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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晓云、李红:最动人处是无望 ——读《山河袈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韩晓云、李红  2017年04月16日12:45

上次看书到热泪盈眶还是读到杨绛先生的散文随笔《我们仨》,字里行间那饱蘸了爱的笔触,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不禁从心底里慨叹于先生笔下三人平淡而有力的情感。再后来,虽从未停止阅读,但却鲜被感动至此了。也或许是心为外物所累,再也无力专注于倾听诉说者或喜或怒、或哀或乐的感情了。既如此,又怎会感同身受至情不能自已呢?

近日来印满红色的杭州地铁一号线刷爆了朋友圈,简单的句子伴着失意而劳累的旅人,偏偏生出许多力量来,毕竟欢乐向来须臾,虽说鲁迅百年前便在期待,而时至今日的我们依旧在为了生计辛苦辗转、辛苦麻木、辛苦恣睢地碌碌无为着。而当手捧李修文的散文集《山河袈裟》,苦行僧般行走的十年,血肉情谊都已深深倾注在这分量十足的20万字中。他用温润而清冽的笔触,几近残酷地剥析这种如鲠在喉的悲伤——只是在情感与尊严里倔强而野蛮生长的无望。跟随他的笔端前行,仿若是经历一场不请自来的新生的洗礼,随性而丰饶,脱胎换骨。

正如俘获众人点赞的《平凡之路》的音乐评论:“十年前你说生如夏花般灿烂,十年后你说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十年磨洗,《山河袈裟》作为李修文的首部散文集集结出版,作家在自序中说“人民与美”“正是我想要在余生里继续膜拜的两座神祇”。过去奔忙的十年,在人生的道路上书写:山林与小镇,寺院与片场,小旅馆与长途火车,以上种种,都是为他的“山河”。他用尽笔墨记录着尘世间一群被时代裹挟了命运的最普通的平凡人。他们是:潦倒落魄的下岗工人、没钱回乡的农民工、每天半夜里偷偷溜出病房看月亮的病危的孩子、想尽了法子来互相接济的囊中空空的陪护者、鞑靼荒漠上放声高歌的小弟兄、唱着“郎对花 姐对花”的陪酒女、异乡除夕端上烈酒的天降弟兄、为了子辈不惜一切的母亲、与一只猴子结为兄弟的“耍猴人”……恰如他在序言中说“在许多时候,他们也是失败,是穷愁病苦,我曾经以为我不是他们,但实际上,我从来就是他们。”人民不是别人,人民是你和我的同伴们和亲人们、是你和我的汇集,是有生皆苦的体验者和遭遇现实磨难的亲历者。

山河过处,芸芸众生,李修文笔下的“人”又是特别的:他们是疯子,《苦水菩萨》提到拾得菩萨的“除却是一个鳏夫,还是远近闻名的疯子”,没有人敢跟他搭讪说话;《扫墓春秋》中提到了两个疯子,一个是不怕鬼和坟地、头上常年戴着一朵花的疯婆子,另一个是表面与常人无异,却是话多,自说自话地向别人描述着他是狐狸精转世,前三十年是女人,后三十年是男人,等如此诡谲之言;《一个母亲》中的儿子疯了,不再认得他的母亲,母亲的受难便开始了;《旷野上的祭文》中跛脚的他在四天被人遗忘的关押里变得时而癫狂时而清醒,而谁又会过问他的清醒与否,因为他是一样的无用,我们无法考据也无心去寻找疯子们是缘何发疯,我们只能看到,他们沦为人群中的异类和孤独者。他们是逝去的人,电信局临时工老路在墙壁上为他逝去的儿子写下“每次醒来,你都不在”(《每次醒来,你都不在》);形迹可疑、四处张望的只是为了找人和他说说话的得了胃癌的牛贩子(《看苹果的下午》)。他们是被禁锢或者始终要出发的人,心怀演员梦的小周一直在说:“我要走,我马上就要走,最迟下个月我一定会走。”而终究是她的尸骨干干净净躺在江底(《小周与小周》);千里万里赶去梦中的鄂尔多斯,表妹也只是重新学会了哭(《穷亲戚》)。他们甚至是鬼,死去的丈夫砍去海棠树在妻子的病房前暗自垂泪,无能为力(《火烧海棠树》);妻子的鬼魂喝退缠绕着溺水丈夫的厉鬼,而后结束十年陪伴(《鬼故事》),他们是傻子、病人、徒遭厄运也了无痕迹的人……许多读者在各大网站留下对《山河袈裟》的阅读体验:感动。我想这种感动不是对别人悲惨遭遇的哀戚,不是对生命无常的叹惋,而是物伤其类,观照自我,毕竟众生皆苦,无助而孤独。

