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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曼·黑塞 人的使命就是回到自我

来源:新京报 | 柏琳  2017年04月18日15:18

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1877-1962),德国作家,诗人。出生在德国,1919年迁居瑞士,1923年加入瑞士籍。194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这位被誉为“德国浪漫派最后一个骑士”的作家,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自我,探索人类精神困境的出路。

《德米安:彷徨少年时》 作者:(德)赫尔曼·黑塞 译者:丁君君、谢莹莹 版本: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4年7月 讲述了少年辛克莱寻找通向自我之路的艰辛历程,是黑塞最经典的作品之一。

对每个人而言,真正的职责只有一个:找到自我。然后在心中坚守其一生,全心全意,永不停息。

德国人赫尔曼·黑塞漫长的85年人生中,可谓见证了沧海桑田:出生时德国才统一,逝世时德国已经分裂。他目睹了几代强权政治,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旁观了资本主义的危机和复兴。他和我们一样,摆渡过彷徨的青春河流,攀爬过孤独的精神荒原。他和我们又不一样——他终于学会和这种危机感和平相处,在生活和创作上,不懈地坚守一条通往内在心灵的征程。

这位被誉为“德国浪漫派最后一个骑士”的作家,留下包括小说、散文、诗歌在内50多部著作,以及四万多封读者来信复函。然而,他在一百年前写下的长篇小说《德米安:彷徨少年时》,却成为真正表达其所有作品各层内涵的代表作。这部摆脱一战后精神危机的产物,于外在世界和内在自我的转换中,成为一座纪念碑,见证和预言了黑塞一生的命运。

彷徨少年时

“谁要想诞生,就一定首先要毁灭一个世界”

《德米安》讲述少年辛克莱追求自我的历程。乖小孩辛克莱生活在父母亲、圣诗、爱和智慧的“明亮世界”中,却感觉到存在另一个充斥阴影与诱惑的“黑暗世界”。他受控于不良少年克罗默,被迫偷窃和说谎。一个叫马克思·德米安的神秘少年将他从窘境中解救出来。

辛克莱就是黑塞的镜中人。1877年7月2日,黑塞出生在德国南部小镇卡尔夫,他日后经常提及,出生时正值射手座高照之夜,这成为黑塞流浪汉性格的预兆。卡尔夫位于黑森林边缘,空气中充满干草气味和苹果芳香。童年的黑塞,和地上的果园及水中的鱼群共处天地,爱吟咏自然之歌。成年的黑塞写了40多篇描绘故乡的散文,对于年轻时就离开故乡的黑塞来说,少年时代具有决定意义。

他有世界公民般的血统,父亲是俄裔德人,母亲是法裔瑞士人。在浓重的宗教气氛中长大,父亲是新教牧师,母亲生于印度,也是信徒,外祖父赫尔曼·肯德尔特是一位精通多种语言的著名传教士,曾在印度传教。

外祖父让黑塞迷上了东方文化。此后,德国古典文化、东方哲学和基督教会精神成为黑塞作品的智性底色。黑塞的童年记忆里,外祖父的屋子是他的天堂,在自传式片段小说《魔术师的童年》里写:“人们在这屋里祈祷和读《圣经》,研究和学习印度哲学,还演奏许多优美的音乐。这里有知道佛陀和老子的人,有来自许多不同国度的客人”。

黑塞喜欢这样的家庭,但他梦想的世界更缤纷。他希望成为一名魔术师,“让人起死回生”、“让苹果在冬天长大”。他最渴望的魔法是隐形术,由此“逃避外在世界,全心贯注于我自己”。这种耽于对世界幻想的浪漫气质,加之少年时代汲取的精神养分,让黑塞如愿以偿——他变成了语言的魔术师,一个诗人。

小黑塞七岁开始写诗,“13岁就明白自己要么成为诗人,要么就什么都不是”,他是家里的小暴君,性格内向而激烈。整个少年时代,他用纤细的感觉体验生活的明暗闪烁,他看见阴影和罪恶潜伏在光明世界,出入牧师厅堂,也浮现在孩童的心上,他战栗,也好奇,这是他文学主题的萌芽。

黑塞被要求继承家族传统——做牧师。他被迫考入莫尔布隆神学院,与生俱来的流浪者性格加之经院教育的摧残,不到半年他就逃了,并以自杀行为使父母不敢再干涉。1892年到1899年,黑塞当过学徒工和书店小伙计,同时大量阅读18、19世纪的文学和哲学,爱上歌德和荷尔德林,中国的老庄也成为他的东方哲人偶像。

1898年,黑塞21岁,自费出版第一部诗集《浪漫主义之歌》和散文集《午夜后的一小时》,未受公众承认,直至1904年第一部长篇《彼得·卡门青》问世,黑塞作为一个作家的春天才到来。

