃·克罗勃特是话剧导演、戏剧学院的教师,是捷克国内外诸多赫拉巴尔作品改编戏剧和影视作品的作者。查·卡佩克担任摄影、录像等技术工作。这次因为身体原因没有来的瓦茨拉夫·施帕拉被马扎尔形容为协会的“精神支柱”,是一位造型艺术家,平时负责维修教堂壁画、穹顶,同时也是赫拉巴尔作品的舞台设计、编剧及配图作者。还有一位叫弗拉基米尔,是协会的会计,本身是个演员。马扎尔笑着说,但其实也没多少账可算,“因为我们的财政经费一直是零。”所有活动都是公益的,演员自愿演出,有人买门票的话就给点儿。
“但艺术最好的地方就是你不用去做它,”马扎尔耸耸肩,“这是赫拉巴尔自己也说的,艺术是你自愿从事的,如果你不喜欢它或者你不愿意就不用做它。”
马扎尔说,SERPENS协会在布拉格有一个办公室,在犹太教堂附近的诺依曼剧院,也是赫拉巴尔最后一份工作的地点。剧院有个储存间,他们租来当办公室,平时做展览、放电影。“犹太教堂虽然年久失修,但还有当年的精气神。所有去过犹太教堂的人都非常喜欢那个地方。赫拉巴尔以前经常在剧院和教堂这两个地方穿梭,这也让我们的办公室更多地还原了当年的感觉。”
托马什·马扎尔1956年出生,在赫拉巴尔的晚年,马扎尔是接触频繁作家的“小友”,也是他的私人秘书。不仅一起痛饮啤酒,马扎尔也去赫拉巴尔位于克斯科的林中小屋看望他,为他处理邮件,管理钱财,帮他处理各种日常生活事务,也和他一起出国参加文学活动,接待来访者。马扎尔甚至掌管他住所的钥匙、出国的护照。
15岁的那年,马扎尔读到了赫拉巴尔的一本短篇小说集《“世界”快餐店》,默默结下了缘分。“读了之后,我想找他的所有作品读,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赫拉巴尔的书早就售完,没有再版,他的新书也不允许出版。因为自1968年苏军占领捷克之后,对占领不肯表态,被当时的政府禁止出版。”
后来马扎尔在金虎酒吧遇到了酒吧的常客赫拉巴尔。布拉格最好的皮尔森啤酒让两人有了交情,“当我和他真的有私人交情的时候,我发现他真的是一个非常棒的人,那时候他的作家身份变得不重要了。”在马扎尔心中,赫拉巴尔是个让人忘不掉的人,“可能你会忘记其他的作家,但你不会忘记赫拉巴尔。”
“赫拉巴尔的一生,就是一个典型的中欧人在二十世纪的生活经历。”马扎尔说,但是他在作家中又是如此独特,堪称传奇。“他的一生见证了中欧在二十世纪的起起落落。在专制统治的不同时期,他的作品时而出版,时而遭禁,他见证同时也经历着历史的跌宕起伏。”
这位法学博士为自己设计的一生是这样的:大学毕业后服兵役,做推销员、仓库管理员、炼钢工、废纸回收站打包工、舞台布景工……“赫拉巴尔放弃了他的优裕出身,他从事的工作都是在底层,都是他自愿选择的,他愿意选择那样的生活——— 生活在底层而眼望高处。”
一个划时代作家选择的人生
他获得法学博士学位,却先后做过仓库管理员、列车调度员、推销员,最后成为一名钢铁厂工人,直到因工伤才成为打包工人。
1914年3月28日,博胡米尔·赫拉巴尔出生于奥匈帝国统治下的摩拉维亚城市布尔诺,中欧的中心地带,也是最有欧洲地缘政治意义的不幸地区,赫拉巴尔在这里不仅遭遇了国家边界的几度改变,也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
1918年10月,奥匈帝国解体后,捷克斯洛伐克成为独立国家。赫拉巴尔一家从波尔那迁居到一个小城镇宁布尔克的啤酒厂,他的继父弗朗基谢克·赫拉巴尔在啤酒厂做会计,随后成为了这家啤酒厂的经理,赫拉巴尔成为了啤酒厂的“少东家”。1935年,赫拉巴尔按照父母的期望注册进入查理大学法学院学习,其实对学习法律并无兴趣,倒是以极大的热情学习哲学、文学、艺术和音乐各方面的杰作。
1939年3月,“二战”初期,德国纳粹在前捷克斯洛伐克第一共和国的领土上建立了波西米亚摩拉维亚保护国。这年秋天,在一场声势浩大的学生反纳粹游行后,纳粹关闭了保护国的高等院校。赫拉巴尔带着法学院八学期的肄业证书回到小城宁布尔克,先在公证处当助手,后当仓库管理员,后来在火车站当铁路工人。“二战”末赫拉巴尔当上了克斯多莫拉特村的列车调度员。
