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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林霄萝:与山河困顿作战——读李修文《山河袈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马林霄萝  2017年04月16日14:45

自荷马塑造了奥德修斯这一流浪者的形象,“漂泊”就和文学有了密不可分的联系。我们会发现,19世纪的欧洲让他们最伟大的作家游荡在外:英国有拜伦,德国有海涅,法国有雨果。流浪是肉体与原乡之地的分离,对知识分子而言,漂泊就是无休止地东奔西走,这不仅是一种物理状态,更是一种心灵状态。

李修文的文字带有强烈的古典气息与漫游气质。从悲情到悲悯,李修文花十年时间完成了这一格局性的跨越。在他的最新随笔集《山河袈裟》里,记录了十年间漫游各地的境遇,以丰饶铺张的文字,印刻了有生皆苦的无常与痛楚、大慈悲与大荒凉。书中收录的33篇随笔,都是作者在各地奔忙的过程中写作的。正如弗洛姆所说:“人是永恒的流浪者。”禁锢、漫游与漂泊更容易激发起人的山河之气。创作者在游荡中被激发出灵感,渗透在作品中,幻化出一种复合情绪。那些长短错落的句子仿佛启示录,就像刚刚拔过牙的人谈起疼痛、九死一生的人谈起生命。

《山河袈裟》中各色生命的悲欢,既有川端康成的淡漠物哀,也有西部花儿的绝艳暴烈,时而充满着爆发式的热情,时而又陷入阴郁寂寞,交织着深情和悲悯,偶尔还闪现出孩童式的梦幻色彩。既空灵又节制、既恣肆又内敛、既浓烈又令人神伤。有梦魇般的沉郁、迷惘和痛苦,也有满怀憧憬的希望和追求,生与死的厚重主题,在李修文的笔下缓缓铺展蔓延:有“羞于说话之时”、有“认命的夜晚”、有失败之诗和义结金兰。

尽管有着不同的姿态和色彩,但每一条命运线索都集中直指一个方向,就是人究竟该如何面对困境。作者强烈的生命感受和情感体验,透过独特的文字,传达出对人事苍凉的深层感慨。《山河袈裟》被视作“告白之书”、“修身之书”,也就不足为奇了。这种自省在今天弥足珍贵,因为作者是在用自省的目光表现人的微光,关注那些向死而生的落魄者的绝处逢生;在绝处逢生的微光里,作者也在自我修炼和自我救赎。

“山河袈裟”的书名来源于辛弃疾的诗句:但使情亲千里近,无情对面是河山,弥漫着天空地阔的古典美学意蕴。作者以赤子之心,呈现了辽阔山河中微如尘埃的生命:牛贩子、清洁工、医药销售代表、年轻的喇嘛、潦倒落魄的下岗工人、陪酒女、等待死亡的病人、独臂的鄂伦春少年、疯儿子和他的母亲……一群生活的弃儿,被李修文变成了文字中的英雄:他把原本被生活放逐的人赋予了崇高悲壮的意义,“使渺小的人成为人而不是众生,使凡俗之人成为个体而不是含混的大众”。《山河袈裟》建构了一群在苦难中挣扎而没有沉沦的人。更重要的是,这群人中也包括作者自己。这是最珍贵的一点:一个作者的叙述姿态不是居高临下,而是与他笔下的人物站在一起,在书写苦难的同时也在体会苦难、在困境中挣扎的同时也在困境中自我修行。

李修文将个人的生命融入到写作中去,将个人生活体验融进对生活的反思之中,用实际行动诠释了写作这一行为的真正价值:写作不仅是本能,更是近在眼前的自我拯救。这与作家的创作观念有关。李修文对文字有强烈的敬畏之心,反感文摘式的价值观,反对美学让位于鸡汤,提倡“写作忠实文学,忠于生活,忠诚自己”。作者并没有纠缠于苦难与不幸本身,一味发出哀叹,而是站在适当的心理审美距离上,对人类的整体存在状态进行诗意的勘探和深刻的揭示,使《山河袈裟》有了凝重的历史文化价值,也使“众生皆苦”有了一种诗意的文本。

托尔斯泰在谈到文学创作时说:“艺术家的目的不在于无可争辩地解决问题,而在于迫使人们在永无穷尽的、无限多样的表现形式中热爱生活。”这要求写作者本人必须保持对生活旺盛的好奇心、对万事万物的敏感与情怀。不难看出,李修文在《山河袈裟》里全方位展开触觉,对世间一切事物,不仅包括人,也包括动物,还包括对超越日常经验的事物,都保有高度敏感的体察和关怀,有人把这一点概括为宗教感。值得注意的是,《山河袈裟》的宗教感不是有神主义,超越了一般的崇拜意图和简单狭隘的仪式性,而是诗性与佛性的高度统一。作者会用初见一般惊喜的眼光,面对一条河流、一堆篝火、一场大雪、一道闪电,并产生新的感动与感悟。《山河袈裟》的故事形态不是线状的,而是一个由碎片构成的巨像。所有人和事,仿佛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我们和这些碎片擦肩而过,但李修文把它们捡起。打动当代消费者的,就是这种既有形而上精神,又有感动人心力量的作品。

川端康成看重主观的力量,认为外界只是“主观的扩大”,“万物之内渗透了主观,万物才有精神”。其作品追求的是非现实的虚幻美和近似颓废的官能美。《雪国》中尘世间世事、人生、爱情,都糅进了浓厚的主观色彩,用主观感受表现了“空、幻、无”的禅宗思想,也是日本美学的一部分,即所谓“美的极致是悲哀。”

然而在悲哀之外,在困顿的漩涡之中、世界道路行到尽头之处,我们又该如何自处。《山河袈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在这个时代关于生存、求索、抒情的全方位思考的可能性。正如作者所说,“我不想用某种过度的戏剧化扭曲事情本来的面目,而是选择用真实的、远离了某种中国式的鸡汤的文字,告诉你人生本来是无救的,在无救前提下,我们如何对这个世界还透露一丝一毫的热情。”

李修文歌颂的并不是黑暗,而是面临人生黑暗之时没有倒下的人,是与山河困顿作战的人。不仅是他笔下的人,更是他自己。在身体深处的某个角落挣扎、修行、顿悟,然后涅槃,打破山河困顿,达到自如的真境界。金刚怒目,菩萨低眉,来日大难临头渡尽劫波,在命运由暗复明之后,在大彻大悟山高水长之后,所见之物,正是身披袈裟的无限山河。

(作者系复旦大学研究生,现供职于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