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尼斯在罗马:“自由是我的国度”
来源:澎湃新闻 | 凯岚 2017年04月25日15:52
熟悉阿多尼斯的人都知道,他一高兴就喜欢举起右手,让你和他做一个“高五击掌”(“high five”)动作。我对阿多尼斯的第一印象和想像中的截然不同,今年已经87岁的阿多尼斯充满了惊人的活力。我们入住酒店后,电梯迟迟不来,他居然毫不迟疑地和我们一起走楼梯。他男中音的声音醇厚,话语不多,但时不时会冒出一两句有画龙点睛之妙的幽默评论,或一个简单的“为什么”,接着他会开怀大笑,露出一张和蔼可亲,纯真,甚至略带调皮的脸。
作者和阿多尼斯在艺术展现场。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出生在叙利亚西部乡村的阿多尼斯被公认为当代阿拉伯世界最杰出最有影响力的诗人,在国际诗坛上享有盛誉,并屡次获奖,1983年荣获法兰西艺术与文学勋章,1999年获意大利诺尼诺诗歌奖,2003年获美国文学奖,2011年获歌德奖。至今他已出版包括《大马士革的米赫亚尔之歌》、《灰烬与玫瑰之间》、《这是我的名字》、《身体之始,大海之尽》等在内的20多部诗集,文学理论和诗歌译作近20部。他被称为阿拉伯现代诗歌的鼻祖,其地位和英语世界的艾略特媲美。在诗歌形式上,阿多尼斯开创了现代阿拉伯诗歌传统。他的译者山谬·哈左说,“阿拉伯诗歌分为两种:阿多尼斯之前的和阿多尼斯之后的诗歌。” 阿多尼斯的诗歌永远在提问,对读者也对他自己提问。他的诗歌在蕴含着神秘主义色彩的同时,也和现实世界局势紧密相关。他的诗集《灰烬与玫瑰之间》(1971)描述他在1967年以色列占领叙利亚和黎巴嫩部分领土的六日战争期间的人生经历和感情波动。《围攻之书》(1985)是他对1982年以色列侵略黎巴嫩的反应。他以隽永的语言,犀利的思想,鲜明的立场对抗政治的强权和宗教的专制。诗歌能像阿多尼斯这样结合神秘主义色彩和现实主义提问的非常罕见,这也是为什么阿多尼斯一直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
阿多尼斯拼贴艺术作品。
阿多尼斯不仅是一位伟大的诗人和思想家,还是一个富有创意的视觉艺术家。他的视觉艺术是他诗歌的延伸,用精美的阿拉伯文书法,水墨,拼贴报纸,木片,铁块,布条等材料巧妙组成,其艺术效果美妙而富有冲击力,介于阿拉伯传统和巴黎先锋派艺术之间。现在,罗马的马克罗现代艺术展览馆正举办一个阿多尼斯和意大利光影艺术家Marco Nero Rotelli的大型艺术展。
古老的罗马阳光明媚,春意盎然,我们在狭窄的古罗马街头从酒店向展览馆的方向漫步前行,阿多尼斯开始聊起他是怎么走上诗歌之路。 他出生在叙利亚一个非常贫穷的农民家庭里,能走路就和父亲下农田干活,在13岁之前没上过学,不知道电是什么,也没见过汽车或电视机。身为农民的父亲却是他第一个启蒙老师,教他背诵阿拉伯古典诗词,阿多尼斯从那时起就开始写诗。他感慨地说他的生活中发生的事情经常带有偶然性。就在他13岁那年,当时的叙利亚总统来他的家乡巡视。尽管父亲和当地活动的组织者意见不一,但是他鼓励阿多尼斯在总统面前朗诵他自己写的诗。总统被这位聪颖少年的才华所打动,问他有什么意愿,阿多尼斯说他想上学,于是他便有了奖学金被送到附近的法语学校念书,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生命旅途。
我问他怎么会用上希腊美少年“阿多尼斯”这个笔名,他诡秘地一笑,说他15岁时写诗并用他的全名投稿,没人理他,可他对自己的诗作十分自信,感到愤愤不平。有一天他特别难过,他正在读阿多尼斯的希腊神话故事,阿多尼斯被野猪吞噬,他的血流成一条河(位于黎巴嫩的易卜拉汉河原来就叫阿多尼斯河),他觉得自己就像阿多尼斯,那些报刊编辑就像野猪似把他吞噬。他写了一首诗,签了阿多尼斯的名字,发到一个一直拒绝他投稿的报纸,结果给发表了。他又发了一首,他们刊登在第一版。报纸写信邀请他去见面,他衣衫褴褛地露面,一开始他们不敢相信,责任编辑非常吃惊地问:“你就是阿多尼斯吗?”阿多尼斯回答说:“是啊。”这样阿多尼斯这个名字就成了他的笔名。
阿多尼斯拼贴艺术作品。
