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次葬礼
来源:《中国作家》 | 喻之之(鲁32学员) 2017年05月17日09:22
1
我这一生,已经参加过一百次葬礼了。这次,是第一百零一次。
以前,我都是配角,抬棺材的八大脚,唯独今天,我才是主角。从五十岁开始,到八十九岁,太平日子,一个村一年死三两个人,不算多。
我躺在那里,任凭他们的摆布。嗬,看上去是任由他们摆布,但其实我在暗地里使坏,我故意僵硬着身体驼着背,让他们不知拿我怎么办才好。
我活着的时候不算聪明,又不善言辞,在靠力气吃饭的年代,长一个矮个子,还是个驼背,所以我只有勤扒苦做的命。我这一生都是个老实人,死了之后,身子轻了,脑子似乎也灵活了,我晃动着我实际上不存在的轻得能被风吹走的脑袋,要跟这些料理我后事的青皮后生开开玩笑。
他们一定想不到家欢哥也会跟他们斗散放吧。
昨天下午,对,昨天下午,也就是三月初三的下午,我还是活着的,我还在阳间,我躺在自家后院的一棵栀子花树下,躺在女儿给我定制的特殊的躺椅里。我已经老了,朽了,身体像一个干了的丝瓜瓤子一样严重缩水,尽管穿着肥厚的冬衣,躺椅仍然显得很宽大。下午的太阳很刺眼,却一点也不能给我温暖。
我躺在那里,屋后的四芹妹子提着猪食桶要去喂猪食,她看见我躺在那里,就放下木桶,走过来问我:
“欢哥,你吃了么?”
她的声音很大,似乎担心我听不到,其实我的听力并没有问题,只是我没有力气大声说话,他们就以为我的听觉也出了问题。唉,这些愚蠢的人啊!我在心里有一些生气,但我并没有生四芹的气,因为她跟我一样,也是个好心的老实人。
我点点头,中午女儿喂我喝了半碗肉汤。
最近不知怎么的,不论吃什么,女儿盛多少,我总要剩下那么小半口,怎么也吃不下去。女儿看见了,就偷偷地抹眼泪,因为她听见毛大爹说:这就是要走了,他要留一口给后人吃……
一只苍蝇闻到了死亡的味道,它飞过来停在我的右眼上,那只浑浊的老眼睛,里面蓄满了泪水,发红得快要腐烂的眼眶吸引了它。它似乎比人更聪明,先知先觉地看中了那块宝地,想要在那里繁衍子孙后代。
可我还没有死呀,我怎么能容忍它现在就在我的眼睛上产卵呢?我挥了挥右手,把它赶走了,可这位先知并不泄气,它盘旋在我头上,嗡嗡叫着,试图等待时机再次俯冲下来。
四芹妹子站了几分钟,叹了口气,转身提着猪食桶走了。
不一会儿,我大女儿就来了,那只苍蝇吓跑了,可它不知道,我就快要死了。
女儿刚从地里回来,把篮子锄头往地上一丢,就对我说:“大伯,我把你弄进去洗吧,免得到了晚上洗又冷。”
当初为了好养,我把大女儿过继给三弟,所以大女儿一直叫我大伯。我一生只生养了两个女儿,就把大女儿留在家里,给她招了女婿。可惜命里不济,大女婿发了几年财却得了癌症,先我而去。
我在喉咙里“嗯”了一声,却被女儿哗啦哗啦打水洗手的声音淹没了。院子正中有一口水井,女儿已经在打水洗手。无所谓同意不同意,人年纪大了,就得任人摆布,就是一件任人摆布的物件。我的境况还算好的,在女儿跟前过活,要是跟着儿子媳妇过,可能早就到阎王爷那里报到了。
女儿揩完手,就招呼我的老伴过来,准备把我抬到堂屋里去。
我跟老伴一直是水火不相容,特别是老了的这几年,我们不知为了什么,互相憎恨着、诅咒着。老伴是个能干、要强的女人,她处处瞧不起我,数落我的不是。我们有一天甚至还趁女儿不在家,干了一仗——唉,这简直不像老实本分的老人干的事儿。我虽然老了,但仍然把她打得哭鼻子抹眼泪。我也很奇怪,我忍气吞声地过了一辈子了,何以老了,却不愿意再忍耐了呢?
