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忠明:理性与信仰之间的裂隙,正是希望进入之处
来源:新京报 | 武忠明 2017年04月05日15:39
切斯瓦夫·米沃什(1911-2004)生于立陶宛,二战时参加了华沙的抵抗纳粹的运动,战后作为波兰文化专员在纽约、华盛顿和巴黎工作。1951年出走巴黎,1960年到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任教,198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米沃什的诗歌和随笔注重内容和感受,广阔而深邃地映射了二十世纪东欧、西欧和美国的动荡历史和命运。
《路边狗》 作者:切斯瓦夫·米沃什 译者:赵玮婷 版本:花城出版社 2017年1月
“我担心是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懂这本书。”波兰作家切斯瓦夫·米沃什1998年接受媒体采访时如是说,那时他刚凭借《路边狗》获得波兰最有声望的文学奖项“尼刻奖”。这位见证了二十世纪的疯狂和荒谬的诗人,用诗歌在深渊呼喊。对诗人来说,写诗成为一种无名的需要,为秩序、为节奏、为形式,借以对抗混乱与虚无。
《礼物》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伯克利,1971年
(西川译)
《创造日》
其实根本没那么难。
上帝创造世界。谁说是在很久以前?
不久。就在今晨。也许是一小时前。
因为那快要枯萎的花,重新绽开了笑颜。
或一节仿俳句诗:
我的顿悟建成的大教堂,秋日的风,
我在感恩中慢慢老去。
即使在牙医诊所的窗外也看见:
美轮美奂的。一栋房子。高的。被白气环绕。伫立在天上。
诗人的“复调”独白
来自世纪老人的呼喊
凡知波兰诗人米沃什的人,大概莫不知晓《礼物》这首小诗。写作此诗时诗人已至耳顺之年,从故国波兰出走流亡异国二十载,终能忘却曾经的痛苦与邪恶,抵达澄明达观之境界。
打开《路边狗》这本书,我们发现诗人的晚年远非超脱通透那样简单。这本书出版于1997年,此时米沃什已八十六岁高龄,正如书中一节“楷模”所说,他在耄耋之年对精神事务的追寻依旧热情不减,于是写下这些自由随性的片段式随笔,类似帕斯卡尔的《思想录》,主题多样,文短旨远,有诗歌、有随笔、有笔记,或反思自身、或回忆故人往事、或品评人生世相、或谈论诗歌与宗教。
书名《路边狗》,源自本书第一章篇名。作者回想自己年少时,那正是二十世纪初,乘坐运牛粮的马车在家乡土地上游荡,行至村庄或庭院,总会有一条尽忠职守的狗冲着他吠叫。如今已是世纪末,百年转瞬即逝,而那些狗始终陪伴着奔波劳碌的人们。“路边狗”,作者以这个可笑而温情的名字作为书名,或许是米沃什这位世纪老人以“路边狗”自况,以自己的文字向人呼喊,以唤醒人们的记忆,纵然马车与故乡已消失无踪。
虽是诗人的独白,我们却能从中听到各种不同的声音,有些甚至互相矛盾。米沃什把自己比作一件“发出各种声音的乐器”,其话语拥有不同声音,而每种声音又都是独立平等的。我们知道,米沃什流亡美国后,在大学讲授陀思妥耶夫斯基,关于陀氏的“复调”理论必定深刻影响了他。“复调”必然带来矛盾与怀疑,诗人即在这种怀疑与矛盾中,带着微弱的希望,步履蹒跚地寻求。
这本书的引言,诗人引用了俄国思想家舍斯托夫改写笛卡尔的话:“我思故我在:这是确实的,因为这是不可能的。”舍斯托夫以反对必然性的哲学著称,以信仰反对理性,抵制纯粹理性对人的主体性的侵蚀,然而其批判方式却是非常理性的,米沃什对其非常推崇。在此书谈论宗教与信仰的章节中,常可见到舍斯托夫的影响。