我们到了展览馆,那里展出二十多幅阿多尼斯的拼贴艺术。他的艺术作品的背景经常是他用钢笔书写的阿拉伯文的古典诗词的摘选,显示出阿多尼斯对阿拉伯古典文化的热爱和重视,阿多尼斯说这也是对他前辈的一种尊崇。阿拉伯字母在阿多尼斯笔下翩翩起舞,优美如画。在古典诗词书法上,他粘贴马路上捡来的布条,铁块,石头,线,报纸,并用水墨,通常是黑色和红色,来勾勒现代社会和古代文明的冲突和矛盾。他说他写作写累了就转向艺术创作,对阿多尼斯来讲,艺术创作也是写诗,只是用不同材料来写。
阿多尼斯拼贴艺术作品。
他说他从他的视觉艺术中找到自由的灵感,“阿拉伯文化有璀璨的手工艺品,可是当代阿拉伯文化缺乏对手制艺术品的欣赏。于是非常偶然的,我给予我的双手自由。”“我把这些本来似乎毫无意义的石头,布,铁片放在我的艺术里,赋予它们意义,我放在哪里它们的意义便不同。”
阿多尼斯写诗有60多年,艺术创作还只是最近十几年的事。 他在晚餐桌上告诉我他是怎么开始办画展的趣事。他用谦虚的口吻说,他本来只是自得其乐,脑子累了,画画作为一种放松。有一天巴黎一个开画廊的朋友来他那里做客,看到这些拼贴艺术,问是谁的,阿多尼斯说是一个朋友画的,画廊朋友说特别喜欢,阿多尼斯便和他约好和艺术家见面。那天到了,画廊朋友来了,阿多尼斯就拿出他的一些作品让他看,看着看着,他问艺术家在哪里,最后才知道阿多尼斯就是那个艺术家。
阿多尼斯拼贴艺术作品。
一谈起宗教和政治,阿多尼斯的微笑突然消失,他的脸立刻被一片乌云笼罩。“宗教都是自欺欺人的东西,不管是基督教,犹太教,还是伊斯兰教,宗教禁锢人性。我们不需要宗教,我们需要的是道德准则”。“在阿拉伯世界里如果你反对伊斯兰,你就会被杀”,他的食指做了一个掐喉咙的手势。“宗教和政治必须分开,如果我们继续不分什么是宗教,什么是政治,什么是文化,阿拉伯世界永远不会向前走。西方社会成功地把宗教和政治分开,阿拉伯世界没有理由做不到。宗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宗教是问题的根源。”正是因为他以一个叛逆者的姿态如此直言不讳地反宗教的批判立场,阿多尼斯多次收到叙利亚反对派的死亡恐吓,有些提出要烧掉他的书。1956年在他离开叙利亚之前因为参加叙利亚社会国家党而被关进监狱,他被迫逃到黎巴嫩的贝鲁特,加入一群流亡在黎巴嫩的作家和艺术家行列。而在1985年又因为黎巴嫩内战流亡到法国巴黎定居至今。“对我来说,祖国不是地理意义上的祖国,能自由的生活写作才是我真正的国度。”虽然几年之前他也回叙利亚探望还留在叙利亚包括他母亲之内的家族成员。可是近年来由于叙利亚局势的变化,他回不去了。他带着沉重的口气说,四年前他107岁的老母亲去世,他都没能回叙利亚祭祀。
他对西方强权政治同样厌恶。“美国人标榜的所谓民主和自由也是一句空话,他们口口声声宣扬自由,他们的行为却是强权霸道,一切都是以自我利益为中心”,他用他典型的挑衅性极强的语气说道。“美国人不是在解决问题,他们在制造问题。”“尤其是特朗普上任后,美国的阿拉伯政策更极端。为什么要战争?武力解决不了阿拉伯世界的问题。”他说他下个月要去纽约的国际笔会领奖,可是他还没拿到去美国的签证。
阿多尼斯拼贴艺术作品。
阿多尼斯非常尊重女士,是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我们在餐厅吃饭,他都会对我说“女士先请”。我问他对伊斯兰女性的困境有什么看法,他愤愤不平地说,“如今的阿拉伯文化是处于瘫痪状态,伊斯兰女性没有自由,被剥夺个性。没有女性的参与,一个文化只靠男人是不可能向前发展的。”接着他用诗人独特的角度说,“被压迫的是女性,但是要维持奴役性政策,真正的奴隶是男人。女性应该帮助解放男人。”
阿多尼斯对中国充满了好感,他已经去过中国四次,1986年他受到中国作家协会邀请第一次去中国,“那时没有汽车,街上全是自行车,”阿多尼斯微笑着说。阿多尼斯的诗歌深受中国读者的喜爱,自2009年以来他已有三本书在中国翻译出版,他的第一本诗集《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不断加印,是近年来最畅销的诗集之一。他说他在中国的读者比阿拉伯世界还多。
在罗马机场,我们和阿多尼斯告别,阿多尼斯说我们10月在上海见——他已经答应来参加今年10月的上海国际诗歌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