但这次我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把脸扭过去,因为在刹那间我看见了一股天光,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预感,我将不久于人世。
我突然想抓住女儿的手说点什么,可喉咙里却被痰堵死了。唉,说什么呢?该说的不说她也知道,不该说的,说了也没用。最后不都是要死的吗?顺其自然吧。这倒很符合我一贯乐天知命的个性。
女儿还在忙乎着,倒是老伴看出了蹊跷,她说:
“女儿,快莫弄了!你爸的眼睛不对光了,快去买九斤四两落气纸来!”
女儿连忙丢下我,匆匆跑去村头小店里买来钱纸。九斤四两落气纸一烧,我就混着青烟走了。
我本来是要永不回头的,可燃在我尸身前的长明灯三番五次地熄灭了,害我在阴间的路一片漆黑,很不好走,我心里也有几件事放不下,就趁熄灯之时锁我的小鬼稍一大意,溜了回来。我死的日子特殊,三月初三正是阴间鬼玩灯的日子,好多人经不住渔阳大会的诱惑都在那个日子走了,押我的小鬼忙瘫了,要锁这个,又要抽那个,我在人堆里和鬼堆里都是个规矩老实不起眼的角色,因此一时半会儿他也没发现少了个鬼。
还好,阳间的道路千千万,阴间就一条,我顺着路就飘了回来。要说我放心不下的,那还真是两件大事呢。
前面说过的,我是个抬棺材的八大脚。但凡村里死了人,除去夭折的小孩、自杀的妇人和月母子,都要举行葬礼,亲朋后代为了让老人走得体面,一般都要请我去当八大脚,因为我品行端庄、德高望重,很受人敬仰。
那么我死了,谁来顶替我呢?谁来替我抬棺材呢?少了我这么体面的一个八大脚,我的葬礼怎么办呢?唉,这个问题还没想好就死了,足以证明我活着时脑袋瓜子并不怎么好使。
还有,我死之前给女儿出了一个难题:我不愿火葬,我要睡棺材。
我知道女儿不大赞成棺葬。我不放心她,我担心她会把我这个老子一把火烧了。我还要看看他们怎么让我这个驼背躺在棺材里,这个想法多少有点促狭。当然了,这是我死后的想法了,和活着大不相同,既然死了,开开玩笑也是没什么的吧。农村人不是说得好么——死者为大,就是说一切要以死者为大。
即使要求过分,也只能说明我老了,有点任性了。一辈子都规规矩矩,死了再任性一回,也不为过吧?
2
我脚下生风、飘飘忽忽地回来了,家里好不热闹,几十口人挤满了屋子。有我的孙儿孙女、外孙、侄儿、外甥……还有我的亲妹妹多莲,我们老姊妹五个,就只剩下我们一头一尾两个了。她是个聪明能干的女人,如果上了学念了书,肯定更了不得。我们家全凭她的照顾和接济才一次次度过难关。她昨晚就从汉口赶回来了,哭到现在,眼睛都已经肿了。
在农村,死比生隆重。“老”人重过了孩子落地和婚嫁。人世间最后一次的落幕和道别,所有的亲人都会来,都会掬一把眼泪,唱一支丧歌,很多人一辈子卑微、平凡,毫不起眼,死的时候,第一次受到众人的瞩目,第一次听到一首专门唱给自己的歌,第一次坐上了八人抬的“轿子”……
我笑眯眯地拖着一双无力的腿,从房里走出来,用手把脸从上往下一抹,像开场白一样地说:
“都回来了?你们又忙哦,怎么都回来了啊?”
这回,他们不像以前一样,抢过来叫我“爹”、“家爹”、“大舅”了,他们都不理我,还是自顾自地忙着。
我愣了一下,这种情况是从来都没有的,正准备清清嗓子再说一次时,突然意识到:我死了!
