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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蓝天野 我最好的生活是在舞台上 纪念北京人艺建院65周年 北青青睐“人艺”系列讲座第三期

来源:北京青年报 |   2017年04月28日08:33

整理/本报记者 张嘉 实习记者 陈舒雨

摄影/本报记者 王晓溪

从25岁到北京人艺,蓝天野先生今年已经90岁高龄,可是老人家的状态却似“重返20岁”,演戏、导戏繁忙切换,和李立群合作的《冬之旅》演了两年多叫好叫座,和青年导演韩清联合执导的《大讼师》是今年北京人艺首部大剧场原创剧目。老先生说自己的工作今年早已排满,就连最爱的绘画书法,现在也无暇顾及。

作为青睐讲座与北京人艺合作的“北京人艺建院65周年”系列讲座第三期活动,蓝天野先生将做客北京青年报第35期青睐讲座的消息刚一发出,一晚上即报名人数突破百人,“老神仙”的影响力可见一斑。4月23日,蓝天野先生如约而至,90岁高龄却依旧风度翩翩,拐棍在他手里像是文明棍,似乎只是为了增添他的风度。老先生两个小时的讲座完全脱稿,大家听得屏气凝神津津有味,他却为没有稿子感到有些抱歉,他说以往自己的讲座都会写稿,可是这次因为他不确定是什么样的读者来听,不知道大家爱听哪方面的,就没有准备文字内容。而事实上,蓝天野先生讲座时思路清晰,语言严谨,令人叹服,而其多年练就的声音功力,更是使得其每个音节都发音清楚,不用麦克风,也可传递到最后一排观众的耳中。

比起表演方法,更重要的是文化素养的积累和生活的积累

今年是中国话剧110周年,是北京人艺建院65周年,还是我90周岁。首先讲一下演戏,演员的天职就是要塑造人物,怎么演人物?首先演员就得熟悉各式各样的人物,熟悉社会生活,熟悉各朝各代各个方面的社会生活。

比如说北京人艺的一个代表性剧目《茶馆》,老舍先生1956年12月底给我们读《茶馆》的剧本,后来老舍先生说了这样一句话,“《茶馆》里面的所有人物我都是给他们看过相,批过八字。”意思就是他对笔下的所有人物都特别熟悉,确实是这样。不管是戏里面非常重要的人物,还是戏非常少的,甚至于只有一句话、两句话的,都特别熟悉,写得特别生动。我自己体会,演老舍先生的戏,要熟悉生活,熟悉人物,一般的熟悉还不行,需要特别熟悉。

前些时候,我在北京人艺给我们的年轻演员讲,曾经提过一个我自己的主张,就是:“作为一个演员,你演一个人物,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是你接到这个剧本、这个角色才开始做准备,而是从你下定决心要做演员的那天开始,就要开始酝酿你的人物创作。”有的是还没有这样一个剧本,还没有剧本里这样一个人物,做一个演员,心里面要酝酿很多塑造人物、创作的欲望。

举一个例子,前几年,我忽然想跟和我年龄相仿的一个同行做一次合作。碰到曹禺先生的女儿万方,我问她能不能给我写一个剧本,就是写两个老年人,至于怎么写、写什么我都不管,但是我希望是我这个年龄可以演的,两个老年人的戏。万方当时就说好,她有兴趣。过了些日子,她说正在写,又过些日子,她说已经写了。我拿到手以后一口气看完,我觉得她写这个剧本是有感而发的,她笔下的一个人物最后家破人亡,我还不至于,但其他所有的经历我全都有,所以这个剧本我放不下。最后这个戏不是北京人艺演的,北京人艺做了一个决定,说:“蓝天野你不要演这个戏了,太累,台上有两个人物从头到尾不下场。”我只好不演了,但是最后万方找了一家民营公司,还是把我给找去了,就是《冬之旅》,确实完成了我自己的一个创作欲望,一直到今年还在演。

演员这个行业跟其他的艺术门类不一样,画家是用他的纸笔、颜料来呈现出作品,音乐家、作家也是这样。但是演员不一样,演员自身是创造者,以自身为创作材料,最后以自身来呈现出创造成品。一个是熟悉,一个是各方面的积累,比起表演方法,更重要的是文化素养的积累和生活的积累。

给大家举一个例子,1964年,我从演员编制转向导演编制,所以我就等于是“两栖动物”,编制是导演,但是一直在演戏。正好1964年我有一段空闲时间,没有我的戏,我就找一个农村。因为我们这些人是学生出身,对农村不是太了解。当然也下过乡,甚至参加过土改,但是毕竟不是很熟悉。我在房山岗上村呆了半年多,后来我感觉我就是这村里的,只有一件事我没干,就是给大牲口配种,这是一个技术活,而且给大牲口配种配成了是有工分奖励的,我不能去争人家的工分。其他的所有活儿我都干过,我可以说我就是这个村里的人。

