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别
来源:《长江文艺》2016年第11期 | 喻之之(鲁32学员) 2017年04月06日16:01
1
白露这一天的傍晚,汉口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
邝学文在公司楼下站了二十多分钟,才用“滴滴打车”打到一辆薄荷青色的的士。他打开后座,借着初上的路灯,看到座位上有深浅不一的污渍,犹豫了一下,只好关上后车门,坐到了副驾驶室里。
上车后,他开始清理身上的水滴,这时,的士司机递过来一包餐巾纸,他顺手接了,说了句:“哎哟,不错,坐的士还送餐巾纸。”司机没吭声,报之一笑,这一笑倒让他吓了一跳,这笑容似乎太熟悉。这张脸颧骨很高,法令纹撑得很开,薄薄的嘴唇得到最大限度的拉长,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又因为羞怯和紧张,嘴角轻微地颤抖着。
像,太像了,如果仅仅是只有一点像,邝学文也许会跟他开开玩笑,可关键是太像了,不只是像,更是神似,这就让他有点紧张了。
邝学文把头发擦干,又瞟了一眼驾驶台上的车辆信息,照片不是他的,他是代班司机,邝学文一无所获,试探着跟他开了几句玩笑,可还未进入正题,目的地就到了。
邝学文疑虑重重地下了车,应酬完,回到家后,他没来由地又想到了那个司机。那时,他正撒了泡尿,站在面盆前洗手,一抬头,看见了自己的那张脸,颧骨高、嘴巴薄,一张嘴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那个司机的脸就跳入了他的眼帘,紧接着,他的名字就呼之欲出了——是他!没错,就是他,一定是!
他是见过他的。
六年前,他刚大学毕业,就想学开车,“不论怎样,这是一种生存技能。”他跟母亲邝美云说,那时候大街上还没跑着这么多车。于是邝美云找到她当了几十年货车司机的堂兄,在城西帮他找了个小驾校,每天邝学文就从城东颠到城西,认认真真地学车。
那人跟他不是一个桩上的,可科目二结束后,两个桩上的学员合请教练吃饭,桌上就有他。本来邝学文是没怎么注意他的,他长得一般,穿得一般,又不爱讲话,给人的直觉是预备的哥,邝学文觉得他们不是一类人,因此,目光相遇时,他只是微笑着点了个头。
后来上来一个羊肉汤,服务员端着锅仔,腾不出手来,那人坐在旁边,连忙站起来掏出打火机,弓腰把固体酒精点上了,可是因为包酒精的小塑料包没撕开,在燃烧的过程中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几丝火星随即溅了出来,旁边的几个女孩夸张地尖叫着、躲闪着,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就是这个笑容,——嘴巴咧得很开,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嘴角微微颤动——胆怯而努力掩饰的笑容。
毕业酒会的镜头里,邝学文就是这么笑的,他不喜欢自己的这个笑容,认为这是内心怯懦的表现,因此印象极深,正在努力改正,而一毕业,在遥远的城西,学驾照时,却看到另一个人拥有一个和他一摸一样羞怯的笑。——不是相似,是一摸一样,就连嘴角和法令纹撑开的角度都一样。
他是我弟弟?邝学文脑海里马上跳出这个念头。
不太可能,他又马上否定了。后来的这顿饭,他吃得没滋没味,他一直在观察他,看着他把冻得紫红的、皴裂的、骨节突出的大手伸出来,反叉着筷子,伸到羊肉汤里,叉出一筷子千张,颤抖着送到嘴里。邝学文的心被揪了一下,但是他对自己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事实是,邝美云和邝学文孤儿寡母两个,也才从贫困线下挣扎上来。他们是两个溺水的人,刚刚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上抓到了一块小木板,他们只想大口地呼吸,大声地呼救,对于旁边漂过的人,是死是活,是男是女,他们根本来不及、也根本不敢看,仿佛看一眼,就会被拉下去陪葬。
可现在呢?经过六年心无旁骛地打拼,邝家的生活好一点了,邝学文升任了部门主管,也在偏远的长江边上买了房,虽然还没搬离这条小巷子,但那只是暂时的。
一串字正腔圆的京剧唱腔打断了邝学文的思绪,母亲邝美云进来了,这是她最爱的《锁麟囊》选段,能唱这段,说明她心情不错。她借着从对面高楼上射进来的灯光,伏在门口的挂历上看了看,拿起上面挂着的笔,在今天的日子上划了个圈,又打了一个叉。
“今天是白露啊,你爸的生日。”
邝学文喊了一声“老娘”,正张口想把两次遇到的哥的事告诉她,可他洗了把脸,又盯着镜中的自己,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镜中的自己帅气英朗,跟的哥的粗糙完全不同,他想:哪能那么巧呢?天下那么大,对着手机喊一声,就能把自己的亲弟弟招来?那不是手机,那是魔镜吧。
“处暑十八盆,白露勿露身——他倒真是十几年没露身了。”邝美云坐在门口换鞋的小矮凳上,说。
邝学文没吭声,他在想,露不露身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抛弃了我们,而我们最艰难的时刻已经挺过来了。
好在邝美云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她拍了一下大腿,说:“管他啰!是他自己要板命,自己要板命就冇得法,他就没我这好的福气了,是吧,儿子?我就要跟着我儿子住大房子去了!”
“是呀,老娘。”邝学文努力调动起自己的情绪,附和母亲。听到了儿子肯定的回答后,邝美云小餐包一样的脸像撒上了糖霜,甜得不得了,她一扭头,咿咿呀呀哼着京剧进屋了。
2
如果不是四个月后邝美云又遇到了那位司机,邝学文很可能会彻底把他给忘了。
那天中午,邝学文正揽着女朋友的腰,去公司附近一家茶餐厅吃午饭。他的电话响了,是邝美云打来的,她在电话那头激动地大喊:“儿子!快回来!你弟弟回来了!”
邝美云还在电话那头激动地说了些什么,邝学文都没听进去,连忙打了辆的奔回了家。一到家,就看到那位的哥坐在邝家的上首,邝美云正用一种交织着兴奋和眼泪的声音哽咽道:
“儿子!你弟弟!你弟弟!”
的哥似乎站起来说了一句什么,慌乱中的邝学文顾不得回答,把疑问的目光投向母亲,可母亲兴奋得两眼放光,完全没理会他的意思,说:“跟你一模一样啊!一模一样!真是一摸一样!全天下没有比你们更像的兄弟了!”
母亲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昏了头脑,邝学文只好把目光投向在一旁坐着,看上去还算清醒的邻居景太婆,他的意思是:就这样就认定了?不会错?
可景太婆没有理解他的意思,说:“早上啊,我跟你姆妈准备一起去吃酒,原来的那个老街坊,得了外孙,我们本来是准备搭公汽的,可突然就起了一阵妖风,把那个树叶子吹得哦,你妈不是盘了头吗?我就说……”
哪知她们一招手,就把弟弟给招来了,一上车,的哥只回了一下头,邝美云就觉得不对劲,吞吞吐吐地址都说不清。到了目的地,她先不付钱,绕到驾驶室旁,又仔细看了看,问:“你叫什么?”
“覃斌。”
“姓覃?不姓邝?不姓白?”
的哥没吭声,接过景太婆付的车钱就要走,邝美云冲上去死死拉住车门,大声问:“不姓白?”看这架势,景太婆也觉得蹊跷,跑过去站在车头,伸开两只枯柴一样的胳膊拦住车子。
“不姓白。”但他看着邝美云急切得要滴出血来的眼睛,顿了一下,说,“我爸爸姓白。”
“白亚洲?”
的哥愣了一下,很快,他点了点头,说:“嗯,是的。您认识他?”
“你是我家的学武呀!你是我失散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呀!”邝美云拍着车门大叫着哭了起来。
的哥没吭声,看着她。景太婆又上来补充了半天,待邝美云回过神后,她拿出和学文的合影,又拿出学武三岁的照片。“你看,跟你一摸一样!再看,你三岁的照片,我一直带在身上的。还有,我家还有我们一家四口的全家福。”
邝美云又是鼻涕又是眼泪,花了长篇大论,终于让的哥答应上邝家来坐坐。
景太婆说这些的时候,覃斌一直低着头,捏着手里的一次性塑料杯。邝学文又一次打量着他,虽然还没到寒冬时节,那双手已经发红发紫了,他端着塑料杯,谦和的笑着,可看上去并不激动,也许,对于这样的重逢,他既不惊讶,也不期盼?邝学文又问了他许多家里的事,比如家里有几口人,在哪里读书,读了几年等等,他都一一作答。看上去还忠厚。邝学文心里想。
“爸呢?老头还好吗?”邝学文又问。
这句话像按了“静音”键,大家脸上的笑容慢慢僵住了,邝美云突然就双眼泛出了泪花:“他不愿说。”
“还好。除了我姆妈,都挺好的。”
吃完午饭,的哥走了,可邝美云却一直停留在亢奋状态,直到晚上邝学文下班,她还在依依呀呀的哼着小曲,那拖地的步子,都是带弹性的。看到母亲这么高兴,邝学文的高兴也被放大了,他上去扶着母亲的肩膀,跟着她唱了一段,然后问:“老娘,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打算?”
“这回不会错了?”
“你个砍脑壳的!这回绝对错不了!打我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错不了!”
邝学文连忙自我解嘲地笑了,抱着拍了拍邝美云的肩膀,让她安静下来,说:
“那您家有什么打算呢?”
“见了你爸再说吧。”
“他打算接受我们吗?”