这个念头无异于是一个晴天霹雳,差点将我劈倒,我害怕得抖了抖身子,幸好没有任何人看见。
唉——我活着的时候爱叹气,死了这点也还是一样。人活着和死了,都有太多遗憾啊!为什么我活着的时候想坏了的人,那时候不来看看我,现在还回来干什么啊?就像我的外孙,我跟小女儿说过好多次,叫她把几个孩子都叫回来给我看看,她为什么不听话呢?她还以为我要活好久的吧?这下死了,孩子们就算再从云南贵州赶回来,又有什么用呢?我又不能摸他们一下,连句话都不能说啊。
我看见自己的尸身被放在地上,上面罩着我用的那床灰扑扑的蚊帐。据说,人死后是还有一口气的,如果有猫狗这些活物从上面跳过,就会把那口气接上,尸体会站起来笔直跑,逮住哪个就抓住不放,所以一定要把死人用蚊帐罩住。
“我的哥哥哦……你就是个苦命的人哪……”我妹妹多莲跪在地上,伏在我的身体旁,一声声哭得咽长气断。她还会那种老式的哭灵,一边带着唱腔哭,一边细数着我的生平,“我的哥哥啊,你一生就是个苦命的人啊……你十几岁就开始养家糊口,十三岁挑担子,被担子压得吐血……夏天挑碳,冬天卖鱼……别人家里都有人接替,唯独你一个人,个子又小,挑一百多斤的碳走一百多里……压得吐血……湖上结了冰,船靠不了岸,你赤脚从冰上跑过去装鱼,一双脚叫冰渣子划得鲜血淋漓……上了岸才知道疼,又心疼鞋……把鞋揣在怀里,赤脚挑一百多斤的担子走几十里的路……大哥啊,你的命好苦啊……”哭着哭着,鼻涕眼泪都下来了。
妹妹的这番话,惹得我的眼泪也要下来了。两三岁,姆妈跑日本人,和家里人跑散了,用背篓背着我逃到了这个地方,穷山恶水的,她改嫁给了继父。继父祖上是地主,到民国就败落了,从我记事起,他就只干两件事——喝酒和打人。十三岁上,继父给了我一个破簸箕,装着五斤谷子,一只升子,就把我和母亲,还有妹妹多莲和双莲,分到南头矶上的一间破房子里……
我掏了掏中山装的口袋,从里面掏出我自己缝了又缝的手帕,低头揩着眼角。人老后,漫长又寒冷的冬天,我常常坐在太阳底下回忆那些旧事,那些陈年旧事就像是一根从库房里翻出来的旧扁担,记录着一滴滴的血汗和泪水。我老了,眼泪就多了。女儿总是为此斥责我,不让我见亲人,不要我在喜庆的日子串门走亲戚。
我是个老实懦弱的可怜人,这一生遭过太多的难。出生后,我就没见过自己的生父,也不知道自己的家乡在何处,我大名叫家欢,但村里人却常叫我东洋人……我最不能忘记的是有一年春天,正在耕田的我回家拿蓑衣,在家做针线活的姆妈,用湘江方言唱一支山歌,唱着唱着,突然哭了起来,把旁边扶着圆椅学步的女儿都吓哭了……
可从我们那个年代过来的人,谁的命又不是泡在黄莲里的呢?吃不饱、穿不暖、跑日本鬼子的童年……能活下来都算是命好的。解放了,分田到户,自己的田地,谁又不是拼着老命干呢?后来呢……我的命唯独比别人差一点的是,大女婿死早了,女儿带三个孩子拖苦了我的老年,可谁又情愿发生这样的事呢?一家人总是捆在一起的,我能看着孩子们挨饿受冻不管吗?我就是个劳苦的命,说不定是我蘸苦了女儿的命哪。
“伯啊……你怎么就走了……”大女儿也呜呜咽咽地哭着,“伯啊,你还要给我撑这个家,怎么就走了呢?我的三个孩子刚大了,刚能赚钱了,还没来得及孝敬你,你怎么就走了呢……”
小女儿、孙女儿,也都呜呜哭着。她们没有唱词,只是一声声地呜咽,哭得好不伤心。
唉,伢们呐,人活一百岁也是个死,总要走那一步的,有么事好哭的呢?别哭了啊……
可她们谁也听不到,我扶也扶不起,只得自己悄悄地低下头去擦眼泪。
“五十多岁动手术,七十多岁还在挑担子……七十多岁还在挑草头啊!是我没用,是我这个做女儿的没用啊……”大女儿哭得要晕过去。我看着更伤心了,一群好心的婆婆扶着她,拉着她,劝慰她,可丝毫抚平不了她的伤痛。
可女儿听不到我心里的声音,她越哭越伤心,这凄厉的哭声在农村寂静的黄昏里传得很远,像要穿透人的心脏。
“手术动后的那一年秋收,你就在挑草头……那伤口都不知道长没长好……我说,伯,你别挑了……您却说,我不挑,我能看着你们挑么……那伤没养好啊……”女儿又在断断续续地哭诉,“没过两年,家忠走了……”
是的,没过两年,我的大女婿家忠走了,丢下这一屋子的孤儿寡母。人生最凄惨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捂着流血的心口,安顿了大女婿。