此后他和第一任妻子玛利亚结婚,移居博登湖畔,完成了自传小说《在轮下》、音乐家小说《生命之歌》和部分诗作。表面的幸福只是黑塞内心不满足的虚饰,他1911年前往锡兰等亚洲殖民地旅行,以期找到心中的东方乐园,未果。回来后写下小说《艺术家的命运》,“一个成功的艺术家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成功的丈夫和父亲”。

黑塞前40年的生命姿态是向外的——逃学,远离家庭生活,走遍欧亚,他需要挣脱。《德米安》里,亦善亦恶的马克斯对辛克莱说,“那只鸟在挣扎着要从蛋壳中解脱出来。那个蛋就是这个世界。谁要想诞生,就一定首先要毁灭一个世界。”

“荒原狼”的自救

从地狱走向天堂,成为他自己

近不惑之年,黑塞却遭遇了惶惑。1914年一战爆发,德国狂热了,连知识分子都在欢呼。黑塞发表评论《朋友啊,放弃那种笔调!》,批评弥漫欧洲的好战心态。他的反战态度触怒了德国当局,成了“卖国贼”,亲友远离他,只有法国作家罗曼·罗兰支持他。

祸不单行,1916年父亲病逝,幼子重病,妻子精神出了问题,得抑郁症的黑塞不得不中止德国俘虏营的服务工作,在分析心理学创始人荣格的学生约瑟夫·朗博士那里接受了72次心理分析治疗,他开始对荣格心理学产生兴趣,并尝试用绘画来疗愈。

1917年秋天,黑塞初遇荣格,他在日记中写道:“荣格从苏黎世打电话给我,约我一起在波恩的旅馆吃晚饭。……我对他的印象不时变化着,最初感受的是他的自信。”1921年,黑塞找荣格做心理分析,“我与荣格一起,此时我正经历着十分困难,有时是难以承受的生活危机,也体验着心理分析的冲撞。它震撼着你的内心,也同样伴随着痛苦。但它是有效的。”

历经两位心理学大师启发,黑塞逐渐得到疗愈。荣格心理学以原型理论著称,其中的阴影和自性化理论最打动黑塞。荣格认为,阴影是隐藏在人内心深处、让自我蒙羞的人格,但人可以通过直面阴影,达到心灵各部分的整合,最终“人成为独立的不可分的个体”。

黑塞心灵解脱的直接产物,就是1917年一气呵成的《德米安》。小说里辛克莱受到风琴手皮斯托里乌斯的影响,他的原型就是朗博士。这部探索自我命运的作品,是黑塞接受心理治疗的诗意沉淀。他清算过去的一切,接受意识里善与恶“混沌”的状态。这部小说对战败后虚脱的德国青年产生了强烈心灵震颤,黑塞获得了首次重生。

战败德国的魏玛共和国无所作为,纳粹逐渐掌权,德国将再次堕入世界大战之渊。1923年黑塞放弃德国国籍,加入瑞士籍。他又结了两次婚,和第三任妻子妮侬相守直至去世。

国籍变了,良知没有变。黑塞写信给友人抗议德国的国家社会主义,帮朋友逃离纳粹魔掌。他说:“马克思和我之差异除了他涉及的维度大大超过我之外,就在于他想改变世界,我则想改变个人;他直面群众,我直面个人。”

40岁以后的黑塞,在公共和私人领域愈发听从自我的良知,但他这个从《德米安》梦中的“蛋”里挣脱的“鸟”,在破壳而出的过程中,却经历着精神重估的内心狂暴。他说《德米安》是“前往地狱之旅”,而最高潮则在小说《荒原狼》完成。

从一战至1931年,黑塞深感市民社会秩序的崩塌,欧洲旧价值正在瓦解,他从自我内部出发,试图找到生存价值。《荒原狼》表述了一代知识分子走投无路的精神苦闷。“荒原狼”哈立被内在人性和狼性撕裂,作为旧欧洲的知识分子代表,哈立的绝望是一种时代病,面对现代性的逼近,他的病症惟有通过自我剖析来治愈。

至1930年探索灵肉调和主题的《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问世,黑塞结束了危机期,开始探索精神上的理想世界。此刻黑塞在德国已是“不受欢迎的作家”,他隐居在瑞士乡野,大清早就戴着草帽打扫庭院的枯枝败叶。

虽然隐居,却非遁世。黑塞从不回避时代,法西斯在欧洲猖獗,黑塞试图从东西方宗教和哲学中看见世界前景。他写下人们到亚洲寻找信仰的超现实中篇《东方之旅》,而后花十年时间完成长篇《玻璃球游戏》,描述对一个精神文化高度发达的乌托邦的向往。

晚年的黑塞再度重生,从《荒原狼》到《玻璃球游戏》,他摆脱了狭义的自我,走向更广阔的宇宙。

1962年8月9日,听完一首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后,黑塞与世长辞。《德米安》的前言里,黑塞写道:“没有一个人曾经整个完全发挥他自己,可每一个人却都努力要做到那个地步。”焦灼的荒原狼已新生为了真正的人,黑塞成为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