这些亲身经历为他日后一些小说如1965年出版的中篇小说《严密监视的列车》提供了宝贵的素材。
“二战”结束后,“冷战”时代开启。1945年,赫拉巴尔结束了学业,获得法学博士学位。但他没如父母预想的那样成为一名律师,先在老弱病残小手工业基金会当代理,后在一家批发公司当业务员代表,接着又在一家公司当推销员。
1949年,赫拉巴尔放弃家乡优越的生活条件,到布拉格自愿成为克拉德诺钢铁厂的工人。他独自生活在布拉格郊外的利本尼区堤坝巷24号,这是一个废弃工厂车间改成的大杂院,是个住了很多茨冈人的破旧贫民区,墙壁剥落,厕所和洗澡间都要穿过外面的院子,洗漱用水都要提着桶到外面去打。赫拉巴尔在这里一住就是二十年。马扎尔曾经听赫拉巴尔堤坝巷楼上的邻居讲,赫拉巴尔从钢铁厂回来,老远就能听到他五音不全的歌声,邻居的妈妈总是说:“你们听呐,博士来了!”
这期间,他每天早出晚归来回四十公里到钢铁厂劳动,在钢铁厂和他一起劳动的,除了老工人外,还有许多从前的教授、工厂主、银行经理、律师、男女囚犯等等各阶层大杂烩。赫拉巴尔在这里海绵般汲取丰富的题材,写作由原来多愁善感的抒情转变成书写现实普通人的写实。他说,“最大的英雄是那个每天上班过着平凡、一般生活的普通人;是我在钢铁厂和其他工作地点认识的人;是那些在社会的垃圾堆上而没有掉进混乱与惊慌的人;是意识到失败就是胜利的开始的人。”
1954年在冶铁厂遭受了严重的工伤以后,赫拉巴尔成为了一名废纸收购站的打包工,与论吨称的废纸打交道,其实劳动量比在钢铁厂时还重。马扎尔记得,在一份当时的《布拉格晚报》的偶然报道中,提到“三男一女成天搬运这好几百公斤的废纸。赫拉巴尔同志乐呵呵地回答说:‘四月份有一百一十吨呢!’”马扎尔说,“三男一女”中的那位女士是一位前企业主老板的妻子,其他三位一位是废纸站站长,一位是工人赫拉巴尔博士,一位是工人贝克乌特,曾经的举重运动员、撑杆跳高和橄榄球运动员,也是《过于喧嚣的孤独》中的主人公汉嘉的原型。之后,1959年到1961年间,赫拉巴尔作为一名舞台布景工到诺依曼剧院上班。
1960年代中期,文化领域迎来了较为宽松的政治环境,一些之前在文学领域沉寂或者被禁止的创作主题开始重新活跃起来;随之出现了一些新的作者如:约瑟夫·史克沃莱茨基,阿尔诺什特·卢斯蒂格,米兰·昆德拉等等,“电影新浪潮”也大获成功。1963年赫拉巴尔的处女作《底层的珍珠》问世,那一年他49岁。书一面世便大受读者和批评家欢迎,“因为他们找到了一本完全不同于以往的书。”马扎尔说,赫拉巴尔那些放在抽屉里的作品开始逐渐获得出版,在捷克文坛也日益获得声誉。
但好景不长,1968年捷克斯洛伐克被苏联军队占领之后,审查制度再次恢复。一些艺术家移居国外,比如米兰·昆德拉,再如《飞越疯人院》的导演米洛什·福尔曼。1970年,赫拉巴尔的两本新书被从出版社清理到了废纸回收站。已出版的著作也从书店和图书馆的书架上撤下来,根据他作品改编的电影被禁映,赫拉巴尔也被作家协会开除。
70年代,赫拉巴尔离开布拉格,到了布拉格近郊克斯科的林中木屋生活。在那里,创作欲再次爆发,赫拉巴尔不为出版再次伏案写作,在这个最艰难无奈的时期,赫拉巴尔一生顶峰之作《我曾侍奉过英国国王》和《过于喧嚣的孤独》先后完成。
“有25年时间,他的作品就是写给自己看的。不像现在的作家,写出来就出了。”马扎尔说,他的作品只能通过国内地下出版社或者位于加拿大、德国和瑞士的流亡出版商发行,从而得以在读者之间传阅。“对出版,赫拉巴尔是很无所谓的心态,有作品出版最好,没有也没关系,他写只是因为他喜欢写,他很纯粹,只是特别享受那些人物写出来的过程。他说,通过写作才知道我是谁。”
捷克人心中最有“捷克味儿”的作家
在许多捷克人看来,卡夫卡用德语写作,而米兰·昆德拉是从捷克“逃跑的人”,只有赫拉巴尔,真正并永久属于这片土地。