“是我的老父亲叫我要坚强,叫我要振作的……头七还没满,伯就跟我说:伢呐,要挺起腰杆来,还有这一屋子伢大细小的望着你、指望你呢……老父亲不仅是说,又带着头帮我把这个家挑起来了……家里所有的责任田,所有的地,一块也没有落下,那一年的春耕,全部撒上了种子……老父亲更沉默了,更辛劳了……”
面朝黄土背朝天。这句话说农民,是再妥帖不过了。那一年,忙完田里,忙地里,忙完地里,还上山砍柴。连我们家的田埂,都被我砍得光溜溜的。想起那一年,我不由淡淡地笑了,从上往下抹一抹脸,总算熬过来了啊。
以前,我爱拿收音机听个戏,不听了,爱晒个太阳咵个天,不晒了。我像老牛一样忙进忙出,是想告诉姑娘:家里少了根大梁,我们一样要挺过去,要活下去,要活得很好……
“就是那一年‘双抢’……他又是犁田打耙,又是抢着割稻子,还挑草头……”女儿已经哭得气若游丝,闭着眼睛,脸痛苦得几乎要抽搐,“就是那一年,又累、又淋雨……淋了好几场雨,挑草头淋了雨、打稻谷淋了雨……耕田又冒着雨……父亲累病了……受了风寒,营养也跟不上来……”女儿伤心得说不下去了,像一只缺氧的鱼,大张着嘴巴喘气。
“就是那一年……我可怜的哥哥啊,你受了寒……身体本来就差……你累得吐了血,却哪个也不告诉……腰一天一天直不起来,你的背就驼了啊……”妹妹接着哭诉。我摸了摸背上的驼峰,就是那一年,我的背就再也没直起来过。
“你为了这个家,你硬是苦了一生啊……你没有享过一天的福……”突然,妹妹一声长哭,头直向后仰,双脚向前一伸,仰面倒了下去。外甥女和几个帮忙的媳妇惊叫起来,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将她扶起来。
“快快快!搬到板凳上来。”
“快快快!移到旁边……”
女人们又是手忙脚乱地掐她的人中,又喊着烧来姜汤。大女儿托着妹妹的下巴,挤开了嘴,小女儿给她灌了两口,她抿了两下,脸色总算缓和过来了。
3
“春元叔啊,我不想让伯棺葬!人死如灯灭,还不都是一样的……”我女儿和侄儿明明,以及春元走到院子里来商量我所关心的那两件大事。春元就是四芹的丈夫,他年纪跟大女儿相仿,但辈分却要长一辈,因此女儿叫他春元叔。
女儿一脸的焦躁,我这个女儿跟我一样,没什么城府,一点什么事都能让她着急上火。
“这……”春元没有发表意见。
听到这里我不禁有些伤心,难道我辛苦了一辈子,死了连睡个棺材都不可以吗?再说了,我挺怕火烧的,我一生又没有干过什么坏事,为什么要用火烧我?
“你想啊,我又没有钱去塞给村干部,万一他举报了,到时候又挖出来,再浇油烧……那……”女儿说出了她的顾虑。
“这个事儿,谁能给你当家呢,只有你自己决定了。”春元双手食指交叉地抱在肚子上。这是春元的一个习惯,他从小就爱这样腆着肚子站着。
“爹想睡棺材……”小玉儿听到他们的谈话,跑了过来。小玉儿是大女儿的姑娘,在我跟前长大,算是我的长孙女儿了。我很喜欢这丫头,她聪明,读书成绩好,而且每次我和老伴吵架,她都会奋不顾身地护着我。
“大伯想睡棺材,这也就是他最后一个愿望了,我看还是依他的吧。”这是我侄儿明明的声音。我这个侄儿从小在我身边长大,他跟我一样,也是个忠厚老实人。听到他这样说,我不由得笑了笑。
迟疑了片刻,大女儿说:“好吧,那村干部那边……”
“我来协调。”明明说。
村支书已经被请到家里了,明明在跟他商量棺葬的事,屋里所有人都围在旁边,听他们说。
“伙计,你这是叫我为难……你也明知道,我村干部就是管这个的……你却叫我……”村支书一边抽烟一边呼呼大口喝着茶。看到他的那支香烟快烧着手指头了,明明连忙给他递了一根,又给他点上火。
“我也知道你为难……”
“不为难就不来找你了……”多莲插嘴道,“能帮人不就帮一下么?我当工会主席那会儿……你也知道的,我哥哥苦了一辈子啊……”说着,她又哭了,她哭一声,捶一下胸口,又念叨,“哥哥呀,你辛苦一生、遭孽一生,死了想睡个棺材也睡不成啊……”
这些如重奏般的哭声吸引了刚刚做农活归来的村民们,他们扛着锄头,或挑着水桶,慢慢地聚集在我家门口了。他们放下自己手里的农具,自发地到后院里洗了个手,然后一言不发地站在我的遗体前,烧了三炷香,又磕了三个头。
他们要么什么都不说,要么只说一句话:
“欢哥走了。欢哥多好的一个人呐……”
我是村里最老的一个老人了,但辈分并不高,因此他们只叫我欢哥。我们这一排的老人早已一个个驾鹤西游了,像我们这一辈只知道自己吃亏,唯恐他人吃苦的人,是少了。
这些村民上完香并没有马上走开,他们都等在旁边,他们也想让驼背欢哥睡睡棺材——他驼了半辈子了,能让他好好睡个觉不?