邝美云脸上飞来一朵愁云,说:“他是知道有我们的,那个女人也让他来找我们,但他,不晓得犹犹豫豫在搞么事。”
为什么没来找我们?从三岁到二十四岁,这二十一年间,他是怎么过的?他经历了些什么?白亚洲和“那女人”是怎么跟他解释这一切的?他要回归到这个家,这些都是不得不考虑的问题。邝美云没想到,邝学文不能不考虑到。就像覃斌固执地叫那个女人“姆妈”,而邝美云一直坚持叫她 “贱女人”、“小婊子”一样。
临走时,覃斌还说:我妈希望见您一面,她有话要跟您说。有什么话要说呢?为什么不是白亚洲有话要跟我们说呢?邝学文在想。
3
寒露后的第一个周末,邝家母子三人搭火车又转乘了四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来到了吴县。
这是个还在蒙昧中慢慢睁开眼的小县城,一切都在守旧和现代化之间徘徊。小城靠着山,山上川橘飘香,红橙黄绿四色斑杂,空气像洗过一样清爽宜人。
邝美云晕车,一路上差点把五脏六腑都吐了出来,起先她还狠狠咒骂白亚洲,为什么躲到这个旮旯里?当看到这一片风景时,不吭声了,这里和他们的老家太像了,准确地说,是更像他们还年轻时的家乡。
覃斌领他们来到县城边上的一栋私房前。
邝学文正准备抬手敲门,邝美云制止了他,她整了整衣冠,振作了一下精神,自己走过去咚咚敲了三下。开门的正是覃春秀,她努力笑了一下,说:“云姐,终于把你给等来了……”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覃春秀还能没事人一样喊她“云姐”,邝美云心里一顿,一阵厌恶随即涌上心头,她拒绝与她的目光对接,只用眼角倨傲地扫了她一眼,很快得出结论:她瘦得狠,老得也不像样,如果是在街上碰到,她可真不敢相信那就是当年能把白亚洲拐跑的她。
这样想着,她不由得露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居高临下,挂在脸上,与覃春秀无关,她穿过她的遮挡在屋里寻找白亚洲,可空荡荡的屋里只有没落的桌子椅子、春台、神龛,哪还有半个人影?房子很大很宽,是多少年前的那种老三间,一眼可以看到后院,种着棵栀子花。
她回过头来,把疑问的目光投向覃斌,他低着头,不做声,似乎深吸了一口气,才鼓起勇气看着自己的亲妈,指了指正对着大门的山墙,邝美云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上面挂着一幅画像——黑白的白亚洲。
与此同时,邝学文也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他们一同错愕地张大了嘴,却一起惊讶着发不出声音,过了半天,邝学文才结巴着问:“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答案是很明显的,只是他们需要这么问一句,好让自己有个接受的过程。
在覃斌对一切都支支吾吾时,邝美云就在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可她不愿相信,也不能相信,白亚洲才五十几啊,他是结实得打得老虎死的,她不敢相信他就死了,覃春秀拐跑了白亚洲,让她在前半生的结点上被人甩了耳光,后半生她勤扒苦做,守了半辈子活寡,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把他抢回来,能够结结实实把耳光甩回去。儿子已经回来了,眼看着,她这一生就可以扬眉吐气的收个尾了,可这一巴掌,却打空了。这种绝望就像一场旷日持久的马拉松,她积聚了一辈子的力量就是为了在对手面前一雪前耻,可到了终点,才有人告诉她多年的死对头早就放弃了这场游戏,多少年前就轻松下场了。她心里久绷着的弦,断了。
邝美云没有任何预兆的,突然咧开大嘴,从胸腔里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她扑到桌前,砸烂了桌上所有的东西,又把春台上的东西都拂下来,一脚踏在凳子上,站在神龛前,取下挂在上面的遗像,高高举过头顶,啪的一声摔烂在堂屋中央。
遗像应声落地,玻璃渣四散飞溅,屋里的每个人都吓得一哆嗦。邝美云又咬牙切齿地把目光投向覃春秀,她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地连连后退。
“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婊子贱女人小娼妇!”她冲过去,再也没有犹豫,狠狠地给了她两巴掌,覃春秀马上被打倒在地。邝美云的仇恨向见风的火一样,恨不得将一切吞噬。她又冲到堂前,把桌子椅子全部掀倒。
二十一年前,她被他们俩耍了一回,二十一年后,又被他们耍了一回,如果早知道白亚洲死了,何必屁颠颠跑到这个山空里来?如果早知道他死了,何必谋划那么多,早把覃斌留在武汉不就是了?如果早知道他死了,进门就该狠狠给她两巴掌,还敲什么门!
那镜框里的白亚洲还在笑。是啊,真该笑,在他们眼里她邝美云就是个傻逼,他们成天把她当傻子,玩弄她。想到这里,邝美云又结结实实给了覃春秀两耳光,接着,她一仰头,一声长嚎,惊天动地地哭起来,那声音,又凄苦又愤恨,仿佛想把一生的仇,一生的恨,一生的苦,一生的怨,用这一声一声的哀嚎从人生里剔除出去。
看母亲哭得那么伤心,邝学文手足无措,多少年来的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他走到覃斌面前,给了他一耳光,厉声喝道:“你为什么耍妈?!”
覃斌脸涨得通红,拳头捏得滋滋响,没有出手。覃春秀跪着爬到邝美云的面前,哭着喊道:“云姐,美云姐,我不是耍你们,我真的不是耍你们!……我是熬着盼着盼着熬着等到你来的呀……”
邝美云没有做声,她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死死地看着她,覃春秀害怕得低下头去,但马上又鼓起勇气来看着她,哀求道:“我得了病……我就要死了……我无依无靠……求你们看在我把学武养大一场的份上,原谅我……原谅我……”说着,就在地上磕起头来,地上的碎玻璃渣很快把她的额头扎出血来。覃斌走过去,想把她扶起来,可她不肯,她抓着邝美云的手往自己脸上乱打,一边打还一边说:
“报应啊报应啊,这是报应啊!我把亚洲哥抢过来,也没过两天好日子,到吴县后,他的事业就开始走下坡路。有一天,有一天,他突然就走了,丢下我们母子三人,你一生的艰难不容易,我都体会到了,我比你还多一个孩子,现在我得病了,我只想把儿子还给你,还给你。”
邝美云睁开眼睛,把手甩开,瞪了她一下,站起来,又给了她一巴掌,说:“这一巴掌是你拐我儿子!还给我?你知道我找了他多少年吗?你知道我跑断了多少双鞋底吗?”
“好、好、好,打,”覃春秀已经被打蒙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打,打,只求你能够把气全消了。”
“想要我把气了?怎么消?!怎么消?!我吃的那些苦能吐出来?”
覃春秀挣扎着想站起来,可瘦小的她刚站起来,就一头栽倒下去,立即蜷曲成一只虾,抱着头在地上翻滚起来,喉咙里还连连发出阵阵怪叫,覃斌连忙跑过来,从地上捡起邝美云刚才拂下去的一块软木,扒开她的嘴巴,塞了进去。
邝家母子俩互相对视了一眼,也呆住了。
“怕把舌头咬断了。”覃斌说,“没事,老毛病,好多年了。”
4
救护车还没开到医院,覃春秀就醒了,她像被放到锅里煮过一样,又湿又软,头发一缕一缕贴在脸上,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示意覃斌把嘴里的软木塞拿出来,然后有气无力地盯着邝美云,眼里满是哀求。邝美云没理她,把脸转向另一边。
到了医院,医生对她进行了心电监护,又给她吊了两瓶盐水。等到一切都忙完时,覃斌对等候在门外的邝美云说:
“妈,姆妈想见见你。”
得到学文鼓励的眼神,邝美云推门进去了。覃春秀努力挣扎着想坐起来,她一甩手,制止了她。
“美云姐,你原谅我吧。”她说。
邝美云硬着脖子没吭声。
“看在我独自把覃斌养大,没有让他饿着,也没有让他冻着的份上。”
“我要你帮我养儿子吗?我要吗?我需要吗?我求过你?!”
“我知道,我知道。”覃春秀努力吸了一口气,说,“错在我,错在我那时不知天高地厚,等到我知错时,已经无法挽回了。”
“你也知道无法挽回了?”
“我们没想到你会过得这么苦,我们以为你会,再往前走一步的。”
“你们?你?还是白亚洲?白亚洲他这么说的?”
“我们,只是这么……以为。”覃春秀的声音低下去。
邝美云狠狠瞪着她。
覃春秀低下头去,却接着说:“这些年,一个人抚养孩子,我比你更难。求你看在这么多年,我把他养得跟亚洲哥一般高一般长一般齐整的份上,原谅我吧。”
“娘家人早跟我断了来往。父母死得早,前几年大哥在汛期打渔,连人带船沉了,二哥早在嫂子的刁唆下,跟我断了关系。大姐还好,不时的来看看我,可去年,她也中风了,半身不遂,几乎成了个废人。美云姐,最艰难时,我卖过早点,擦过皮鞋,还做过搬运……可美云姐,你相信我吗?我从来没让两个孩子饿着、冻着过。”
邝美云还是不吭声。
“美云姐,我被这病折磨了好几年了,查来查去,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是越发越密,越发越严重,我活不了多久了……露露,我想托付给你……”
“露露?”覃春秀说的是她的女儿,不等她说完,邝美云蹭地一下就站起来了,她走到床前,恨不得把脖子伸到覃春秀脸上去,一字一顿地说:“你做梦!”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她没有听到覃春秀在后面气若游丝地说:“美云姐,她是亚洲哥的女儿,也是斌斌的妹妹呀!”