“有一天俄国的侵略将会被忘记,人们在谈这些年月时将会说这是捷克文化的伟大时期,这时期有过、生活过写了《我曾经侍奉过英国国王》和《过于喧嚣的孤独》的赫拉巴尔。”1997年赫拉巴尔去世时,米兰·昆德拉曾经这样对捷新社驻巴黎的记者说,“他是任何人不可与之相比的,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
据说在捷克问本地人,捷克有谁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人们第一反应是赫拉巴尔。其实得过诺奖的是捷克著名诗人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赫拉巴尔曾经在1994年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但赫拉巴尔在本国的声誉可见一斑。
到目前为止,赫拉巴尔的77种书,以27种文字在世界各地的33个国家发行。他的文学作品也在捷克电影新浪潮运动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底层的珍珠》是捷克电影新浪潮的开山之作,《严密监视的列车》和《失翼灵雀》分别拿下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和柏林金熊奖。
“无论是人口还是国土面积,捷克在世界版图上都是一个弹丸小国,但盘点他们二十世纪的文学和作家,影响是很大的。”翻译家、《世界文学》前主编余中先说。“说起捷克文学,人们可能会忘记卡夫卡,我们以前总结卡夫卡就说他是德语作家,当然没错,但是卡夫卡是布拉格人,他所处的时代是当时的奥匈帝国,德语是官方语言。”但是,在许多捷克人看来,始终使用德语创作的卡夫卡,并不能代表捷克文学。
再有被誉为捷克文学“无冕之王”的米兰·昆德拉,捷克人始终不觉得昆德拉是“自己人”,他们认为1968年布拉格之春后出走法国的昆德拉是“逃跑的人”,“昆德拉很有意思,尽管他最出色也最出名的作品都是捷克语写的,但昆德拉著作的所有授权版本都是法语版。”北京外国语大学捷克语专家徐伟珠告诉南都记者。在捷克人看来,赫拉巴尔才是他们国家真正有捷克味的作家。
SERPENS协会此次中国之行带来了一部赫拉巴尔的纪录片,里面有赫拉巴尔晚年很多珍贵的、未曾公开过的视频资料。
在生命最后几年,赫拉巴尔孤身一人,没有孩子,妻子已经去世,他每天的日程是不辞辛苦地搭公交车到克斯科他的林中小屋去,去看他的猫咪们,有时候给猫带些牛奶、香肠和肉。马扎尔说,猫咪们每天上午十一点会走到车站去迎接赫拉巴尔,而且大老远就能认出他来。一般情况下,下午听完收音机里的维也纳新闻,通常在午后两点,赫拉巴尔会关上收音机,将钥匙放到木屋的柴堆缝里,再搭上回布拉格的公交车,来到金虎酒家。
赫拉巴尔在1995年3月写下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小段话:我跟着天意走,现在就只写着玩儿,写完后就不会再看了。我已经对自己写的东西不感兴趣了,我要写的东西已经写完了。“如今我到达了虚无的顶峰。”1997年2月3日,博胡米尔·赫拉巴尔从布拉格的医院窗户跳楼自杀身亡,享年83岁。
在北京的朗诵会之后的第二天,马扎尔他们就回捷克了。从中国回去的三周之后,马扎尔和他的朋友们会一起去德国和瑞士交界的城市胡斯·冈,向他们介绍这位赫拉巴尔,“把他的精神传递给更多的人是很好的事情。”“那么在你心中,赫拉巴尔最宝贵的精神是什么?”当我问他时,马扎尔思考了一瞬,“最重要的是在赫拉巴尔那里每个人在世界上都是同等重要的,他那里从没有坏人,坏蛋,即使那些生活很奇怪的人,但他将他们叫做底层的珍珠。‘生活是美好的,但不是因为它客观美好,而是我眼中视之美好。’这是赫拉巴尔的态度。”
格非谈赫拉巴尔的文学世界
昆德拉原创有限,赫拉巴尔时刻让人惊奇
