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嘉钰:当遭逢成为琥珀——读李修文《山河袈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贺嘉钰 2017年04月18日11:40
当表述本身已靠近某一种情绪和氛围的精确甚至极致,如何再用语言去阐释这种到位呢?自足是显而易见的,文字的附会甚至容易引起画蛇添足的嫌疑。《山河袈裟》于我,便是如此。做一个沉默的阅读者,在字里行间安静地共情,“重新发现此时此刻”,大约是阅读这本书最理想的一种状态了。
《山河袈裟》是朋友送给的,没说它的好,只是口吻里带着一种务必认真待之的恳切。李修文的文,此前倒是在不同场合里听到过不同人的推崇,此次相逢,便有了几分盲目期待,提醒自己一定找安静的时刻来面对它。四月的头两周,在校园里升起了小小星球般郁金香与一树一树热闹樱花倏忽又归于寂灭的残忍季节,这本布面的书一直揣在随手的包里,朝夕相伴我。在地铁上,在等待友人的饭店里,在楼下传来幼童叫闹的黄昏时分,在许多个喧嚣时刻如雾气从四下围袭而来时,我正好伸手便可碰到它。于是,不曾料想就是这一本但正是这一本竟然给你了书与人最美妙的一种关系——只有文字能给予的熨帖降落下来,铺洒周遭和我。原来,不是我挑选安静,而是安静击中了我,天地安宁的片刻一直是它赠予的。那两周,每天只给自己一篇来读,竟还是依然舍不得。像一个还不懂得大快朵颐的小孩,将所有糖果怀抱,舔一点甜,再舔一点甜,甚至只要看见糖纸就已然富足而欢喜。读《山河袈裟》,同时又很像给自己抓药治病,始终调动着情绪的参与,阅读便会派你的身体暂时成为一所中药铺子,是呀,一些书读来会让人的身体变香。
对李修文文字的偏爱大概是从这一句开始。“十年了,通过写下它们,我总算彻底坐实了自己的命运:唯有写作,既是困顿里的正信,也是游方时的袈裟。”“坐实”两个字猛然推了我一下,我抬头,看见一个男人,在翻滚的金黄麦浪里若隐若现,在他所命名的“美”里寻得一处,踏踏实实地坐了下来,四野静默。我看见这个男人在“山林与小镇,寺院与片场,小旅馆与长途火车”上,揣着一些秘密心事赶路或者发呆,在他的“山河”里,一次又一次地“坐”下来,一支笔,一页纸张,他以“写作”确认今夕何夕,今身何在。“在这些地方,我总是忍不住写下它们,越写,就越热爱写,写下它们既是本能,也是近在眼前的自我拯救。”因这表述的准确几乎抵达了某种庄重甚至崇高,我应许了《山河袈裟》的邀请,也几乎因此再次确认了对一种文体的信任。
散文有时像一种容器。写作时,它用以盛放作者,阅读时,它盛放你。所有的文字都如水,会流动,里面有鱼,一尾一尾从对岸游来,给你的心带来不规则的纹理和活的呼吸。我愿意把《山河袈裟》当散文集来读,以确信这每一种疼痛与感怀都有现实的来处,这种现实感坐实着文字与生活、生命之间一种无法被取消、被取代的关系。文章不是痛感的附丽,它是遭遇被时间凝成的琥珀。也因为“从相信语言开始,我相信了这些语言背后的事物。”但它分明又不止于散文,每一篇的铺陈与架构若用镜头语言重写,那一定是动人的电影,给人无限心疼的画面会从幕布上晕进人心。譬如《长安陌上无穷树》里,萍水相逢同在医院打工的小伙子与老妇人在一个关头成为了“母子”,他要去报仇,她狂奔上前紧紧抱住他,小伙子翻脸了,高喊着要她松手,咒骂她,终究没有用,她好歹就是不松手,被激起了怒气的小伙子,“就拖着她,生硬地、缓慢地朝前走,走过水果摊、走过卤肉店,再走过一家小超市,终于挪不动步子了。”这一个无比充满画面感甚至电影感的缓慢长镜头,让人世与人心在街景的流转与脚迹的生硬与艰难中显现。
甚至是在阅读《山河袈裟》时,我才第一次意识到散文比小说和诗,更容易成为感觉的容器。你看见那只样式特别的玻璃瓶子赋予水一种明确的形状,静静站在桌上,四点钟的光线停泊,在水平面上挑起一些光芒,你靠近它,端起这只瓶子,将水缓缓倒入你的杯子然后喝下一口,这一部分液体就此有了你手中的温度甚至成为你身体的组织。正如作者的情绪进入你,唤起的不过恰好是你本来拥有也许正在休眠的部分。在一场场惊心动魄的心事里,在每一个他和她的遭逢里,见我,见你。于一个个亦真亦幻的故事中,看见生命的精微、脆弱与神秘。
如果说阅读增益我们某一种教养,共情的能力,体谅的态度,大概是文学教人温良的美好所在。赵园先生在《家人父子》的自序中这样说,“人事体察与人情体贴是一种能力,尤应为文学研究者所具备。人伦即检验此种能力的考察对象。有‘体察’‘体贴’,才能由文字(或许只是极有限的文字)间读出人情,读出人的世界。”尽管这段话主要是讲给文学研究者听的,我却以为,以文学唤起对日常的敏感和体谅将不断敦促生命状态接近一种丰盛。海德格尔说,人仅有一个世界是不够的。“唯有与同类相逢,他们才能在对方的存在之中确认自己的存在。”
