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龙:对静默加以言说——《山河袈裟》读后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任龙 2017年04月16日14:29
初次接触作家李修文的新作《山河袈裟》时,这本书的名字令我感到很迷惑。作为一部散文集,以“山河”命名是要表明书中的文章重在写景吗?“袈裟”一词该如何理解?难道文章的内容多与僧侣等相关吗?更费解的是,“山河”与“袈裟”组合在一起,究竟又是何意呢?短短的四字标题,却引发了重重疑问,正是它们催促着我去阅读。而当我真正走进书中的世界之后,我才渐渐明白,“山河袈裟”一词恰恰是理解这部散文集的一把钥匙。
一、从“山河”、“袈裟”到静默
书中的第一篇散文《羞于说话之时》道出了“山河袈裟”的秘密。一次,作者乘火车从东京去北海道,被沿途的美丽雪景打动了:“月亮升起来了,照在雪地里,发出幽蓝之光,给这无边无际的白又增添了无边无际的蓝”。这类使人感动的景色正是作者所要描绘的“山河”。除雪景之外,此类景色还有许多,“圣彼得堡的芭蕾舞,呼伦贝尔的玫瑰花,又或玉门关外的海市蜃楼”,都是这方面的典型代表,它们共同组成了一幅“山河”画卷。
“袈裟”一词则与作者在越南的经历有关。作者有一年在河内街头目睹了一场法事,上百僧人坐满了一条长街,“绿树之下,袈裟层层叠叠,夺目的夕光映照过来,打在僧人们的脸上,打在被微风吹拂的袈裟上”,景象十分壮观。
作者写雪地之美好,写法事之隆重,然而他所关注的焦点却并不是景色本身,而是这些景色带来的感受和启示。雪景使得与作者同车的一位老妇人感动得流下泪来,她说道:“这景色真是让人害羞,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多余得连话都不好意思说出来了。”这句话给作者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记了几十年”,因为正是这句话表达出了景色所带给人的东西——静默。美景使人感到羞于说话,作者想告诉我们的是,在人生中的很多重大时刻,语言是没有用的,人们能够做到的只有默不作声地去敬畏那些美好与庄严。就像越南的那场法事,在上百袈裟之中,作者看到的是静穆、是崇高,在这样的情形下,语言是苍白无力的,剩下的唯有静默。
二、万千世象中的静默
有很多事物都是语言不能够描摹的,这其中,景观只占很小的一部分,比景观更为深沉的是人间的真情。《阿哥们是孽障的人》讲的就是这样一件事,作者本来是要帮一剧组改剧本,但剧组因为欠拍摄地很多钱而潜逃,作者受牵连被催债人困住,农历新年都不能回家。孤寂的作者偶遇了一帮同样被困的西北人,彼此间建立了深厚的情义。实际上,这帮西北人被困的原因不是别的,恰恰也是出于兄弟情义。他们中的一位弟兄得了重病,为了凑钱救他,其他人变卖了他们做工所在的修船厂,还捐出了身上所有的钱财,因而变得十分困窘。正是他们身上的这份重情重义打动了作者。虽然与作者仅有一面之交,虽然他们当时已经极度拮据,但是其中的一位弟兄仍然在大年初一特地为作者带来了一瓶白酒,还让他的儿子按规矩给作者行了磕头大礼。面对此情此景,作者震惊了,“满身战栗了起来”,静默向作者袭来,“除了瞠目结舌,我根本未能说出一句话”。语言在纯朴深厚的兄弟情义面前失去了效力,人们能做的唯有保持沉默。
如果说《阿哥们是孽障的人》写的是过命之交的友情的话,那么《郎对花,姐对花》写的则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文中的女主人公被生活所迫,当了陪酒女,但无论她喝得再多,都要极力地压制住醉意与不适,坚持在固定的时间给她的女儿打电话。后来,她的手机不幸遗失,因为里面存有女儿的照片,她和姐妹们冒着冬夜的大雪满街寻找手机。这一幕深深地打动了作者,“天上的雪下得越来越大,经过路灯发出的漫天光晕,飘洒下来,有的落在了她们身上,没有立即融化,使她们看上去更加安静,甚至肃穆”。静默再一次升腾起来,而促使作者静默的,正是浓浓的亲子之情。文章的末尾,女主人公一面忙于陪酒应酬,一面忙于哄女儿玩耍。为了两者兼顾,她不得不用自行车锁将女儿锁在路灯旁,借着喝多了酒出去呕吐之名,陪女儿玩上一小会儿再返回酒场。这样的场面,又怎能不引人动容呢?