从小接受天主教式教育,米沃什对于宗教信仰有种本能的认同,感恩“自己很久以前在橡树林中的木头小教堂里接受了天主教洗礼。”他赞颂创造之美,甘愿一次又一次陷入对美的惊叹与欲望之中。
被怀疑包围的信仰
万物的“暂时与虚假”
然而,他又时常被怀疑所包围,到了沿着“肉身之路”离开的暮年,他更感到万物之“暂时与虚假”,世人只是戏台上的提线木偶,表演骄傲、忏悔和愚蠢。
而对于宗教信仰,他由衷地惊叹,认为“人类所有的荣耀和尊严都凝聚在了宗教信仰中,人类这一可悲并终有一死的生物,竟能创造出善与恶、高与低、天堂与地狱”。但他对仪式性的宗教敬拜迟疑不决,如“丈夫与妻子”一节:妻子从不去教堂,认为“如果上帝存在的话,那他不应需要那些颂歌、咒语和咕咕哝哝的祷告”;而丈夫却加入祷告人群,对他来说,人如果完全把自己交给纯粹理性,就太悲惨了。
在“海伦卡的信仰”一节中,海伦卡虽然内心有着可怕的怀疑主义,却认为“这世上有太多的丑恶,所以在某个地方一定有真和善,这就意味着上帝一定存在于某处。”在他晚年的一篇长诗中,他也坦承“我是一个怀疑主义者,但我跟他们一起唱,于是克服了存在于我的私人宗教与仪式宗教之间的矛盾。”理性上排斥,情感上愿意相信,这样一种心脑矛盾使得诗人保持一定距离,始终审慎地站在信仰的门槛上,有时信有时不信,总是向前走一步,然后向后退一步,但他仍满怀期待,“希望自己能成为主的葡萄园里的工人”,得到神恩的光照。
对信仰的这种犹疑态度,也源于基督信仰在近代受到巨大冲击。自尼采以降的虚无主义者宣称“上帝已死,真正的世界并不存在”,进化论等实证科学的出现使不可否认的真理不再无人质疑,而由天意推动的历史被当作一些盲目的力量之间角逐的战场,神学家们两千年来搭建的理论大厦轰然倒塌。
米沃什批判虚无主义是“真正麻醉人民的鸦片。”在“达尔文太太”一节中批判达尔文主义抹杀了人的尊严,将世界变成物种之间的残酷角斗场,而二十世纪的血腥历史,似乎更能证明这个世界受某种无情的物理定律统治,如果上帝创造了这样一个世界,并把它交给了无情的必然性法则,那上帝一定是凶恶的怪物,不值得信仰。
诗歌“作为一种祷告”
给“希望”留一席之地
面对尘世的无情法则,诗人感到仿佛被黑暗追赶着,只能在怀疑与不安中寻求,或选择如舍斯托夫一样反对“二二得四”的必然性法则,带着“以头撞墙”的勇气,因其荒谬而信仰,这种反抗彰显个体的自由与尊严;或如诗人极推崇的思想家西蒙娜·薇依一样,相信世间受机械法则统治,上帝“退场”了,人只能抛却一切虚假的安慰,在尘世的重负中专注地期待神恩的降临。
传统的信仰已然式微,神学语言再不能表达出二十世纪人们的经验,而诗歌“作为一种祷告”,仿佛其中存在着一种非世俗的东西,作为思考终极问题的人们表达自我意识的工具。或许人们可以从薇依的话中找到写诗的理由:“绝对纯粹的专注即是祷告。”
然而作者对于写诗并非没有怀疑,他时而感到“诗是一种令人羞耻的东西,写诗就如同被扒光衣服在公众面前展示身体缺陷”。他说诗人不正常,不阳刚,因为有黑暗的纠结与恐惧,才有了创作的冲动,用作品来抵偿自己的软弱。
“我们行走在地狱屋顶,凝视着繁花。”这是米沃什最喜欢的日本诗人小林一茶的诗句。“相信自己很出色,然后渐渐发现,你并不出色。为一个人的人生努力就够了。”纵使怀疑甚至虚无主义不时萦绕,内心的焦灼不安难以克服,米沃什依然坚守着人的价值,始终给超然存在留有一席之地。或许理性与信仰之间的裂隙,正是希望进入之处。而诗歌作为一种可能的希望,使他摆脱虚无之时,也给他创造了一方与他人联结的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