邝美云没有理会身后两个儿子的喊叫,怒气冲冲下了楼,大步流星走到了街上。
小城已经华灯初上,正包围在橘黄色暖融融的灯光之中,匆匆归家的车和人川流不息,在叮铃铃响得乱成一团的铃声里,邝美云一时不知该往哪儿去。
这种黄昏她太熟悉了,就像二十多年前汉口的城乡结合部,那时候她在那儿卖盒饭。——那些年,她干过太多的事儿,跟邝四坊一起贩鱼,跟老街坊一起做服装批发、做早点,干得最长最好的还是卖盒饭。那些农民工喜欢吃她做的盒饭,饭管够、油水足,也从来不用那些乱七八糟的材料,他们下班晚,邝美云的盒饭总是这个时候才卖完。一收工,她就骑着三轮车往家赶,冬天的时候黑得早,小巷子里结冰了,一不小心就从车上栽下来摔个跟斗,也顾不得疼,——跟谁叫疼呢?本来也没人心疼。学文还在家等着呢,景太婆应该已经让他吃过了,可她不能叫他一个人在屋里呆着。每逢周末,她就把学文带在身边,她卖盒饭,他就在旁边做作业,收工了,母子俩就一起回家,学文裹着大棉袄在车上喊:姆妈,加油!姆妈,加油!邝美云就笑,用力蹬车。有时候他在车上睡着了,邝美云怕他着凉,就不住的扭过头来,拍拍他的脸,拍拍他的头,说:学文,醒醒!醒醒!快到了!
后来年纪大了,干不动了,她就到学校食堂帮工、去超市打杂,曾无数次,她站在大学食堂门口,杵着拖把,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青年才俊的背影,想:哪个是我的学武啊?她坚信,只要是遇到了,她一定能一眼把儿子认出来,只一眼!哪怕是背影!可惜,她从来没想过,小时候那么聪明的学武竟然没上过大学,只读了个中专,甚至连中专都没读完,而他们的相逢,根本不是在什么大学食堂,也不是在富丽堂皇的超市,而是在一辆破旧的的士上。
她覃春秀想要我原谅她?我从哪里原谅她?她拐走了我的老公、害了我的儿子,这种血海深仇,叫我从哪里原谅?
邝美云一边想,一边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她吸了口鼻子,眼泪慢慢从眼眶里隐退。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走着,内心里的怨恨像毒药一样散发在小城的各个角落里。她在怨恨中等待着两个儿子给她打电话。
等他们找到她时,已是一个小时之后,她已凭着记忆找到了白亚洲亲手建的那栋房子前,覃斌打开门,把他们安顿在屋里。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一种寒冷的灰尘气息立即包围着他们,经过白天那一场交锋,母子三人显得更加尴尬,谁都没有勇气开口讲话,空荡荡的寂静回荡在屋里。
邝学文对这个父亲住了十多年的房子,似乎还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感,他迟疑着站起来,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仿佛还想在屋里探寻着父亲的气息。可邝美云什么都不想了,她像一张松弛下来的皮筋,找了张床躺下来,只想着,天一亮,就把学武带走。
可她还是没走成。
凌晨五点多,医院打来电话,说覃春秀在卫生间下水管道的弯道上吊死了。半夜有病友迷迷糊糊上厕所,一进门,撞到什么东西,抬头一看,只见覃春秀吊在上面,舌头伸得老长,正被撞得旋转着、旋转着,她的一只鞋子还掉了,露出瘦骨嶙峋的青白色脚趾……那人立马昏死过去了。
等邝美云赶到医院时,现场还没处理,卫生间外围着一圈警察,她挤进去时,覃春秀还挂在上面晃悠着,她一下接受不了,伏在墙上,拍着墙嚎啕大哭:“都去死吧!都去死吧!只留下我这个孤老婆子受罪!”
说着,她又站起来,要去扯覃春秀,“凭什么?凭什么?你们一个个这样就解脱了?凭什么!把包袱都甩给我?!”
学文一把抱住她,说:“姆妈,姆妈,儿子在呢!”
邝美云伏在学文身上失声痛哭。
学武也挤了进来,把挂着的覃春秀抱下来,一张纸从她手上飘了下来,他捡起来一看,上面只有六个大字:美云姐,原谅我。
邝美云捏着那张纸,愣住了。
在医院的太平间,她看到了覃春秀已经半身不遂的大姐了,她欠着身子,拉着邝美云的胳膊,说:春秀走了,对她来说也是个解脱。只是,她对不起您。春秀说,她就不葬在亚洲哥身旁了,那儿留给美云姐。
她大姐用布满老茧又沟壑纵横的手拉着邝美云,说一句,哭一声,哭一声,叹一句,眼泪鼻涕都抹在轮椅上,邝美云还能说什么呢?
她和学武一起张罗着把覃春秀下葬了,坟墓就挨着她娘。
5
回家后,邝美云什么话都不说,倒头睡了三天三夜,等醒来时,邝学文已整理好阁楼,中间拉了个帘子——以前给覃春秀住,现在给覃露和覃斌住。他又跑前跑后,找了很多关系,把覃露安排附近那所初中,住校,不怎么给他们添麻烦,反倒是邝美云一副混吃等死的样子,让他担心。
两个星期后,邝美云的堂兄邝四坊得信来到了她家。
“火熄了就熄了,你偏要去拨它!”他不无埋怨地说。
邝美云披着穿了半个月的睡衣,蹲在门口生炉子,瞪了邝四坊一眼,说:“我要不去拨它,学武能回来?”
学武是回来了,可又带了个妹妹回来。
这女孩太让她添堵了,长得太像二十年前的覃春秀了,不仅像覃春秀,仔细一看,脸上又处处是白亚洲,那眉梢、那下巴,还有那坚硬括挺的鼻头,那眉目时时在提醒她:她是他们干出来的!
邝美云看她第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看她一眼,就得花半上午平复自己的心情。她在自己家躲着覃露。她在客厅,她就去房里,她去阁楼上,她才出来上卫生间。如果实在要在一起吃饭,她就想方设法让自己的目光忙忙碌碌、四处游荡,坚决不与那张脸发生交集。
“也是。”邝四坊半天才回了句。
“这些年了,你除了说‘也是’,还会说什么?”
门口的报纸和劈柴都被雨飘湿了,扔到炉膛里就冒出一股青烟,呛得邝美云连连咳嗽。家里没人读书了,连个生炉子的都难找,邝美云脑袋一拍就想到个好东西了——白亚洲的日记。
“白亚洲呀白亚洲,你个初中毕业的土老板,去偏要学什么斯文人,记什么日记?这下好了,正好留给我生炉子!”
邝美云很快从卧室的衣柜里抱出一大摞本子,扔在地上。
“这是什么?”邝四坊没听清她嘟噜的。
邝美云凑近他耳边,小声说:“这是白亚洲的日记,也算是遗书吧!”说完,她撕了一页,用打火机点燃,扔进了炉膛里,又回头冲邝四坊神秘地一笑。
邝四坊被吓了一哆嗦,脱口而出:“神经!”
邝美云没理他,翻到一页,上面写着:
1994年 3月27日 晴
今天在工地上发了火,开了个项目经理,这家伙账目不清,问他,还不高兴。到吴县来之后,一切都艰难了,先是招不到人,后来发现心不齐,一个好汉三个帮,我这个好汉像是失了左膀右臂,做事难呐。不过,难也要做,我要在万难之中再开辟出一片天地。
你还蛮有雄心壮志的嘛!而这雄心壮志显然来自于覃春秀,邝美云冷哼一声,把那一页撕下来,揉成一团,扔进了炉膛,也不管里面已燃起了熊熊大火。
“看来,那时候你闲得很呐,写这么多?——不过,现在更闲了!”邝美云一边拍拍日记本,一边回头冲神龛上的白亚洲笑了。邝四坊白了她一眼,又说了一句“神经!”,可邝美云根本不理他,换了一本,继续往后翻着。
2003年 4月5号 小雨
清明节。多少年了,老头老娘坟上的青草怕一人多高了吧?坟堆怕被人踩平了吧?也不知有人烧纸没?我想回去看看,老家的房子只怕早倒了吧?若是十年前,我还有能力再建一栋,可如今……连买小菜,都要伸手向她要。处处受她限制,烟、酒、茶、零花钱,处处要向她请示,谁知道我原来是何等的风光呀!到德华去吃饭,是有人让位子的呀!可如今……刚来吴县,我嫌这地方小,可几年不到,县城人倒嫌我这老板小了,不准建私房了,我这小老板能做什么?做什么都要正规公司,要文凭、要学历,还要派头!房地产开发,都是大公司的事儿,好地都划给大公司了,我的派头哪儿去了?我的派头哪儿去了?
5月6号 阴
山里人到处都在摘金银花卖,听说卖到两百块一斤了,春秀请了一天假,去山里摘了几斤,我在家里帮她晒。
听说‘非典’到汉口了,猖獗得狠,不知道他们娘俩怎样?原来把学武带走,是不想要两儿子都姓邝,看着他跟着我吃苦,我总后悔,现在看来却是好事,至少还能保住条命……
从前往后,随着时间的推移,白亚洲的日记越写越频繁,也越写越长,邝美云很快被日记的内容吸引了。到吴县后,他的事业是如何败落的,里面都有印记,但邝美云没从心里过,她眯起眼睛,往后翻着,只是寻找着儿子的成长足迹,只见突然她又迅速往前翻,重新念了起来。
“学武!是学武!白亚洲死的时候,老二还叫学武!”邝美云叫了起来。邝四坊看了邝美云一眼,喝了口茶,没敢吭声。
“白亚洲死的时候老二还叫学武呀,他是什么时候改的名?”邝美云又喊了一声。
邝四坊不明所以,没吭声,但邝美云急了,开始认真查看起来,一本,又一本,每一本上面,学武都叫学武,没有覃斌,只有白露,只有学武……她细细翻着,只觉得什么不对劲,手中的纸张又干又脆,像是被水泡过,又晒干的。
正巧,客厅的纱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学武领着覃露进来了,今天本来是他的白班,但覃露放月假,他就换了个班。邝美云连忙起身,打算给他们做饭,但学武说,他们已经在巷子口吃过麻辣烫,不用做了。
邝美云在楼下拿着日记,半天才回过神来,学武从进门到上阁楼,一共才几分钟,一问一答跟她说了两句话,她站了半天,才想到要问:“学武,你是什么时候改名的?”