在作家格非看来,赫拉巴尔是一位特别迷人的作家。他最早读到的作品是《过于喧嚣的孤独》,是社科院文学所的陈福民推荐给他的,之后又看了三四部。“赫拉巴尔对我们来说一开始稍微有点陌生,但今天能给我们陌生感的东西都是珍贵的,因为我们这个社会中重复的东西太多了。”
“有很多人一旦成为有名作家,生活就变得无趣,赫拉巴尔很长时间和最基本的生活没有中断,这是他的作品能够感人至深的一个重要原因。我觉得在今天这样一个社会,这样的作家对我们今天写小说的作家来说尤其珍贵。”格非毫不掩饰自己对赫拉巴尔的喜爱远甚于米兰·昆德拉。
“他的方法和昆德拉完全不同,昆德拉的方法是西欧的,赫拉巴尔完全是中欧的。你看他作品的时候还不知他要写什么,但你看完他的作品,你发现他处在整个欧洲思想的中心,他的所有思考都在这个中心,但他用的是完全不同的方法。昆德拉上来就告诉你我在思考什么,我在想什么,昆德拉表面上看起来是发明了很多方法的作家,但恰恰原创性有限,但是赫拉巴尔带给我的是惊奇,你看到他处理的是普通日常生活,但是居然能写成传奇!”
赫拉巴尔从民间故事中汲取的力量强大而惊人
格非说,赫拉巴尔作品中最打动他的地方是他笔下所有的人物都有神圣性。“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欧洲文学史中我最崇拜的作家,他对我来说最好的品质在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一个人,哪怕他在看一个坏人,他也把自己看得比那个人更低,作品里的人物高于作者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原则,所以坏人身上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能看到美好的品质,他的头低得比所有人都低。”赫拉巴尔也深爱他笔下的人,“他不是知识分子故作姿态,要为底层代言,他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因为本身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在格非看来,《过于喧嚣的孤独》中的茨冈女孩就像一个黝黑的小精灵,这个女孩破空而来,突然又失踪了,“她是个真实的人物,但是赫拉巴尔的整个描述让她身上有某种神性。”
格非坦言,赫拉巴尔的方法其实是很难的,因为他属于欧洲小说两个传统中不那么被人注意的传统———民间故事的传统。“用本雅明的话来说,正是现代小说的产生,导致了民间故事的消亡,反过来也可以说,民间故事的消亡,导致了现代小说的产生。“民间故事深植于普通人群的传统,开始渐渐让位于闭门造车、通过虚构来揭示社会方方面面的现代小说传统。”在格非看来,赫拉巴尔方法之难在于,他虽然深受超现实主义的影响、有很深厚的知性背景,但不受其拘泥,“你看他谈黑格尔,谈老子,但他属于另外那个传统,强烈的戏剧性、夸张性,强烈的喜剧性。一点不做作,非常自然。”
格非举例,《一缕秀发》中有一段写丈夫骑着摩托车回家,给妻子带了礼物,妻子摸丈夫的口袋,上下左右找遍,终于在最后一个口袋摸到,但其实妻子是知道礼物藏在哪里的,“不断重复描述日常生活中的小片段,写夫妻之间非常微妙的情感,写得精彩至极,这是来自民间文学那个传统的力量。”
“我自己在生活中不用好人和坏人来区分,我用厚和薄,厚的人比较好,在我看来,赫拉巴尔温柔敦厚,我看他的东西,厚,不太容易在阅读上打穿。”格非认为,赫拉巴尔的作品在阅读上有难度,难度不是语言上的,而在于他进入生活的方法,“你需要把握他的思想,了解他要说什么,好比你往杯子里倒水,一个平庸的作家是倒不满,一个好的作家是刚刚好,一个伟大的作家是漫出来,超过这个水杯。赫拉巴尔属于杯子里漫出来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