后来我回去看望老主任,他说:“我们岗上村来了那么多人,我真的觉得跟你是最亲的。”这句话我听了心里有点自豪。现在老主任已经去世了,如果在世的话110多岁了,村口立了一个他的铜像,我就想着回去看一看。我打听了一下,我当时认识的还有六位健在。三年前,我回去了,结果见到了五位,有一位半年前过世了,我很遗憾自己晚去了半年。他们看到我很高兴,乡长还给了我一个岗上村荣誉村民的证书。戏剧的大奖我拿了不少,但是我真的觉得这个证书是最珍贵的。因为我不是为了创造人物,临时收集材料才去的,我是真的能够深入到生活,这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

当然不是每一个戏、每一个人物都可以这样做的。如果一个历史人物,上哪去体验生活?我现在正在排的一个戏,叫《大讼师》,是明朝的。大家看了很多明史、明代的律法,还到国家博物馆专门请人讲解。我们就想尽量做到在心里面把明代的社会生活形成一个图景。所以这里面涉及一个问题,除了生活还有文化积累。总而言之就是要用功、用心。

演员要对生活有兴趣,是个杂家

我搞过表演教学,最后一次是八一班。当时我就比较注重深入生活、体验生活,我的表演课有一项内容就是人物表演练习,有一位女演员演得非常好,但是我发现她没怎么太用心,因为她很聪明,稍微一想就演得很生动。我当时就讲这样不行,你塑造一个人物一定要把全身心都投入进去,你下堂课要给我拿出三个不同形态的老太太,后来这位女演员演的三个老太太一个是一个样,最后演的一个南方知识分子老太太把我都给镇住了,特别生动。完全不是演,这就是表演的最高境界,看不出演的痕迹。我就问这个人物你从哪儿观察到的,她说这就是她的邻居,天天回家都得从她门口过,太熟悉了。这位女同学就是宋丹丹,很聪明,不太用功就可以演出别人达不到的境界,但是用了功会比这个更好。

原来我常常强调演员要用功,现在常常强调演员要用心。濮存昕1987年正式调入北京人艺,那个时候年轻,条件很好,气质也好,但是表演比较稚嫩,不成熟。这些年我重新回来人艺,我就发现他有他自己的比较独到的想法,和他几十年前真的不一样了,因为他在用心,有自己独到的想法。

现在来说文化素养。过去北京人艺一直有个习惯,就是开书单,不是必读的,都是参考。有剧本,也有文艺理论、戏剧理论的东西,小说、散文、诗、古文。我办演员训练班,希望每一位能够每天读一个剧本,为什么?因为我在这方面有过教训,50年代我曾经去进修,那时候老师让我们读剧本,是高尔基的《小市民》,最后也是我们的毕业剧目。老师问我们看完以后有什么想法,当时我说这个剧本的翻译不好,有些地方让人不明白,结果老师把我骂了一通。一直到我们毕业演了这个剧目,我也没完全懂,但是我发现观众都懂了。所以我希望我教过的学生都能去读剧本。其实所谓文化素养,读书只是其中之一,我永远首先会推荐的书就是《红楼梦》,现在还会推荐一部《重返狼群》,写得特别动人。北京人艺排练场挂着一个大标语“做学者型的演员”,实际上我不大赞同这句话,不能要求他是学者型的,应该是一个杂家,就是各种知识都了解。所以演员一定要对生活有兴趣,对周围的事物都有兴趣,如果演员是一个理智,或者说冷淡的人,不要搞这个专业。

看好戏 打动人心最重要

我1987年离开了北京人艺,20多年后他们又把我找回来,我那个时候不愿意回来,因为那个时候很忙。但是经过几年,我说我真的感谢他们把我找回来,我最好的生活还是在舞台上。本来我觉得我回来会很生疏,因为20多年彻底离开话剧舞台,都不知道怎么演了。没想到从进入排练场的第一天,第一刻,我就没有生疏的感觉,这个感觉就像我原来会游泳,20多年没游,把我扔到水里,我绝对淹不死。演戏也是这样,甚至我觉得从2011年我回来演戏,比以前演的好了。为什么?不是我长了多大的本事,而是我经过了20多年,我自己的生活经历和生活阅历不一样了,我的人物都是我自己经历过的或者我自己能够体会的、懂得的。而这些是我们中青年演员比较缺乏的,他们也需要经过一段时间、一段历史和岁月才能在自己身上逐渐形成的。

演《冬之旅》时,每天都看到很多观众,等在那儿不愿意走,说想见一见我们演员,他们说:“这个戏我感动了,我不停地在流泪。”这真的是比说“你演得真好”更加令我感动。

每个人看戏不同,喜欢的也不一样,但是我希望大家看好戏,回过头来说,是不是我们每一个戏都是好戏,包括北京人艺在内,是不是也有一些不应该让观众感受到的东西?如果有的话,这种“精神鸦片”比贩毒还可恶,我不敢保证我们的舞台上完全杜绝了这些。我们看戏也好,演戏也好,看戏能不能看到真的打动人心的,演的是不是能够打动人心,这我觉得是最重要的因素。