阁楼上一阵沉默,帘子后的两个孩子都顿住了,隔着门帘邝美云也能感到他们像两只受到惊吓的兔子,立起上身来,警觉地注视着帘子外的一切。过了半天,学武才说:“爸爸死后两年多。”
“爸爸死后,你为什么要改名改姓?”
又是一阵沉默。
“那时候……妈没有能力养活我们,就……跟一个货车司机结婚了,他想要我们改姓,跟他姓,我妈不愿意,就让我们跟她姓了。”
“他就住在你爸盖的房子里?”
“是的。”
“那为什么要改名呢?”
“兴许是想着,总是改了的,不如跟过去一刀两断呗!”邝四坊插了句嘴。
邝美云狠狠白了他一眼,差点没说“没问你”,又追着问:“那后来呢?”
“后来他回东北老家了,再也没有回来。”
邝美云好像问完了,阁楼上似乎松了口气,楼板似乎也跟着松弛下来,又发出细小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可邝美云又突如其来地问了一个问题:“你爸的日记浸过水?”
那一声问话,像咕咚一声投进了井里,明显激起了波澜,但没有得到任何应有的回应。两个孩子像约好似的,以沉默来应对一切。
6
冬至前两天,是邝美云的生日,她正在混吃等死的往前捱,哪还记得什么生日不生日的,是学文非要大办,说是庆贺这难得的“团圆”,本来说好,他女朋友也要出席的,借此机会一家人认识认识,可她临时有事,来不了,这让他好生沮丧,邝美云看在眼里,只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安慰儿子。
一家人在江边的满旗楼吃了顿涮羊肉,吃完后就顺着江滩逛了逛。学文在后面挽着邝美云,学武在前面给覃露拍照,他们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三步两步就跑远了。
“吃了冬至面,一天长一线。”邝美云一边走一边唠叨着。
“这白日会越来越长,日子会越来越敞亮的。”学文连忙接嘴。
“大妈,我来扶您。”一阵江风吹来,有些凉了,覃露突然跑转来,拉住邝美云的胳膊,想把她往前拖,邝美云极不适应,轻轻拿下她的手,勉强笑了笑,说:“我年纪大了,走慢点。”
凭心而论,这丫头不讨人厌,干净利落勤快,学习也不错,知道邝美云不喜欢她,就努力适应,做事轻手轻脚,说话轻言细语,所有的东西都归置在阁楼上,尽量不在这个家里表现她的存在。邝美云心里明白,因此也实在不忍心太给她脸色看,片刻之后,她勉强笑了下,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明天叫大哥带你去买两件衣服,别老穿校服。”
“好,谢谢大妈。”说着,她回头冲邝学文笑了笑,学文也回应着拍了拍她的头。
没有人教,这孩子第一次见邝美云就叫她大妈,这个称呼让邝美云无可奈何,既无法接受,也无法拒绝。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是怎么看待这上一代的恩怨?邝美云完全看不出来,她似乎想努力忽略它们,好让自己平静,让自己能够在这个小家里寄生下去。她也真做到了,仅凭这一点,就说明她是个心眼通透的孩子。
走累了,一行人在江边的沙滩上坐下来。学武坐在最前面,他把手搭在膝盖上,那双手就在邝美云眼前晃,骨节粗大,紫红色,而且已经开始皴裂了,一阵酸楚从她心里泛出来,她扭过头,看着覃露,想努力找出点什么话来。学文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把她的手拿到手心里,轻轻拍着,说:
“老娘,你是有福气的人啊,将来老了,我们三个都要孝敬您的。”
覃露抢着说:“是啊是啊,大妈。”邝美云苦笑了一下,没吭声。
铅灰色的长江在眼前滞缓地流着,晚风很冷,刮着眼前只剩下枝条的柳树。一只轮渡从对岸开过来,孤独地长鸣了一声。
覃露突然说:“大妈想知道爸爸的日记为什么泡过水吗?”
邝美云一愣,看着她,等着她往下说。
“我们老家,也有这么一条江,听说爸爸和妈妈就是坐船回老家的。”
邝学文想打断她,他不想母亲在生日这天不快活,可邝美云制止了他。
“爸爸的日记就是在那条江里泡过。”
“那一年的梅雨时节,爸爸趁妈去上班时,突然走了,妈以为他不过是到哪里喝酒去了,可到了下午,他没有回来,那天晚上,他还没回来,而且,一个电话也没有,妈才慌了,求人四处去找,这才发现他把箱子都带走了。没有任何消息,第五天,有人在河边找到了爸的手提箱,箱子一直在河上漂着,打渔人发现了,用网捞了,却发现是爸爸的日记,里面还有他最喜欢的几件大衣。妈见了爸的日记……他带走了他的日记……妈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她发了疯,到处哭着喊着找着,过了两天,从上游漂下来一具男尸,就搁浅在河滩上……人家说,身高个子都像他,穿着爸爸常穿的那件条纹衬衣……要我们去认尸。
“妈去了,她拉着我去的。那天很热,太阳很毒,水面上的太阳光像一万把钢刀,恶狠狠地要刺瞎我的眼睛,我穿着买给“六一”时穿的新凉鞋,踩在河边洪水刚退的草地上,草丛里裹着黄泥沙,还夹杂着从远处飘来的木杆儿、树皮、破凉鞋帮儿。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木渣儿硬硬的,扎我的脚。那条路似乎很长很长,长得没有尽头,我只感到太阳光在眼前晃啊晃啊晃啊……
“妈很紧张,她拉着我,她手心里都被汗水沁湿了。
“爸爸就躺在那儿,很远,我们还没看到他,就闻到了一股恶臭。我知道,不能捂鼻子。我和妈妈一步一步往那里走,不知哪个好心人,用一张破篾席盖住了爸。等我走到那儿,一个好心的姨拉住了我,她跟妈妈说,叫我不要过去,并用手捂住了我的鼻子。妈妈掀开篾席,一群绿头大苍蝇爆炸般地飞开了,我还是看见了——爸爸已经腐烂了,河水把他泡腐了,他脸上的肉已经没剩多少……只看得见成群的蛆虫在他的眼睛里、鼻孔里迅速地爬来爬去,它们又大又肥,爬得很欢……
“我很快晕了过去,等我醒来时,知道妈也晕了过去。人们帮着妈妈把爸爸下葬了。
“有时候,我在想,这会不会是一场恶作剧?爸爸那么爱开玩笑,是不是他跟我们开的一个玩笑?我总在盼望着,有一天放学回家,一推门,爸爸就坐在堂屋的上首,抽烟、喝酒、待客,和他的那帮狐朋狗友吹牛……可爸爸再也没有回来。一年过去了又一年,直到妈妈要把我交给您,我才知道,爸爸真的死了。”
四个人都没有吭声,江风摇晃着没有树叶的柳枝,一会儿把它吹往东边,一会儿又把它吹往西边,那只轮渡靠岸停泊了,上面只下来很少的几个人,在波浪的起伏下,它孤独地摇晃起来,过不了几分钟,它又将开往对岸,也许死于这条唯一的航道,才是它的命运。
眼前的长江依然沉重滞缓地往前流,不知从哪儿升起一串孔明灯,红红的灯光暖融融的,映照着夜空。不多不少,正好七盏。
邝美云站起来,说:“起风了,回家吧。”
回去的路上,覃露依偎着学武,邝美云牵着她,从江滩大门出来的时候,邝美云一眼就看到了家的方向,那栋小屋被淹没在林立的高楼里了,连一片瓦都看不见,但邝美云知道,它就在那里。周边的楼层越建越高,只剩下这一小块处女地了,以前,她不想搬迁,是怕万一有一天,白亚洲回来了,找不到他们娘俩。前段时间,心里堵得慌,是因为觉得房子小,分的人多了,愧对了学文。而现在,她稳稳地走在地上,觉得自己每一步都走得踏实,她是三个孩子的妈。
7
这天晚上,邝美云从白亚洲的大衣下,把那三大本日记都搬到了床头,借着旁边高楼里投射过来的灯光,开始抚摸那已经有些模糊的字迹。
二十多年前,世界是白亚洲的。
他刚娶了如花似玉的邝美云,当上了老村支书家的坐堂女婿,紧接着下海了,凭着借来的半包烟,接到了第一批活,组织了建筑队,赚到了第一桶金。他在繁华的江汉路旁的小巷子里,买了一栋两干的瓦房,邝美云又给他连生了两个儿子。像所有的暴发户一样,挥金如土自是不用说,他甚至请了个保姆,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专门照顾老二。
那一年高考落榜,老乡把她带到了白亚洲的建筑工地上,提泥桶。眉清目秀的她很快吸引了所有农民工的眼光,包括白亚洲的,他也上过初中,成绩优异但家里穷,没念完,这让他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他说:我最尊重有文化的人了。找了个借口,让她上家里当保姆了。那时候邝美云爱打牌,下午肯定是要去的,有时候晚上还要打几场,后面的一切也就顺理成章了。
那个保姆就是覃春秀。如果不是他们卷了学武逃跑,邝美云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现什么。
那天下午,邝美云去幼儿园接了还在上大班的学文回来,刚进巷子,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她没听到学武的哭闹,或是他蹒跚走路,拿小汽车在地上摔打的声音,也没有听到白亚洲的咳嗽声和说话声。她心里一惊:莫不是学武不舒服,他们送他上医院了吧。她走到门口,发现大门紧锁,她突然感到胸口发紧,突然就觉得一个穿黑衣服戴黑帽子的小鬼跟上了她,拿了个麻布袋子,一下就把她给逮住了。她迷迷糊糊从景太婆手中接过钥匙,进门后才发现,白亚洲和小保姆卷了金银细软跑了,他们甚至拐跑了老二!她开始翻箱倒柜,当发现白亚洲只给她留了三万块时,她终于忍不住,一顿嚎啕大哭,她开始咒骂他们,咒骂白亚洲无情无义,咒骂小保姆不要脸,也狠狠地咒骂自己就是个傻子,他们谋划了那么久,怎么就毫不知情?绿帽子都戴破了,还每天乐呵乐呵的!你就是个傻逼啊,邝美云!
