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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母亲的村庄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易迪(鲁30学员)  2017年04月04日22:36

父亲母亲住的那个小村叫大竹棚,土墙瓦房,几十邱稻田盘绕在弯曲的小河边,二十几户人家,稀稀疏疏散落河湾竹林间。

记忆中的村庄如母亲的绣鞋,三两枝桃花就伸过河面,河湾那群摇摇摆摆的鸭子,成天无忧无虑地唱歌,它们根本不去想人世间要经历多少变迁。

父亲是外乡人,到母亲家上门那年,刚刚二十岁,从发黄的黑白的结婚照上还能看到当年的一对金童玉女,青涩的父亲穿一件蓝色卡其布的上衣,胸脯上别着一个大大的毛主席像章,秀气的母亲梳着一对长长的辫子,发尾扎着粉红绸子的蝴蝶结,乖巧地垂在肩膀上。 他们和所有乡下人一样贫穷地幸福着,抚养老人,生儿育女,冬去春来,耕作土地和耕耘生活。我和弟妹在烟火与鸡犬争鸣中,吵吵闹闹地一天天长大,一个一个走出父亲母亲的围墙和他们的视线。

巧手的母亲是大竹棚唯一的文化人,读过六年书,作为外公外婆的独生女儿必须在家奉养父母。她不抱怨,喜欢穿碎花的衬衫边干活边哼曲,农闲时,就和村里大姑娘小媳妇坐在稻场边做针线活,母亲能缝出不同款式鞋子、衣服、裤子,她缝的绣花鞋也特别好看,最让大伙儿羡慕的是她会绣带白兔毛和银铃铛的狮子帽,村里不管谁家生了小孩,都会请母亲缝一顶狮子帽,老人和媳妇们常上门来请她帮剪鞋样和小孩子衣服裤子的纸样,甚至请她帮助写信回信,她再忙也不拒接人,即便借着煤油灯亮光也要给人做完,母亲成了我心中的女神。

日子总在母亲明亮的剪刀下鲜艳着,在她晃晃悠悠的扁担上起伏着,她一头挑着太阳,一头挑着月亮。

大竹棚的一天是从一声声鸡鸣中开始,又在几声狗叫中结束,星光之下,田野里低矮的瓦房,碎裂成一个个黑色的逗点。

父亲总是背负着炊烟,劈好一堆又一堆木柴,他的脚下,散落着琐碎的日子。父亲不识字,却极爱家,我和弟妹们喜欢吃他做的麦面烧饼,头天晚上和好面,睡了一夜的面团,带着瓦盆的温暖和麦草的清芬,柔软地滚动着,比雪花都洁白,圆圆的面饼放在火塘上面的铁锅里慢慢烤慢慢烘熟,松软香甜,这就是我们带去学校的午餐。

父亲深深浅浅的希望,都写在清晨的案板上,篆隶楷行草,一遍一遍融入人间烟火。

悠长的四季在父亲粗糙的手中,还原成稻黍稷麦菽的样子,被盛放在草纸写成的家谱中。

三味真火,以花朵的形式图腾,灶房里缭绕着的不是墨香而是饭菜的香味。

一截腊肉的秘密,需要烟熏火燎的岁月去破译。

冬天,村庄似乎嗜睡,夜里总会鼾声不断,直到中午还不停地打着哈欠。进了年关,才感觉到睡醒的样子,大人孩子们活蹦乱跳地出门了。

碾米坊上的炊烟,在一缕一缕的风中狂草,小孩们从这家院坝跑到那家院坝,一边摇着草绳一遍唱着自编的歌谣。“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杀年猪,二十七熬麻糖,二十八冲糍粑,二十九请门神,大年三十拜祖宗。”

磨坊也转动起来,伯叔婶娘端着泡好的黄豆,或是煮熟的糯米饭,排着队等着磨豆腐或是冲糍粑,母亲还挑来一桶麦芽和一桶金黄的玉米,等着磨碎后挑回家去煮熟做麻糖。磨坊屋里屋外全被米饭的香味,麦芽的甜味弥漫着包围着。

灶膛上大铁锅里沸腾的麦芽糖,越煮越浓,摇曳着金黄色的翅膀,它的浓甜在我和弟妹们欣喜的表情里,迟迟不肯老去。

立春后,蚂蜂开始在泥墙上垒窝,燕子却在屋檐筑巢,家家户户忙着收割蚕豆、油菜子和麦子。雨水节后开始种瓜点豆,雨滴有时比树叶稠密有时比钢镚还少,母亲总发愁不能按节令撒秧,会影响大春的收成。屋后啃草的牛羊,自顾自地一边跺步一边摇铃铛,它们一点也不在乎主人的絮叨,只想在一圈一圈的轮回里,寻找前世今生的真相。

大竹棚的土地庄稼、鸟啼虫鸣和清风明月,都在磨眼里流淌着,春天像院子里的桃花一样芬芳,冬天像竹叶一样飘荡。

磨坊是祖宗留下的,上盘磨是天,下盘磨是地。村里人的日子在天与地的厮磨中,仿佛一首清瘦的歌谣,被老人和媳妇窃窃私语,甚至添盐加醋地反复讲述。

屋后的布谷鸟和着磨坊的水车轱辘,唱着绵绵不绝的歌谣,温暖地穿越春分直到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