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食谱与地图
来源:北京日报 | 冯新平 2017年05月18日14:25
加拿大华裔女作家邓敏灵(Madeleine Thien)凭借其长篇小说《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Do Not Say We Have Nothing)一举荣获2016年加拿大文学“总督奖”和加拿大丰业银行吉勒文学奖两项大奖,这部小说同时还入围2016年英语文学最高奖布克奖。在这之前,她的另外两部长篇小说《确然书》(Certainty,2006)和《周边的狗》(Dogs at the Perimeter,2011)也大受欢迎,均获好评。而其27岁时的出道之作短篇小说集《简单食谱》(Simple Recipes,2001),同样出手不凡,一经推出便斩获温哥华市图书奖等四项加拿大文学奖,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艾丽丝·门罗的赞赏。
“家”是邓敏灵作品反复出现的主题,也是其写作独树一帜的来源,她曾说过“家是一个动词,需要我们持续不断地重建”,这在收入《简单食谱》的七个短篇中体现得尤为显著。正是对于“家”的这种双重阐释让这个短篇小说集出类拔萃。这样的意蕴在以鲁·博森的诗《牛奶》作为小说的题记中是以反向的方式呈现的:“房子是个简单的结构。建造者去了,可房屋依存。”
成长于温哥华的第二代马来西亚华裔移民邓敏灵,对身份焦虑与错位感无疑有着深刻的体会。在这个以移民城市温哥华为背景的小说集中,异域性的文化不再引人注目,漂泊错位的日常生活却变成了家庭悲剧。这样的写作美学在小说集里的同名作品《简单食谱》和《一个城市的地图》中体现得尤为显著。
在《简单食谱》中,食物作为与文化传统相关的标志和移民社区独特的元素,无疑是此篇最为显著的主题。来自故土的传统做饭方式,与移民国家快速现代的烹饪技艺之间的对比,暗示了父亲对加拿大文化既爱又拒的矛盾心理。当餐桌上儿子对父亲精心做好的故国特色鱼菜表示出厌恶时,彼此引而不发的怨气上升为肢体与言语的暴力冲突,从而触发了潜伏在这个移民家庭内部的情绪手雷。父亲用力拍放在桌子上的筷子,与儿子扔向父亲的叉子;斥责儿子没有孝道的父亲,与大骂父亲中国佬的儿子——形成触目惊心的对照,隐喻两种文化的紧张对峙。妹妹获得父亲的原谅,是因为她愿意承袭传统并为之付出努力,而背祖忘宗、叛逆不逊的十二岁哥哥则常常提醒父亲作为移民的隐痛。
那样的隐痛是以不易察觉的隐喻方式呈现出来的:父亲和她在厨房里看着那条即将被端上餐桌的鱼慢慢挣扎而死,也正是这条鱼引发了一场两败俱伤的冲突。离开故土的父亲犹如那条脱水而去的鱼,落魄潦倒地站在厨房中间,这是成年以后女儿常常在梦中见到的父亲形象。作者以一个人根深蒂固的饮食习惯为切入点,来展示移民家庭的生活状态,已是举重若轻,而常常造成两代移民彼此隔阂的语言,在作者笔下也写得别开生面。出生在马来西亚的哥哥移民到加拿大后,便抛弃了母语,父亲虽然恼火却也无可奈何。而出生于温哥华的妹妹如此描述父母的对话:“他俩说的那语言充满了柔软的元音,词语都连在一起,使我无法分清他们停顿换气的间隙。”这个短篇从宛若走在文化钢丝的叙事者“我”的视角出发,以一顿晚餐为叙事焦点,游刃有余地推演出一出移民生活的家庭悲剧。
同样以女儿的追忆性视角来展示移民生活的《一个城市的地图》则是另外一番景观。这两个分别置于小说集首尾的故事合起来正好呈现出一个移民家庭完整的生活图景,分开看,在形式上又象征着悬于两种文化之间的尴尬处境。只是后者作为人物的叙事者,不像前者行走于两种文化边缘的“我”那样无名无姓,而是有了一个暗示其已获得主流文化身份的米里亚姆的名字。
《简单食谱》中的叙事者“我”主要是作为一个旁观者而存在,《一个城市的地图》中米里亚姆的叙述分量则重了很多。成年后的米里亚姆只是在街边远远看着十年没在一起的父母,小说甫一开始就以这样一个女儿眼中的幻觉场景呈现了一个移民家庭的悲剧,同时又暗示她多年以后仍无法摆脱过往生活的阴影——一个移民家庭的前世今生由此徐徐展开。我们看到眷恋故国的父母在说英语时常常夹上一个中国字或一个印度尼西亚字,而出生于温哥华的“我”却能轻松自然地融入当地文化。她看到母亲如何满怀信心地积极投入新的生活,而父亲则被故园往事紧紧缠绕,无法释怀,虽然那是一片有着暴力冲突和政治动乱的土地。我们还能看到幼小的“我”,在父亲蒸蒸日上的家具店里度过的快乐时光,看到一家三口星期天在高速公路上驾车游玩时的开心情景。只是几年以后当自杀未遂的父亲躺在急救室时,所有这一切已是那么遥远。
《简单食谱》中以象征隐喻的含蓄方式呈现出的那个失败男人,在《一个城市的地图》中具化为一个经营过餐馆和家具店、关门倒闭后又成为房产经纪人、最后靠救济度日的潦倒形象。与这样的人生轨迹相对应的,是其从初踏自由国土时的满怀希望,到艰难度日时的失落消沉,终至陷入难以自拔的孤独忧郁的心路历程。当初一起逃离故土的妻子在彼此的埋怨与争吵中也渐行渐远,而被父亲寄予希望——长大后给父母买幢大房子——的女儿,也在离家的渴望中开始了自己的恋爱与婚姻生活,曾经的那个家渐渐被她甩到了身后。
以一个成年叙述者基于当下视角的回望和记忆来展开叙事,是这部小说集的特点。这样的写作手法很好地将过去和现在,漂泊与回归,家园与异乡之间斩不断、理还乱的境遇呈现出来,从而使得叙事有很大的空间和张力。倘若说在这两个短篇中,挣扎于两种文化和新旧生活之间的父亲让人感慨不已,那么在往事与现实中交错出现的两个女儿形象同样意味深长。二者都是由于父亲的缺陷而对之日趋疏远和淡漠,也都在成年后的追溯中理解了父亲的不易,从而怀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内疚感觉。
正如《简单食谱》中没有姓名的人物暗示着一个群体的生存状态,没有具体城市名称的标题同样涵盖了漂泊异乡的生活轨迹,所以中译本将其译为《温哥华市的地图》是弄巧成拙,而《简单的菜谱》也没有《简单食谱》更为确切和简练。一个简单的食谱中不能没有爱的成分,一个城市的地图上留下的是爱的足迹。邓敏灵的这本小说集重新绘制了温哥华变动不居的城市地图,重新定义了加拿大长久以来的移民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