从此,白亚洲就从邝美云的生活中消失了,任何人都没他的消息,有人说他跟着那个小保姆去了她老家,邝美云后悔极了,怎么没有把那个小婊子的老家搞清楚呢?寻了半年,她才死心,不死心也没办法,那三万块能做什么呢?她没工作,儿子将来还要靠她,读书、上大学、娶媳妇……当妈的一下就想得那么远了。
她去打工了,跟各种工作较劲,跟各种人认识、相熟、吵架、征服对方。先是对白亚洲咬牙切齿地恨,后来就没力气了,不恨了,在各种工作的空闲,她常设想与他们父子重逢的情形,尤其是学武,他会长得像她,还是他?他比学文胖,还是瘦?高还是矮?哪知,她从没遇到过他们父子,至于白亚洲,那一别,甚至就是永别。
“亚洲啊亚洲,你为什么要瞎折腾呐?”邝美云躺在床上,幽暗的月光从狭小的窗子里透进来,照着她的脸。
怀老二的时候,白亚洲就摸着她的肚皮说:“美云呐,你给我生个姑娘,生个姑娘,我给你买金镯子。”
“人家都要儿子,你为什么要姑娘?”
“养姑娘,老了有酒喝。”
亚洲啊亚洲,怎么你偏偏是个短命鬼呢?从江滩回来的时候,覃露拉着邝美云的手,她就在想:亚洲啊亚洲,这就是你想要的女儿吧?可你怎么就没有福气享受呢?
8
那一晚,邝学文也失眠了。他没想到自己的父亲死得那么惨。
关于父亲的印象,他并不多,但这并不妨碍他从街坊四邻的口中,听出父亲曾经的辉煌。小巷子里有个哥哥叫小康,大人们就说:什么是小康生活?学文家以前的生活就是小康生活——所以,小康也是学文他爸的孩子。——这玩笑是多么的无厘头,可懵懂的孩子也听出了弦外之音:在爸爸还没抛弃他们的时候,他家是很有钱的。再或者,前巷里出了个多么多么大的老板,人们就会猛唆一口小酒,或者端着大茶杯,摇摇头,说一句:要是学文他爸还在,那绝对是千万富翁了——那头脑……
父亲刚走的那几年,他还曾收到过父亲的信。五年级的一天,教导主任突然交给他一封皱皱巴巴的信,说,这是你爸爸寄来的。爸爸?那个在他六岁就从生命中消失的人怎么突然又冒了出来呢?他怀着忐忑的心把信带回家,交给了母亲,可邝美云接过信的第一反应就是把信撕了个粉碎,扔进了马桶,还嫌不解气,又在上面狠狠呸了几口,跟邝学文说:你哪有爸爸?没有这个人!他已经死了!进棺材了!
邝学文吓坏了。
后来学文还收到过几封信,不过他学聪明了,先偷偷把信看了才拿回家。还有一次他给父亲回信,告诉他家里的拮据,说妈妈上班了,他读六年级了——而不是他一直写错的四年级,他还学着大人的口吻说:爸爸你回来吧,回来吧,我和妈妈都会原谅你的,我们希望和你一起过上幸福的生活……写完之后,还重重地打上三个感叹号。
那段时间,邝学文每天都在期盼着爸爸会从天而降,重新回到他们的生活中来,每当走到家门口,他总是先停住脚步,听一听,看看是不是有男人的声音。有一次,他突然听到男人说话的声音,而且其中还夹杂着咳嗽声,邝学文突然就飞奔过去,撞门的那一下他差点脱口而出—— “爸!”可惜堂屋里坐着的是舅舅——邝美云的堂兄邝四坊,他给他们娘俩送过年的腊肉来了。从那以后,邝学文就打算忘记爸爸,不再给父亲回信了,如果收到来信,他只是平静地放在门口的鞋柜上,也不再好奇邝美云什么时候去看,看了之后会怎么处理。又这样过了大约一年,父亲不再来信,彻底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父亲和“小康”这个词一样,代表那个时代的终结,它们都远去了。
邝学文恨过父亲吗?肯定恨过,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比母亲还恨,母亲的恨是裹在爱表面的,里子还是爱,有时候听着她骂着骂着,就会明白,那些恨,全是因为爱。而邝学文呢?六岁,那时他还太小,还没来得及对父亲产生爱。他只知道,在放学的路上,拦住他擂肥的高年级同学最多,他们指着他的鼻子骂:
孬种!没爸爸的孬种!
而心里悲苦的他就真的哭了。
既没有爸爸带他去公园,也没有爸爸教他踢足球,连开家长会,爸爸都从来没露过面。在他的整个成长过程中,爸爸都是缺席的,以至于现在,他觉得自己个性中偏腼腆偏软弱的成分太多,都是在成长中缺乏父爱的表现。有时候他甚至猜测,爸爸是不爱他的,不然爸爸带走的为什么不是他呢?把他从学校接走不是更容易吗?
学文不明白,他那些写上“乡下 爸爸收”的信件,爸爸从来都没有收到过。可是,即使收到了,他会回来吗?等他长大后,不过无奈的明白,即使他收到了,也不会回来的。
可是,爸爸竟然死得那么惨……绿头大苍蝇在脸上叮咬,蛆虫在眼睛里鼻孔里爬进爬出……黑暗中,不知不觉邝学文已泪流满面。
9
第二天一大早,邝美云就上菜场买排骨了,她炖了一锅排骨莲藕汤,要趁覃露在家,把一家大小都补一补。这一家摇摇晃晃的小破车,似乎从田间小路开上了康庄大道,有那么一段时间的平静。
从这天起,学武也给邝美云交生活费了。接过还带着小儿子体温的那些被摊得平平整整的毛票子,邝美云心里生出一种悲壮,她接受了这种时间和命运交给她的悲壮感,感觉自己站在它们之上,甚至掐住了命运的咽喉,因此这种悲壮是一种胜利的悲壮、满足的悲壮,有一种视死如归般的成就感。她故意咋咋呼呼接过钱,说:那老娘就接着呐。以此掩饰她心里的难受——她不愿去细想那些毛票子来得太艰难,一边掩人耳目地接过钱,一边在心里说:妈暂时替你存着,将来讨媳妇时加倍还给你。说到底她还是觉得学武可怜,命运亏欠了他。
日子摇摇晃晃往前走,邝美云渐渐接受了一切事实,内心的平静渐渐显现在脸上,不知不觉间,聚集在眉间的乌青色正在慢慢散去。
小寒那天,太阳正好,她跟景太婆逛江滩,走着走着,竟走到了武汉天地,景太婆要请她吃饭,她坚决拦住了,从兜里掏出钱包来,说以前受你接济得多,现在,我邝美云也是有两个儿子孝敬的人了,怎么能要你买单?景太婆撇嘴一笑,接受了。
说着,张罗着点了一大桌小吃。
点心很可口,外面阳光灿烂,中午的光线仿佛X射线,照进了邝美云的心里,把小黑屋里的那种阴暗潮湿驱赶走了,她一边吃,一边朝外指指点点:“太婆,你看那个外国人,真是白啊,白得脸上的绒毛都看得清楚,真想拿刨子上去给他刨一刨,他旁边的那个女的——那个中国人,那脸尖的,怕亲她一下,要把脸锥出血吧。”
景太婆捂着嘴,噗嗤一笑,说:“你懂个什么呀,现在流行锥子脸呢!你看你看,那一对龙凤胎走过来了。哎哟,那小眼睛滴溜溜地转,是两个机灵鬼呀!诶,美云,要是你家三个都生双胞胎,那可够你带呀。”
邝美云开心地笑了,说:“那倒是哦,累死我老太婆了。”
前面走过一个紫头发的高个姑娘,她不由得扭着脖子多看了两眼。
“这个倒像你家大儿媳呀。”
“是呀。”
“快结了吧?”