李修文的散文,还有着诗的底子。这不仅因为他珍藏着一些诗人与他们金子般的句子在人生的艰难处摆渡,还因为,他的言说本身,那些日常里传奇般的遭逢使散文在晕上小说气息的同时,更成为着长诗。他特别会讲故事,但更善于收纳和摆放细节,他目睹生活中炸裂的瞬间,也收藏生命里开花的时刻,他纵容该炸裂的炸裂还给它一把火,温柔该开花的开花还掐给它好的时节。凡此种种,你若是也曾历经,它便唤醒你“命运共同体”的归属感,在文字里认一处故乡,是阅读散文丰盛的报偿。
所以,这场近乎于放逐理性的阅读给了我一簇一簇的情绪,心忽儿被攥紧忽而被熨平,心里的山山水水在一些合时宜与不合时宜的时刻千回百转,全都活了。看到他“把信写给艾米莉”,便也动心给挚爱的作家去信一封;看他写“小病号”喊出“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便按不住念头再去翻翻古诗,为定会捡出的好句子预支一些欣悦;看他写大年三十,一群“上天送来的弟兄们”在冰冻的黄河上唱起“花儿”,那些沉默隐忍的西北汉子就晕上了桃花般的温柔婉转;看他写在从东京去往北海道的列车上,一位老妇人面对雪中的雪,说出一句“这景色真是让人害羞,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多余得连话都不好意思说出来了。”,便嘱咐自己在未来更多的严重时刻,保持静默。他记得十九年前那个几乎第一眼就能让人喜欢上的女孩子,在看守所里一边拍打着身上的脚镣,一边看着看守的MP3对他说:“那能不能快点啊,我马上就要死了。”;他也记得莲生只要得来了菜籽便奔向他丛林里的小小乌托邦,那沉默之岛,“在他的歌声与日渐奔走中越来越显露出理想国的模样。”……所有这些挣扎的人生,人生的挣扎,哪一桩不是“怀揣着一点可怜的指望上下翻腾”,和生命执着地较劲儿。
李修文一再书写的,正是人生的压抑与挣扎,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认清并且认同自己的处境”,而“人人总归都有那么几桩日日趋近又日日恐惧的物事”,所以,“无论是谁,总要找到一种行径,一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可能是喝酒,恋爱,也可能就是纯粹的暴力。”李修文书写“挣扎”,带着一种向死而生的决然,因为他相信,“你至少而且必须留下过反抗的痕迹。”写作也是一种反抗。它反抗对生活的麻木,反抗因循和没有想象力的周而复始。在写作的反抗中,他提问追问继而解答自我,“上帝造人之后,将一个个的扔到这世上,孤零零的,各自朝着死而活,各自去遭逢疾病,别离,背叛,死亡,这自是一出生就已注定的大不幸,但好在,眼前也并不全都是绝路,上帝又用这些遭逢,让我们一点点朝外部世界奔去,类似溺水者,死命都要往更远一点的水域里挣扎,最终,命中注定的人便会来到我们的眼前。”
李修文至少保持着两种目光的敏感——对终极意义的追索,对现世美好的忠诚。是的,他忠诚于那些“不管不顾的美”,并对它们保有虔诚的谦卑,“面对这眼前万物的汹涌之美,也不禁心生惭愧,担心自己恐怕不能匹配他们。”甚至对“美”,他有着自己认同的法则:“我还记得,你说:小动物是美的,美就美在它们的柔弱,因为是柔弱的,也就不给世界添乱,甚至,不让更多的词句来形容它们,一个人,一件物事,只要不被形容,就是美的。”《山河袈裟》唤起了我对美的崇拜,有些时刻已然冲动,那些沉静而汹涌的真情敦促我提笔给一些遥远的人和遥远的情绪写信,当我想到种种遭逢,在时间之后,将会透出琥珀的质地,我感到由衷的喜悦。
我愿意回到一个虔敬的读者,一笔一划抄下这一段,愿每一个对文字有信的人怀抱这样的喜悦。
“那么多喜悦,令人难以置信地在你身上展开:蔷薇开了,你是喜悦的;《暗店街》出了新版本,你也是喜悦的;你可能有所不知,你的那些喜悦至少于我而言,是真切的安慰——当我在山河间奔走,又或在片场里打杂,不自禁地经常想起,有一个人,她是喜悦的,说不定,有朝一日,当我拜托了诸多妄念与窘境,我也能如她一般,仅仅依靠种花种草,依靠几本童话和一本博尔赫斯,我就能够获得和她一样多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