没想到我这辈子最后一次的任性,竟然能得到这么多人的容忍,我不由得看到了胜利般地笑了。
但看着那些沧桑的面孔,那些来回搓着、灰尘和泥土布满沟沟壑壑的双手,我感到了惭愧——也许女儿是对的,对于农民来说,活着就是最高的要求,至于其他的一切,都是过分。
我带着万分懊悔飘了出去,飘到了屋顶上坐着。
青烟一样的寒气裹着春天的小山村。村子在一片山峦之中,被绿色的田野和金黄色的油菜花环绕着。今年的责任田,我种的棉花和花生,因为去年干狠了,那些种在地里的旱庄稼都没有收到,所以我把它们种在水田里。地里,我种的都是油菜,加工站后面的那一片,都是我家的油菜,底肥下得足,全是我跟女儿一担担挑的土肥,一锄锄耙到地里,晒干、打细,再撒的菜籽。
花是金灿灿的一片,开得多好啊。唉,可惜我看不到了,我收不到了,我不能亲手将油菜打下来,看着成堆成堆像小山一样的菜籽了……抓一把菜籽在手里,又让它们滑溜溜地从手指缝里流泻下来……
淡蓝色的炊烟从家家户户的屋顶上升起来了,橘黄色的灯火星星点点地亮起来了,倒映在村口的小池塘里,在水波纹的荡漾下晃动起来。一个模糊的身影牵着牛儿在饮水,老牛俯下头喝了两口,仰起脖子来哞哞叫了几声,小牛也跟着叫了……要不是我昨天就死了,那些活我也可以去做啊!要不是我昨天就死了,也许此时出现在那里的会是我啊!
一种巨大的悲伤击中了我的心脏,我突然感到了自己对人间深深的留恋。为什么要我死?我还可以放牛、我还可以耕田、我还可以挣钱、我还可以给女儿挑担子、我还可以给孩子们支撑门户……为什么要我死?孙儿们都叫我爹,都舍不得我!孙儿们再回来,再喊爹,叫谁笑眯眯地出门答应呢?我这么爱热闹,可现在的一切热闹都和我没有关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冰冷的屋顶上!
我多想那片庄稼地啊,想那片浸泡了无数汗水才变得肥沃起来的土地,想地里晒干了、用手一捏就碎成粉末的松散的土坷垃,想花生地里的马齿苋和绊根草,想地头的毛苁和我经常斗锄头的那块大石头,还想那片黄澄澄的油菜花……
我一伸手,摸到了油菜花,它们带着特有的清香铺在了我眼前,这齐斩斩的一片油菜花一块又一块地匍匐在我面前,好像在唱歌,好像在欢叫。我摘下一朵,茎都是甜的。
就在我眼前,这些花朵突然都合上了花瓣,花瓣向两端伸长,变成一个粉绿的荚子,细嫩的油菜荚又慢慢伸长、长大,肚子缓缓饱胀起来。眼看着油菜杆渐渐伏下去、伏下去,快到地上了——这是饱满的、沉甸甸的菜籽压的。油菜荚子黄了,炸开了,一粒粒的油菜籽没有落到地上,反而齐刷刷跳起来,向上飞跃,升到半空中,一场菜籽雨酣畅淋漓地落到我头上……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从我的眼眶里滴出来,啪啪打在屋顶上,我很奇怪自己居然还可以再流泪,我的一切都是无形的,唯独眼泪是真实的,一滴一滴透明的液体从眼眶里漫出来,却有分量,重重地打在屋顶上,震得屋瓦噼啪作响,那清脆的声音,穿透了夜色,直击人的心脏。
4
一顿简单的晚饭,一屋人草草吃了,都自觉地做起了自己的事。男人们商量起晚上守夜的事,商量着要请八大金刚来守灵,要置几张牌桌给守灵的人消遣,怕晚上熬不下去。女人们洗碗、收拾屋子、收拾自己,给来上香的乡亲倒水,然后端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做孝帽。
不一会儿,吃过晚饭来守夜的老人和青壮年男子都陆陆续续到家里来了。我的妹妹和外甥们都是远客,他们一边接待乡亲们,一边和他们寒暄着。