“快了快了。”可邝美云不敢看景太婆的眼睛,她知道自己心里为什么直发虚。要说,老大是该结婚了,新房早装修好了,可问他,他总是一笑,问急了,便说:老娘,急个么事呢?我还想再玩几年。最近再问,他就不吭声了。
“美云呐……”
景太婆不紧不慢又开了口。
邝美云右手叉了块蛋糕,塞进了嘴里,可不知怎的,差点噎着了,左手赶紧去找汤。
关于景太婆,邝美云是怕她的,她守寡多年,自从独生女儿嫁去上海后,一直独居。张家媳妇对公爹多笑了两下,李家媳妇借递扇子的当儿摸了一下赵家先生的手,赵家的丫头为张家的小子打了胎……她全通过她家那黑漆漆的小窗口看在眼里,而且越往后,越证明她洞见的深切性。
她就没有看走眼的时候?当然有,因为在她眼里,太阳和月亮底下,就没有过正常的事。可邝美云不能躲着她,她一个孤老婆子,无依无靠,躲着她,自己的良心上过不去,何况打小带学文,她没少帮过忙。尽管知道那慢慢张开的嘴里可能藏着一条毒蛇,邝美云还是尽量微笑地看着她。
“么事?您家说吧。”
“美云啊……”
“说呀。”邝美云有些急了。
“好吧,你别怪我多嘴啊……”
“说吧说吧,不怪你。”
“学武对覃露……”
“兄妹两个,遭了那么多孽,自然更知甘苦。”
“我……”景太婆一副为难的样子,欲言又止,只用浑浊的小眼睛定定低看着邝美云,然后凑近她的耳朵,小声嘀咕了一句,顿时邝美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冬天的灿烂骄阳在一刹那间收去了光华。她什么都顾不得说,转身就往家跑。
邝美云抹了把脸,就往阁楼上爬,爬到一半,又下来了,背靠着木梯,身子一寸寸软下去,脚往前滑,衣服在木梯上擦得窸窣作响,刚刚挺直了的脊梁骨被磕得生疼。
西斜的太阳失去了热度,夜晚的凉气正在慢慢围拢过来,邝美云的手和脚迅速变得冰凉。冬天的黄昏总是这样短,黑夜总是还没等人回过神来就来临了。
小屋里太安静了,外面的车水马龙声越发拥挤着破门而入,小餐桌上用电磁炉热着排骨汤,汤开了,电磁炉熄了,熄了又开了,反反复复几次。每到冬天,邝美云就喜欢炖汤,炖了汤一家人大吃一顿,汤尾子早上下面下豆丝过早,晚上煮火锅,再烫点青菜,又营养又美味,一家人围着火锅吃得热气腾腾的,多好。可这会儿,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汤煮沸了,咕噜咕噜掀着锅盖,发出噗噗噗的响声,还在小桌上溅出一圈汤汁来。她一伸手,抹布就把那圈汤汁抹去了,可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时,家里的日光灯管闪了闪,熄了。
邝美云一抬头,只在眼里留下一个狭长的光明的影子,就陷入了浓郁的黑暗之中了。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邝美云被弹簧纱门嘣的一声脆响给惊醒了,她本能地喊了一声“学文”,一睁眼,却看到门口空荡荡的,从隔壁景太婆家里射出一束橘黄色的光,把她的剪影投射在地上,她在门框里站着,往里走了几步,又往外走了几步,犹豫着,在门框里朝耳后捋着头发。
邝美云没吭声,她知道,这时候若不请她,景太婆是不会擅自走进来的。她继续闭眼歇了一会儿,一掀毯子,坐了起来,抹了把脸,把阁楼的梯子搬过来,小心翼翼爬了上去。
10
邝美云一夜未眠,第二天在门口望了又望,学文还是没有回来,学武倒是回来了,可他倒头就睡,跟本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即便是给她了,她又能说什么呢?
邝美云把学文的被子拆洗了,晾在了太阳底下,她在门口坐着,看着干净的轻轻飘动的被套,发了会儿呆。景太婆不知忙什么去了,也没过来说话,有时候邝美云不喜欢景太婆,可离开了她,她的生活不知道有多么孤单。这时候邝美云就想到了娘,想到了老头老娘的坟,靠老娘的坟头那边长了棵榆树,半人多高,像极了老娘掀起围裙揩手,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如果它开口说话,一定会说:美云呐,你为什么要这么要强呢?女人一要强,命就苦啊。或许,它还会说:美云呐,你活得不如村里的一个农妇呢,他们冬天有人偎脚,夏天有人倒茶,你生病了,连个给你端药的人都没有呢。
不,我有学文呢。现在还有学武,学武也回来了。邝美云对着虚空中的娘说,可她一说了这句,娘就不见了,她消失了。
邝美云打了一个激灵,从出神中醒了过来,她发了会儿呆,就想回老家一趟,这么想着,她给学文发了条短信,就出发了。
车子一驶入故乡的地界,看到道路两旁高耸的青山,邝美云的心就平和了、舒展了,仿佛从高高的揪着的地方落到了棉花堆里,不,也许是水里,因为还滋润着哩。年轻时拼了命往城里跑,削尖了脑袋想当个城里人,可如今,发现能够接纳自己、医治自己的仍然只有故土。邝美云把眼睛投向窗外,贪婪地看着两旁一闪而过的田野、村庄、树木,尽管窗外已是初冬,一片褐色,并无景色可言。
邝美云没有进村,直接往祖坟山去了,可她走到半山腰,一抬头,看见那黑压压半山的黑色墓碑,又怕了。太阳已经偏西,悬在西边山上,不过一个黄晕的瓷盘,发着半冷不热的光,所有的墓碑都笼罩在一片阴暗之中,仿佛另一个戒备森严的世界。
邝美云止住了脚,想过去,又怕,想的是父母在那儿,想必都伸长了胳膊要她过去,怕的是,其他的黑色坟墓,一定都铁青着脸,像那墓碑的颜色,也像墓碑上那刀劈斧凿的字迹——泾渭分明、咬牙切齿。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邝四坊解救了她,他牵着村里唯一剩下的一头耕牛,从山上下来了。
“你怎么在这儿?”邝四坊看看她,又向上看看祖坟山,榆木脑袋像是明白了什么,说,“天快黑了,下去吧。”
邝美云朝上看了看,叹了口气,跟着他下山了。
邝四坊早已不跑长途运输了,一个人在老家侍弄点儿庄稼,邝美云在暮色已至却还未点灯的堂屋里,把问题丢给了他。
邝四坊沉默着,他看不清邝美云的表情,猜不出她的想法,啪的一声打开了电灯,还未完全亮起来的白炽灯照着邝美云,一脸的愁容,苦得像个腌了的老黄瓜。
“孩子们应该也没有……不至于……也许就是,太苦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邝美云心里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得到了应证,她急切地打断他的话,努力回忆起来,“好像有几个晚上,我听到了阁楼上有哭声……”
“或许就是那样,互相安慰……”
“可……即使……”邝美云欲言又止,还是感到说不出的烦躁。
“让学武出去租房子住?”
“不行,”邝美云坚决地说,“他才回到家,他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又让他出去租房子,那不行!”
“那,让覃露出去住?”
“这也不合适……”
“那你打算怎么办?”
邝美云不吭声了,她能有什么好办法?如果有,就不用大老远跑回老家一趟了。邝四坊也不吭声了,他知道邝美云一向有主见,她不是要向他讨什么主意,只是想把心里的苦水倒一倒。
“送我去镇上搭车吧。”沉默了一刻钟,邝美云说。邝四坊想留她,也知道留不住,便起身拿了件外套,跟着她出门了。
邝美云和邝四坊出了村子,走到大路上。旷野里的风擦着地走,卷起一片一片的灰尘和枯草,细瘦的下弦月照着灰白的水泥公路,像朗月的小时候,一桩一桩旧事,像少年时赶场去看的电影,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两个人心事重重,都没有讲话。一片黑松林陡然出现在眼前,邝四坊恨不得跺脚,懊恼地说:
“光顾着想事情了,不想抬脚就走到了这里。”说着,伸手就想去拦邝美云。
冬天的旷野,无风树也要摇三摇,这个两山之间的豁口,松针正发出凄厉的叫声。邝美云叹了口气,——又像是深吸了口气,摇了摇头,说:“走吧。就走这里吧。”
邝四坊还在犹豫,邝美云已经抬脚走了进去。
这片松树林在镇外的小山脚下,解放之前是一片乱葬岗,现在仍处理些夭折的孩子,所以这里的松树从来没有人砍伐,都长得又高又壮,密不透风,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走进去就看不到天。
邝四坊也跟着走了进去。这儿是去镇上的小路,比走大路要快半个多小时,以往上街办事,走过无数次,他心轻,从来没想过什么,可这次不同,是跟邝美云一起走,心里就有些五味杂陈了。
“你说,自从在这松树林里遇到那么一遭,我这一生,就遭了几多罪。”邝美云说。
邝四坊站住,他想说,是的,你的一生就拐了弯儿,然后就不停地拐弯,像在走老家的路,不停地上坡下坡。可他嘴笨,说不出来。他还想说:你恨我吗?这句话他会说,可他又不知道能不能说,所以他站着,不吭声。
邝美云像是听到了他心里的声音,摇了摇头,说:“早就不恨了,从哪里恨起?要恨我也只恨自己当初怎么那么大胆?怎么那么爱看电影?要恨也只恨我爹我娘怎么不送我?要恨也只恨白亚洲答应得太快。”
三十年前,邝美云十七八,爱看电影爱得要命,三乡十八村,哪里放电影她都要赶去。有人打趣:美云,你就嫁给那个放电影的吧。邝美云说:好嘞!可邝美云却恋着邝四坊。他俩是堂兄妹,但邝四坊是远房亲戚过继给大伯的,两人只有这堂兄妹的名分,并无血缘关系,但毕竟还是有碍,因此两人一直不敢挑破。那年处暑,镇那边有家儿子考上大学了,准备连放三场电影,邝美云约着女伴就去了,回来的时候,没想到走散了,一着急,她就抄了近路,结果在那片黑松林里,遇到了一个浑身酒气的家伙。
她以为是邝四坊来接她了,等走近一看,发现不是,可已经晚了,那人拖住她的双腿,拖到林子深处,把她按在小土包上强暴了,她撕呀咬呀骂呀,都无济于事,等那人系上裤子跑了时,她才知道嘤嘤地哭。可哭有什么用呢?等邝四坊真正找来时,她抱着他又打又骂,恨他来晚了。看着她衣衫不整的样子,和没来由地哭闹,再笨的人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木木地抱着她,继而松了手,往后退了一步,邝美云还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拽住他的手,跺着脚,说:
“你去跟我爹说,我们明天就结婚!明天!”
邝四坊只说了一个字:“这……”抱着脑袋转身就跑了。
邝美云一下被扔到了更深的黑暗里,一种比被强暴更可怕的感觉掐住了她的脖子。她该回去,可回去怎么面对爹娘?怎么面对那些好朋友?怎么面对村民们那一张张喜欢煽风点火的嘴巴?邝美云一刻也没再想,她解下裤腰带,要吊死在一棵最高的松树上,她要让邝四坊后悔,要让进进出出的村民害怕,要让那个强暴她的人天天做噩梦!