《长安陌上无穷树》一文中所描绘的真情则更加深刻。一个在医院做清洁工的小伙子,被一帮人围殴,他感到受了生平最大的欺侮,回到医院拿出两把刀,愤怒地想去寻仇。这时,一位同为清洁工的老妇人抱住了小伙子的大腿,拼命阻止他做傻事。任凭小伙子如何推搡、如何咒骂,老妇人就是不放松。作者看到这里,不禁“涌起一阵哽咽之感”,语言再次失去了效力。“究竟是什么样的机缘,将两个在今夜之前并不亲切的人共同捆绑在了此时此地,并且亲若母子?”的确,老妇人与小伙子并非《郎对花,姐对花》中的陪酒女和小女孩,后者是有着血缘关系的母女,而前者则是在毫无血缘关系的情况下,缔结出了亲如母子的感情。这样的感情简直太难得,也太令人敬畏。
相比之下,《义结金兰记》中的真情又进了一步,甚至已经趋于荒诞离奇。一个傻子救了一只将死的猴子,猴子为了报恩,自愿从事耍猴表演,为傻子父女挣取钱财。由于感念猴子的贡献,傻子与猴子义结金兰。傻子出了意外之后,猴子又承担起了抚养傻子女儿的义务,成功地将其养大成人。真情已不限于人与人之间,而是扩展到了人与兽之间。饶有意味的是,傻子常常只是呵呵笑,猴子更是不会说人语,语言在传达真情时起不到实质性的作用,又一次凸显了静默。
不容忽视的是,《山河袈裟》中也探讨了比情感还要深沉的事物,即生死。《临终记》就是如此,作者的姑妈一生坎坷,遭受了诸多磨难,但她几乎从不说话,脸上总是带着笑意。可以说,这种“巨大的、终其一生的沉默”成为了姑妈的典型特质。然而临终之前,姑妈看到作者来看她,竟不禁放声大哭。姑妈的静默包含了太多的东西,她想把种种苦痛都留给自己,让死亡把她和这些苦痛一并带走。而留在人间的,只有暖暖的爱意。由此,姑妈的爱已经不再仅仅是情感层面上的爱,而是一种参透生死的、知晓生命意义的大爱。
三、静默与言说
面对人间的真情,面对生与死的界限,语言往往是苍白的。所以,在《惊恐与哀痛之歌》中,作者讲道:“‘5·12’之后,写诗是困难的,言说也是困难的,至于我,我早早地闭上了嘴巴,恨不得消失。”然而,紧接着作者又说:“我要说起一条碧口镇的狗”,因为它为主人的墓上献上了彩条布;“我还要说起那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忘怀罹难的女儿。如此种种,不一而足。言说常常是无力的,只有静默才是唯一的出路,但是如果我们不去言说这份静默,其他人就很难感知到它。就像是《山河袈裟》这本书本身一样,如果作者不去用写作的方式向读者言说着静默,那么读者又怎能明白静默的重要呢?《山河袈裟》所做的,其实正是这样一种对静默加以言说的工作。
所以,看到令人羞于说话之景时,作者说“当此之时,言语是有用的吗?悲伤和怨怒是有用的吗?无论你是谁,亲爱的,让我们沉默下来,不说话,去看,去听,去见证一只抓住光亮的手,看完了,听完了,我们还要再将此刻所见告诉别人”。告诉别人,便是对静默的言说。
总之,否定言说的静默是必要的,而对静默加以言说也是必要的。这种对于言说先否定再肯定的态度,并不是简单地回到了原点。在此过程中,感知的方式已经悄然发生了转变。当人们最初拘泥于言说而忽视静默时,语言都是描述性的、解释性的,试图条分缕析地阐明整个世界。但对静默加以言说的语言却都是记录性的,它根本没办法解释清楚静默的意味,仅仅负责用语言将其记录下来,提点其他人需对其加以重视。如果说普通的言说以对语言的倾听作为感知方式的话,那么倾听对静默的言说则并无太大意义。相反地,通过对静默加以言说,作者恰恰是在引导我们透过语言本身,去感知真正引发静默的那些东西——真情、生死等等难以言传之物。而这种穿透语言的感知方式,叫作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