又来了一屋子人,有家青、家有、青松、松柏、家胜、家德、家顺、家富、家勤、双喜、贵字、大山、春元、秋元……凡是没出去打工而在家里的男人都来了。
男人们先给我上了三炷香,然后端着自己的茶杯,坐在一起聊天,他们的话题当然离不开我:我这一生如何艰难、如何不简单、我如何的谦让、如何的坦诚、如何的可以托付……我的二外甥陪着他们,他也直说:“我的大舅哦,这一生……那实实在在是个好人,好得没话说……”
我笑了。嗬,这个老二呐,从小就皮,又聪明又调皮,我不打不骂他,总跟他细说,他一有事就翻过山头跑到我家来了,说是想我这个大舅。长大了,他还是最孝顺的一个呢。傻孩子哦,我如此的一生,不是为了让你们坐在这里评论的呀。
小玉儿在一旁一循一循地倒茶。孙儿们坐在不远处聊天。今年过年都没能看见的几个外孙也都回来了,他们俩在外地打工,我几年都没看见了,不由得又多看了几眼,小伙子们火气旺,感觉不到什么,还是互相叽叽喳喳说着话。我老伴最疼外孙,怕他们两个饿着了,把过年没吃完的糖果拿给了他们。
那悲戚的气氛终于平息了一些。
“唉,这么多人,要是爹在,多好啊!”小玉儿一边折着一顶孝帽,一边说。
“是啊,爹最爱热闹的,要是看见了这么多人,还不高兴坏了。”大女儿端着脸盆去给客人打洗脸水,从堂屋里过,听到了小玉儿的话,插嘴道。她随着女儿的辈分喊我“爹”。
“要是家爹看见这么多人,一定要过来凑热闹。他最爱跟人讲故事的。”外孙儿也附和。
“唉,为什么家爹就走了呢?家爹那好的一个人。”外孙女儿也不无惋惜地说。
“爹最爱吃糖了。”长孙亮亮手里拿着一颗水果糖掰过来掰过去。
“是呀,爹最爱吃糖了。我想给爹送一颗糖去,他看见我们这么多人在吃糖,他肯定也想吃了……但我又有点儿怕……”小玉儿说。
亮亮听到这里,站起来,说:“怕什么呢?爹不会吓我们的,他肯定会保佑我们的。”
说着,他领着小玉儿朝我的尸体走过去。
这时候地铺已经拆了,棺材架在板凳上,靠墙的里边放着棺材,外边放着棺材盖,我就被放在盖子上。傍晚时分,一干人张罗着领着长孙亮亮去村后的水塘里买了水,给我洗了身,穿好了寿衣。我穿着妹妹早已给我准备好的寿衣,一套黑缎子绣花的对襟唐装棉袄,头上戴的是镶着假宝石的瓜皮小帽,脚上穿着白棉布袜子,蹬的是一双长筒朝靴。外面再罩一件绣花描金的薄毯子,倒像个有钱的地主。
亮亮走到旁边,扒开包裹着我的毯子。
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僵硬。左右手套在袖子里,手上各缠着一块手帕,手心里放一个钱袋,各装着几文铜钱。小玉儿在亮亮地陪伴下,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手帕。我的手无力地半握着。她捏着一颗玉米糖,轻轻地塞到我的手心里。在昏暗的灯光下,她偏头看了看,发现糖没有放好,又小心地伸出食指顶了顶,直到把玉米糖放到手心正中,她才作罢。
糖放好后,亮亮把钱袋放到我手心里,用双手捂着我的手,把它慢慢合上。又重新把手帕包好,把衣袖整理好,准备拉着小玉儿回到座位上。
可能是那没有知觉、没有温度、没有颜色的手指触动了小玉儿吧——我看见自己的手指已经完全褪去了平时的紫红色,变得像象牙一样蜡黄蜡黄的了。小玉儿伏在我身边呜呜哭了起来。
“姐,你别哭了啊……”亮亮拉着小玉儿,想把她从我身体旁拉开。
“别,”小玉儿推着亮亮,说,“你让我还陪爹一下……”
我从这声音里听出了万般地不舍,和悲哀地无可奈何。我看到小玉儿的眼前浮现出小时候我带她的情景:在我做活的榨油坊周围,田野里,她跟着我;我耕田的时候,她抱着一个大篮子给我送早饭;我带她挖荸荠,带她买年画……
这个傻孩子啊,还记着这些干什么?哪个爷爷不疼孙子呢?