不喜欢“小鲜肉”的说法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你好,观众》。有很多习惯的比喻说“观众就是上帝”,第一我不信上帝,第二我觉得观众不是上帝,因为观众距离我们不那么遥远,观众就是观众,最好的称呼就是观众。这些年流行一些对演员的称呼,比如说“小鲜肉”,我不知道这个名词开始出现在什么地方,当然我无权干涉,也不违法,但是我感觉这个称呼是带有侮辱性的,我只能建议以后媒体少用这样的词。因为你干的是一种精神层面、文化层面的事,说白了,我们不是卖肉的。

我再给大家举一个例子,我曾经去拍一个戏,请了一位演员,那时候没有“小鲜肉”这词,顶多叫“奶油小生”。我们的化妆师说给您化妆,他说不画。他演的是赵公明,赵公元帅,黑脸庞,胡子是扎扎的,不化妆怎么行?当时就僵在那里了,只能等导演。这就是两种理念,真正的演员是要用我自身去呈现不是我自己的另外一个人物形象,而另一种演员的目的就是让观众看他自己这张脸,所以这个从我们的专业上来说就不叫演员,只能说叫艺人吧。

互动

问:现在北京人艺演员上有一些断层,中青演员比老演员还是差了很多,除了生活经验累积不够,您认为还有其他原因吗?

答:北京人艺曾经有过非常辉煌的年代,1952年建院我就来到北京人艺,那时25岁,是标准的青年演员的年龄,当时演员来自四面八方,提的一个追求叫统一表演方法。北京人艺建院以后第一件事不是演戏,而是全院从上到下分四个大组,用半年时间下场下乡,所以北京人艺一开始就把生活积累放在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从表演上来讲,当时叫作统一演剧方法。1959年,我们排了几出献礼剧目,大体到这个时候北京人艺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涌现出一批好演员,有很多是比我年长的,都是非常非常好的演员,达到的演艺境界也是我很难达到的。

这个辉煌现在还在不在,我不好下定论,只能根据我自己的体会。最近这几年我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准确的定位,北京人艺“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我就是那个廖化,因为五虎上将都不在了。但是北京人艺现在也有现在的优势,有现在的一代骨干演员,比如说濮存昕、冯远征,当然也存在问题。

我重回北京人艺时讲过一句话,就是有的年轻演员和北京人艺的演绎风格不太合槽,我觉得这个现象可能有,但是问题不在这些演员身上,在于北京人艺怎么引导,特别在于我们的导演怎么引导。以前我们到了接不上茬的时候就会办一个班,开始的时候是自己办,后来和中戏合办,定向培养出来的人大都分配在北京人艺,这些人现在都已经成为骨干,都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了。

问:中青年演员的表演方式和你们那一代是否有差异?

答:肯定有差异,现在北京人艺的年轻演员经验还不足,有点像我25岁人艺刚建院的状况。但是我们那个时候都在不停地探索,也会有很多弯路,甚至于越演越差。我们现在的年轻演员在于他自身是不是在探索,更在于怎么引导。我可以很自豪地和大家说,我觉得我塑造好了的人物很多是龙套角色。我想用三句话勉励大家,曹禺先生说过一句话:“我喜欢写人,我爱人,我也恨人,但是我敢说没有一位作家敢说我把人了解清楚了”;焦菊隐先生说过:“宁可在探索中失败,也不能失败在平庸上”,永远追求一种新的境界;蓝天野说过:“如果艺术创作你能做得更好一些,为什么不去做呢”?

问:您在绘画和书法上的造诣对您的表演和导演有什么帮助?

答:我年轻时候学的第一个专业是画画,我当时考进去的叫国立北平艺专也就是现在中央美院的前身。但是没学完,我进去之后当年的冬天,同学就拉着我去演戏。后来就阴错阳差演戏成了专业。那么绘画和演戏有什么关系?我要是化妆的话一定是我自己来化,因为这个人物的造型什么样是我塑造人物很重要的一个部分,所以我们北京人艺的化妆师那个时候都对我们有意见。我曾经为了积累人物造型,找各种图片,有的是照片,有的是画报,有的是画,有的是我自己画的素描速写,各种各样的人物形象我积累了1000多份。作为导演,想这场戏我要营造一个什么环境,就和我学美术有很大关系。

问:您还曾经办过画展,现在很流行跨界,您对此怎么看?

答:李叔同是中国话剧创始人之一,又是一位画家,还是一位音乐家,是一位全才。我画画是业余的,不是专业的,之所以敢在中国美术馆办三次画展是胆大妄为,或者说为了督促我自己画画,看看自己有没有长进。但是尝试多方面的爱好,总归是有好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