等她找到那棵最高的歪脖子松树,爬上去,把裤腰带系在上面时,她又害怕了,她怕自己吊在上面几天几夜不被发现,发臭了,长蛆了,她也害怕再也穿不了花裙子,看不了好电影,更怕爹娘伤心。一想到爹娘,她就更伤心了,他们只养了她一个,娘四十多岁才生的她,出门时,爹还在问,要不要他送……她抱在树上,嘤嘤地哭得正伤心。一个男人走了进来,被乱葬岗里的哭声吓着了,可他没有像一般人那样跑掉,而是定住脚,冲着树上大喊了三声:
“谁?是谁?谁在那里装神弄鬼!”
邝美云反而被吓住了,止住了眼泪,哭哭啼啼地说:“你管是谁?走你的路!”
那人这才借着依稀穿透进来的月光,循着声音,找到了树杈上坐着的邝美云,他后退了一步,大喊:“你!坐在上面干什么?你,是人是鬼?”
“是鬼是鬼!吊死鬼!你还不快滚!”邝美云由伤心变成了愤怒,一边说着,一边褪下凉鞋朝那人砸过去。
那人一蹲身,把鞋接住了,举到眼前看了看,是真鞋,没变成骨头骷髅什么的,他又往上看,看到了挂在树杈上的那根红色裤腰带,顿时明白了——一个想不开的小姑娘。他把凉鞋往屁股底下一垫,坐了下来,开始做她的思想工作了。
半个小时后,邝美云自己从树上爬了下来。那个男人把她送回了家。三天后,等邝四坊翻来覆去想清楚了,鼓起勇气要去跟叔父摊牌时,白亚洲已经成了邝家的坐上宾,他请了大队的会计做媒,提了一瓶酒,两斤肉,上邝家提亲来了,很快,他当上了邝家的坐堂女婿。
没错,那个男人就是白亚洲。
“是的,自从那晚后,你就走了山路,然后不停地翻山越岭,上坡下坡……”邝四坊终于把那句话完整地表达了出来,“这些年,你替他扛得太多了……你有没有想过,当年在黑松林……也许……”
“他们一死百了,包袱已经丢给我了,我还能么办?”邝美云没有注意到邝四坊的欲言又止。
邝四坊不吭声。
“白亚洲啊白亚洲,你真是造孽啊!”出黑松林的时候,邝美云喊了一嗓子,狂风像一个贴着地疾驰的妖怪一样,一口就把她的声音给吞没了,连尾音都没留下。
11
邝美云到镇上叫了辆面的,把她送去县城,本来打算赶末班车的,后来想了想,索性给学武打电话,叫他来接。
邝美云在客运站坐了半个多小时,等到了学武,他也不问她干什么去哪儿了,发动车子就往回走。上了高速,车子平稳了,邝美云以为他要说点什么的,可他只是无声地递过自己的保温杯,让邝美云喝了几口水。整个车厢只听得到车轮摩擦路面的沙沙声和某些零件的咔擦声,显得空气都无比的干涩。
“学武,今天的收入怎么样啊?”邝美云打破了沉默。
“还行。”
“别担心啊,妈今天给钱。”
“不用,妈。”邝学武平静地说,没有多一个字。
邝美云不知道再说什么了,有一种念头突然跳进了她的脑海里:儿子是不愿回到这个家的。这让她心里一紧。
幸好电台里有人讲话了,对方问:伙计们伙计们!长江二桥堵不堵?去沌口,走三桥?还是走二桥?
里面马上有人回答:你要是不想在二桥上过夜,那肯定走三桥了。
学武伸手关了电台,说:“都是‘闹眼子’,这样问,就是为了多绕点路。”
邝美云恍然大悟,想嘱咐儿子,这样的事你可不能做,但似乎又觉得多余。正在犹豫的时候,学武打开了收音机,就这样,车厢里被音乐充满了,邝美云再也插不上话了。
她如坐针毡般地坐了很久,不由得也想了很久,从她在的士上认出学武开始,直到前一刻她给他打电话,他们还不如第一次坐在同一辆的士里亲热。
老二回家后,似乎从来没像她那样激动一回,对她和学文以及这个家,总保持着礼貌性的隔膜,邝美云总以为是他性格内向的原因,以为他在适应,但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他一天要待十几个小时的车里,也对母亲保持着本能的抗拒,这种感觉说不出来,但很明显,它真实存在,他警觉地待在那个铁栏杆后,拒绝和母亲的气息交融。邝美云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车子驶入城区的时候,学武突然说了句:“妈,你能对露露好一点儿吗?”
邝美云一愣,没想到学武会这样跟她说,她很想反问一句:我对她不好吗?可是面对这个刚回到家,还没有和她建立起感情来的儿子,她努力挤出了一丝笑容,说:“妈在尽量对她好呀。”
学武似乎在努力地寻找词汇,或者说在努力地将谈话推进,他皱了一下眉头,说:“不是,你很讨厌她,这,很明显。”
邝美云没想到儿子这样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她很想发火,很想大声说:你不觉得你娘已经做得够好的吗?你认为呢?儿子!我也想爱她,可我爱得起来吗?可她吞下了怒火,说:“我在尽量对她好,儿子。”她把尽量两个字加重了语气。
学武看了看后视镜里的母亲,想再说点什么。
关于邝美云的专横和泼辣,还在少年时代,学武早就从覃春秀和父亲嘴里听说了,她得了怪病后,让他带着覃露来投奔她,尽管是来找自己的亲妈,可学武犹豫了,这不仅是一种拖累,更是一种冒险,她能接受他们吗?这些来自外乡的有着奇怪血缘的“亲人”,或者说“亲戚”?他尝试着自己带覃露,可他没有能力,别说高昂的学费和生活费他出不起,就是一日三餐,他都无法给她保障,覃春秀一直催,他不想去找,也不能违抗,只在他们周围晃悠,他想,就让天来决定吧。可邝美云偏偏坐了他的车,还认出了他。覃春秀看得没错,她果然接受了他们兄妹,尽管并不十分情愿。可后来呢?他很快分辨出了这兄妹三人间的差距,对于大哥,母亲是嬉笑怒骂自自然然,对于他,却总是欲言又止,而对覃露,邝美云的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无不显示着她是在忍耐。他想跟她说,尽管她们没有血缘关系,可她是他的妹妹,亲妹妹,父母双亡,这世上只有他们几个亲人了,她既然接受她了,就不能把前仇旧恨都抛弃,看在她是个孤女的份上,稍微对她好一点儿吗?
可一个女人巧笑的影子在窗外晃了晃,他本能的踩了一下刹车,把所有要说的话都抛到脑后了。就是这一脚,母子俩都错过了这个最后的交谈机会了。
12
学武刹了一下车,还扭头看了一眼,让邝美云借着窗外五颜六色的灯光看到了那个戴紫色假发的女孩。
“停车停车!儿子!”邝美云拍着车窗大叫。
学武放慢车速,但并没有真停,而是故意问:“怎么了,姆妈?”
邝美云一直贴着车窗往外看,看到在寒冷的冬夜里,那个穿得很单薄的女孩,被一个男人搂在怀里,大笑着,抱着上了一辆跑车。眼看那个男人也上了车,邝美云不得不再次大喊了一声:“停车!”
学武只得在路边把车停了下来。
邝美云跳下车,连车门都来不及关,就跑到那辆跑车面前,贴在车窗玻璃上朝里看。
里面传来呵斥的声音,还夹杂着一两声咒骂,但禁不住她一直拍着车门叫嚷着,车窗玻璃终于降下来了。
学武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早知道大哥和女朋友分了,他不是第一次在酒吧门口见到这个女人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可邝美云还心心念念地等着他们结婚,他实在不忍心告诉她真相,没想到偏偏在这儿碰上了,眼看着一场恶战就要开始,这让寡言少语的他实在觉得头疼。
“你是学武的女朋友!”邝美云拍着车门,义正言辞,所有的指责都藏在话语后面。
“大妈,我们早分了!”女孩点了根烟,把玉臂和纤纤十指伸到车窗外,吐了口烟圈。
邝美云一愣,呛得连连后退,男人趁机插嘴道:“现在知道了吧?快让开让开!”
可邝美云还是不依不饶,又上前扒住车窗,问:“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
女孩不耐烦:“早着呢,一个多月了!”
“这么久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问你儿子去呀,是他瞒着你呗!”
“为什么要分手?”
“为什么?问你儿子去!”
“为什么要问我儿子?我儿子没跟我说分了!”
“为什么为什么?哪那么多为什么呀?”
“不行!不说我就不让你走!你是我儿子的女朋友,就不能不守妇道!”
“你个死老太婆,你到底让不让?”男人下了车,从车头绕到这边,作势要打。学武赶紧推开车门走了出去,可女孩下车了,她站在男人和邝美云之间,挡住了他,面对邝美云又徐徐吐了一口烟雾,说:
“大妈,您说为什么呢?”
邝美云还没吭声,她就又接着说:“有您这样的吗?新房都装修好了,您不知从哪儿弄回个儿子来,还带着个妹妹!您有钱是吧?嫌拆迁款多是吧?要知道,他邝学文遇到我是我的空窗期,不然,他有机会?凭两套拆迁房就想泡我?这下好了,连两套拆迁房都飞了,我的姐妹们,最差也是开大奔的,你邝学文现在能给我买什么?弄辆大众给我开开?姐们儿我真看不中!你要问什么理由,这就是理由!——现在你明白了吗?Do you understand ?”