听到那句话,亮亮松开了小玉儿的胳膊,陪着她站在我旁边:“姐,你别伤心了……要是爹看见了,爹心里也不好受……”
我的孙子啊,你说到爷爷心坎里去了,我心里怎么能不难受呢?人活一百岁,也是要走那条路的啊,伤心有什么用呢?
“你不知道,爹这一生多苦,我总以为爹会在那里的,还有好多机会可以跟他说话、给他买东西吃、带他去玩,可……可……呜呜呜……”说着,她哭得更伤心了。
“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难受,我有多少机会可以对爹更好,我没有给爹买一身新衣服,没有带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买的新房子,没有让爹去住住……还有好多好吃的,没有让爹吃到……你还没有赚钱,你不能理解我的这种悔悟……”
亮亮跟我一样不善言辞,只能默默地听着小玉儿说。
“爸爸走得早,家里全靠他撑着,六七十岁,别人都在安享晚年,他还要挑担子、干农活、耕田、种地……哪样不是他……小时候妈妈就跟我说,你别嫌爹走得慢,爹是累着了,没力气、没办法,脚才在地上拖……”
——唉,我的孩子啊,你念起这些来干什么?人死如灯灭啊,你还让自己伤神干什么?
可这哀哀戚戚的抽泣一直绵绵不绝,就像一根针一样一下一下扎在我的心上。我难过极了,只好迈着沉重的步子踱到院子里来,我想在那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还想再一次在自己家里、抬头看看自己头上的天空。
5
我再次坐到后院的栀子花树下,我用目光测量着这院子,这曾经自己的领地。可是死神却将我赶走了,我知道,过了这几天,这里将永远地不再属于我了,将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就像平时老伴供奉祖宗时嘱咐的:你只能保佑他们……
村支书听了他老娘的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可以睡棺材了。可是,怎么睡?还是个问题。我摸了摸自己的驼背,这个驼峰,跟着我半辈子了,让我这半辈子像个骆驼一样辛苦忙碌。我看见他们把我放在棺材旁比了比,我的头要触着棺材盖了。我僵硬着手和身体,把头伸得老高,再次给他们出了个难题。
棺材是老早就打好的,那还是三十年前我生病时,女儿为冲喜,请的几十里外十里铺的老师傅打造的,凤头燕尾,大气得很。平时就放在旧宅里,进去拿柴草或喂猪都能看见,我满意得很。
再重打一口,已经来不及了。这些年村里人都是火葬,装在骨灰盒里,再套上棺材,从来都没遇到这样的问题。
“那……还是按老办法……”春元还是十指交叉在肚子上,试探着说。
“什么老办法?”大女儿和明明一齐问。
“我以前听我老爹说过……装……驼子的办法……”
“什么办法?你倒是说啊!”女儿急了。
“就是……先……按……”
春元虽然支支吾吾,但大家都听明白了,我以前也好像听说过,这种方法……我又摸了摸背,这下,我终于可以直起身来了。
“也好,我伯终于可以直起腰了……可……这让谁来动手呢?”女儿说。
“这种事,一般都是长子干,今天只能让亮亮试试了……”
“亮亮?亮亮太小了,还没脱孩子气,他敢吗?”
唉,这一家是个什么家啊,我这一生,怎么就没个儿子呢?命里不济,生了个儿子,也没养大啊。大女婿也走得早,这如今,一个主事儿的男人也没有,就是火化,也没个抱骨灰盒的人啊。
亮亮一直坐在不远处陪着小玉儿,听到说到他,就走过来,捏着拳头,一字一顿地说:“那就试试啊。”
“你不怕?”小外孙女问。
“我来吧。”亮亮还没有回答,明明接过话头,肯定地说。
“那好那好,”妹妹多莲放下心来,“亮亮还太小了,做这种事情,非得个年纪大些的才称头。那,先找块好板子吧……”
说着,一帮人开始忙活了,在家里的库房里挑木材,找到几块上好的樟木,连夜去敲木匠的门,叫木匠刨了一块大小适宜的木板。
全家人一夜未睡,大小事宜准备妥当,鸡就叫了。
小玉儿一早就扑在我身边抽抽搭搭哭个不停,两个女儿也是眼泪不断藤。要装殓了,所有的乡亲们都来了,围在我身边,要见我最后一面,盖在脸上的钱纸被一次次揭开,一次次盖上,又一次次揭开,他们围着我,哭个不停。我探头看了看,自己的死相还真安详,就是一场睡眠,脸上还有红有白,完全没有青紫的迹象。难道这就是善有善报?