当国人迷失在所谓“心灵鸡汤”而自我垂怜时,当铺天盖地的成功学将自我的力量无限夸大膨胀时,李修文却塑造了一个个“无用”且“无望”的人,正如著名评论家陈晓明先生所说“文学是弱者的伟业”,李修文在关于他的一篇访谈《“我们来到了痛苦的中心”》中也坦言,“我讨厌那些得意洋洋的人,我对弱势的人天然有一种探究和关注,事实上我所写的小说人物几乎都是有各种各样困境和问题的人;我要写虚弱、弱势,我要写的是一颗虚弱的心。” 人活一世,该是怎样的无望与徒劳呢?正如《山河袈裟》中多次出现的疯子,无论他是沉默的还是话唠般的,“一个疯子,到了最后,定然被几乎所有人抛弃,人们懒得去听他们说话,懒得与他们共同出现,甚至懒得看见他们,却是迅速达成了共识:他们是不洁、活该和自作自受的。”无望者与孤独者总相伴而生。强者塑造着历史,江湖上还流传着侠客的快意恩仇,普通大众的悲伤潜滋暗长在高楼下的阴影中、苔藓遍布的石缝里,悄悄地生长,又悄悄地死去,文学的双眸,正是要关注这些“悄悄”,给干涸的心灵以润泽与抚慰。

除却这世间人事,文学之美是李修文追求的另一座神祇,其文字的匠心独运也是读者“感动”之所在。其文字之美,美在其构筑的盛大的浪漫世界与无望人生的矛盾,《火烧海棠树》中的家庭似乎被层层厄运笼罩,儿子因为几块玻璃碴被截肢,丈夫出门买蛋炒饭却被撞死,留下的妇人在火烧海棠树时引火上身躺进重症监护室,似乎是丈夫的亡魂携斧将海棠树砍下,然而“这被泪水打湿的斧子并不能让他上天入地,反而让他看见了更深的无能:即使阴阳相隔,他的斧子也砍不去厄运、崩溃和近在眼前的满身绷带,他唯一能砍去的,无非是那棵院子里的海棠树。”救我于危难的船工父子在浪涛过后隔江唱起那首花儿“阿哥们是孽障的人……”面对这世间层出不穷的疾病与灾难,安稳地过好这被命运裹挟的一生已实属不易,李修文将“生生死死”这样巨大的命题举重若轻,人生一遭,本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值得尊重与敬畏。

文字的触感在生活细微处延伸,这种美,正是年老的妇人在火车上说的那句:“这景色真让人害羞,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多余得连话都不好意思说出来了。(《羞于说话之时》)”当作者写到电信临时工老路找“我”借书时,在书房里不是碰翻桌子上的茶杯,就是裤兜里的钥匙掉出来,他的慌张,只是因为他是“无论坐在什么地方都被拒绝的人”。在文字与生活的细微之处,我们惊觉打捞着人性的良善与无奈,局促而慌张,无处安放的失意者,正是这生活中时时上演却屡屡被人忽略的细节成为唤起读者共鸣与感动的重要因素。

作者自言,写作是他浪迹山河的袈裟,是他的认命,他的宗教。在这本散文集中,我们都是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活着不过是周而复始的受难,“唯有反抗二字,才能匹配最后时刻的尊严”,而谁又能否认,无止境地将生活的重石推上山顶不是最强有力的反抗呢?作者充满禅意的悲悯情怀在《惊恐与哀恸之歌》中显露无疑,“如果在天有灵,它定会听见田野上惊魂未定的呼告:诸神保佑,许我背靠一座不再摇晃的山岩;如果有可能,再许我风止雨歇,六畜安静;许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样的呼告,不敢有丝毫僭越的卑微与祈求安慰度日的虔诚。禅心构筑的文字情景也有着独一份的宁静,正像驯鹿躺在雪鹿身边“就像儿子躺在了父亲身边,就像大雪躺在了山河的旁边,就像万千生灵躺在了菩萨的身边。”陈晓明在《文学是弱者的伟业》中说:“弱者体现了人类精神的坚定性……弱者了不起的恰恰是他们对活着的那种坚持。” 《山河袈裟》中的“人”,在作者笔下褪去了各种各样的职业或身份,社会角色的特点被无限淡化隐去,纯粹的人性被凸显,作为“人”这一个体的孤独性悲剧性也被放大,作者文字中的节制与禅心的宁静,将这种根植于每个人心灵深处的无望与孤独表达出来,让过度膨胀的现代人的自我得以灵魂的荡涤。

(作者系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2015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