不等女孩连珠带炮说完,邝美云就仿佛被雷电击中了,才聚集回来的力气又被拍得魂飞魄散,恍惚中,她还扒着车窗不肯松手,那男人推搡她,学武过来跟那男人厮打,那女人又来拉扯学武……最后,她抱着学武,学武抱着她,那大奔在她面前轰的一声呼啸而过。
13
接下来的一周,每天都是阴雨连绵,邝家还是没人回来吃晚饭,邝美云在数着数过日子时,也暗自松了口气,她不知道是孩子们躲着她,还是自己怕再看见他们。
两周后,邝四坊带着两袋糍粑豆丝来了,吃了午饭,他要走,邝美云看见他冻得通红的大手和单薄的棉袄,平生第一次对他动了恻隐之心。这天寒地动的,又下着雨,赶车不方便,你就在这里住一晚吧。她说。
到了半下午的时候,邝美云把炭炉子从外面拎了进来,放在小客厅里,一边烤火,一边在上面烤些红薯糍粑。
“一年比一年冷,今年更是冷得出奇。”邝四坊嘴里哈着气,在炉子上方转动着双手取暖。
邝美云心里有更深的认同,但她没有作声。小屋里只有火苗滋滋舔着糍粑和红薯的声音,一小块糍粑熟了,鼓起一个大包,上面滋啦冒出一串青烟,邝四坊小心翼翼把糍粑拿下来,忍着烫,放在手心里拍了拍,把烧焦的黑渣拍掉,然后递给邝美云。她一愣,接了过来,突然明白,自己一生的悲剧,错不在他。
晚上,邝美云破天荒地烧了四个菜,又给邝四坊开了瓶老酒,才跟景太婆一起去拆迁办。这一片就要拆了,已经有住户陆续搬了出去。
每次的会议都吵吵嚷嚷,大家激动得唾沫横飞,但最后,除了兴奋过后的疲倦和一地瓜子壳,什么都没留下。在回来的路上,景太婆紧紧拉着邝美云的手,用还残留着兴奋的声音急切地说:美云啊,到时候我们还住一起啊。
邝美云正准备笑着打哈哈,却看到两家大门之间的屋檐下靠着个人。
扭亮路灯一看,是邝四坊,污秽的东西吐了一地。
“我就是喜欢学武啊,从小就喜欢他……他抓周那天,就在我身上撒了一泡尿,连你老爹都说‘他喜欢你啊他喜欢你’……”
邝美云不吭声,她知道为了找学武,邝四坊把最后一桩亲事给吹了。她想把他拉起来,可是哪里拉得动。
“这小子,酒量够大的啊,不过,他也够呛了、够呛了……肯定早趴下了……”
“学武回来了?他今天没出车?”
“回来了,把覃露接回来了……放寒假……”
“覃露怕他喝多了,还……还……还帮他……早趴下了、趴下了……”邝四坊的舌头打着卷儿。
邝美云的心一沉,像看救命稻草似的看了景太婆一眼,可她却露出木已成舟般的肯定,甚至因这肯定而更沉着。邝美云顾不得细想,连忙推门进去,只见阁楼的木梯上,小客厅的地上、沙发上,到处都是两个孩子的衣服。
邝美云一阵眩晕,想把景太婆关在门外,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已站在她身后,看到了一切。她把衣服一件件捡起来,扔在沙发上,她还想再想一想,该怎么办,可头似乎更沉重了,她只好扶着墙对景太婆说:“你回去吧,我想睡一会。”
可景太婆却从这句话里读出了送客的意思,说:“美云,你别怪我多事。”
邝美云扶着墙回过头来,想跟她解释一下,但她没有力气,只听景太婆继续说:“这些年,我对你们邝家母子好,是在赎罪,因为我早就看出了白亚洲和覃春秀的勾当,可我不想管闲事,管闲事落闲事,哪知道……看着你吃苦受罪,我就怨自己,怎么不早点告诉你呢?我守寡,你守活寡,都是至苦。所以,这件事,我不敢再瞒你。”
邝美云感到嗓子发干,喉咙发直,她扶着墙,用另一只手冲她摆了摆,是想告诉她,那些都过去了,别说了,她现在只想知道的是:孩子们到底怎么了?他们应该没怎么吧?他们是兄妹……或许他们不是兄妹,白亚洲的日记里提到……邝美云的思绪混乱得像一团打了死结的乱麻,但她还像困兽一样想寻找出口。
“谁?”门外的一声断喝打破了屋内铅块一般的窒息,是学文,他厉声问,“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回应的是一声苍老的咳嗽,两个女人同时看过去,淡淡的白炽灯光铺向门口,来人挪到灯下,——一个佝偻的流浪汉,但他是白亚洲无疑。
他缩着身子,带着浑身的恶臭,慢吞吞走了进来,在进门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你,没死?”景太婆喊了一声。
他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邝美云看着来人,千真万确是白亚洲,那眉眼那鼻子,那脸,只不过都耷拉着——老了,老了——想必白亚洲看她,也是一样吧。他总算是回来了,可回来得太迟了,迟得她所有的原谅、挂念、歉意,都消失了,消失后又重新涌起更多的怨念和仇恨,甚至,这一切恶的念头都已经到达了顶点。
“这是怎么回事?”看了半天的邝学文,不明所以,问了第一句话。
“这是你老头啊,就是你六岁那年走了的老头啊。”景太婆抢着回答。
“你没死?还回来了?”
白亚洲回过头来,看着业已成人的儿子,点点头。
“离开吴县的时候,我是想一死了之的。我先把行李扔了下去,跟着人也跳了下去,可我会游泳,沉不了,漂了几公里,最后还是被人救了。我只说做生意赔了本……后来随那人去了东北。三年后我回来了,拧着大包小包走到家门口,看到屋里走出一个男人,覃春秀送出来,看着他上了大货车……我把东西扔了,又回了东北。”
“我在东北安了家,找了个东北女人,接连生了三个孩子,都没了。我的好运气在离开汉口就用完了,后来一直在走下坡路,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想死,可经历了那次,再也不敢了……”
“那你还回来干什么?”邝美云厉声问道。
“我想着,总这样一走了之,把包袱抛给你们,真不该啊。”
“是不该!可你就应该死在外面,留个生蛆的尸首都是多余的!”
屋里又是一阵沉默,白亚洲慢慢走到邝美云跟前,说:“我知道对不起你,老头老娘都是你送的终,知道你年年清明节给他们烧纸钱……这辈子,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了!”
邝美云没有接受他这轻飘飘的歉意。他把头往墙壁上撞,撞得咚咚作响,然后跪了下来:“美云呐,有个秘密……我瞒了一辈子,太重了,我回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不想把它拖到下辈子……”
邝四坊被这句话惊醒了,他在邻村听到过流言,猜想那就应该是事情的真相,此刻断断不能让邝美云知道,他想阻止,可舌头太重了,在嘴巴里转不过弯来,还没组织好语言,白亚洲已经急切地往下说:“当年、当年在黑松林外边,我跟村里的癞子打赌……”
邝四坊禁不住大喊一声,连人带椅子倒在了地上,白亚洲惊愕地看了看他圆瞪着的眼睛,才闭了嘴。
邝美云看了看白亚洲,脸上的神色变了,眼睛里的怒火似乎被抽去,变得空洞无神,她慢慢扶着墙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里。
过了很久,她无力地问了句:“覃露是你的血肉吗?”
“怎么这样问?”白亚洲显然吃了一惊。
他等待着答案,可小屋里只剩下沉默,安静得听得到窗外的风声雨声和敲打在墙壁上屋檐下的雪籽声。又过了很久,邝美云才缓缓说:
“你在日记里说学武是你唯一的牵挂?”
“覃露有春秀照顾,学武在她们身边……”
一切人声都停止了。风夹着雪从门口猛灌进来,似乎想抽走人身上的最后一丝热气。阁楼上传来翻身的吱呀声。
白亚洲缩着身子站起来,走到小房里,不想他脚下一滑,摔倒了,浓稠的液体沾满了他的膝盖和手脚,随即,一阵浓烈的腥味窜入他的口鼻,他把双手举到眼前,借着对面高楼上射过来的灯光,看到自己的双手上满是鲜血,他带着哭腔大喊着:“快来人啊,快来人啊,美云割腕了!”
景太婆、学文,还有在装睡的邝四坊都跳了起来,扑进了小房里。
邝美云睁开眼睛,看着儿子,又把目光移到白亚洲身上,说:“我想一走了之,但我做不到,我舍不得两个儿子……我要在天上,保佑着他们两个,也要在这屋里,盯着你!你不是怕死吗?我要看着你一天一天的受煎熬……”
“姆妈!老娘!”学文嚎啕大哭。
邝美云把目光停留在儿子身上,她想说,儿子,妈对不起你……妈没用……妈太逞能……但你要相信,会有好女孩等着你的……可想说的话太多,她一句也没说出来,只用深深眷念地目光看着他,她相信学文能读懂她想说的一切。
白亚洲连连擦着身上手上的血迹,惊愕得又是磕头又是作揖,所有的魂魄都像要从瞪大的眼眶里飞出去一般。
“很好……这一切,都该你接着了……”邝美云把最后的这句话留给了他。
屋外的风声更大了,狂风卷着冷雨和雪花在屋内横冲直撞,它很得意于自己的威力,尽情地在人前表演着。
阁楼上频繁传来翻身的吱呀声。上面睡着的两个年轻人儿马上就要醒过来了。
作者简介:喻之之,本名喻进,女,80后。青年作家,第七届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代表,武汉作协副主席,黄陂区文联主席。已在《长江文艺》、《文学界》、《中国作家》、《天津文学》、《芳草》等杂志上发表小说数十万字。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十一分爱》(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小说集《迷失的夏天》。中短篇小说集《十一分爱》获湖北省第九届“屈原文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