最严肃的时刻就要来了。春元拉开所有的老幼妇孺。两个八大脚一前一后,扯住我身下垫着的白布,往上一揭,一齐往左边挪,再往棺材里一顿,我就稳稳当当地睡在了棺材里。
明明在案前的香筒里抽了三支香,倒提着凑在蜡烛上,烛火红绸一般地跳动,他手里的香也跟着微微颤抖。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这么近地看看我的这个侄儿,他也是将近六十岁的人了,他也老了啊!头发和我一样,前庭秃了,后面也是银丝多于青丝,脸上手上已经浮现了淡淡的老年斑。手上的青筋暴着,这会儿正抖得厉害。傻孩子,你这是老毛病呢还是害怕啊?放心吧,大伯不会怪你的,大伯会保佑你的。
仿佛听到了我心里的话,三炷香终于都燃着了。明明拜了三拜,在香炉里插好香,又对着棺木磕了三个响头,拿起那块刨得光鲜铮亮的木板,走到棺材旁,轻轻地放在我身上,刨花木板抵着我的鼻子和膝盖,他试着用了用力,尸身虽已干硬,但仍然因为肉身而发出了反抗的弹性,他按了按,尸身带着木板往上弹了弹,他又用力按了按,木板又往上弹了弹,孩子积聚了三天的泪水不禁决堤般涌了出来,噼噼啪啪如暴雨般打在木板上。
春元和亮亮在一旁看着,同时伸出手,按在了木板两头,三个人眼神一汇聚,一齐用力,各自大喊一声:
大伯、欢哥、爹,走好!
一发力,咔嚓一声——我的脊椎断了。
我终于睡平了……
我长吁了一口气,屋子里却又是哭声一片……
八大金刚中四个年长的拿起棺材盖的四个角,徐徐扣到棺材上。为首的拿起棺材钉,抡起斧子,用斧头敲打着敲打着……
叮、叮、叮……我只听得见棺材钉一声声的脆响,我这一生完了、结束了,这苦难的一生结束了,是高兴还是悲痛?如果生死是一个轮回,那么死亡也不是一个解脱。我并不感到丝毫的轻松。
门外锣鼓响了起来,哀乐也响了起来,鞭炮噼里啪啦炸响了,我听见小玉儿的声音在说:
今天,我的老父亲走了,完成了她九十岁的一生。
老父亲的一生,是苦难的一生。十几岁就和母亲、妹妹被分到一边自己过活,十几岁开始养家糊口,卖鱼、挑碳、打铁、做土活、打榨,人生的各种苦工他都做过。……
夏三伏、冬三九,他从来都没有歇过,他一生都在忙。都在为别人忙,为女儿女婿、侄儿侄女、外甥……他是要捱着帮我把三个孩子带大,如今,我的孩子刚刚大了,他却撒手人寰……
我感谢所有好心的乡亲们,能来送我的老父亲最后一程。谢谢你们了!我请我的老父亲走好,您放心,您托付的母亲、孩子、妹妹……我都会好好照顾……
小玉儿代她妈妈写的追悼词,孩子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锣鼓响起来,花圈举起来,钱纸洒起来,招魂幡飞扬起来……
我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孩子们心里过不去的是,我这一生没有享到福,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孝敬我,可是,我觉得我值了——这值了两个字,怎么说得清呐?
一根绳索套到了我脖子上,我知道,索命的小鬼追上来了,我的这一生真正的结束了,过了奈何桥,我就会什么都忘记了,包括名誉、幸福和苦难,还有一切的一切。
我听到送葬的人们还在说:
“欢哥,多好的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我这一生,听到过太多这样的话,张三、李四、王麻子,经常就这样一下子没了。可这回,轮到人们说我了。一直说的是某某人,哪回轮到说你了,你的这一生也就结束了。
能参悟到这个事实,证明我的智商在死后的确是提高了。也许死亡,那才是真正的平等的开始?
我不知道。
2011.5.2
本文发表于《中国作家》2011年第8期文学版,约一万二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