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那只猫是什么时候趴到我阳台上的，好像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我把校服洗好往阳台上晾时，它正好挡住了门角角。我一边推，它就往一边躲，随着门推开的弧线，一点点挪向阳台拐角，懒洋洋的，一寸都不愿意多动。

当时我心情不好，爱理不理地喊了声“走开，懒猫”，便把门关上了。

人要是倒起霉来，喝口凉水都塞牙，本来短跑的事情已经够惨的了，偏偏一回到家，我最心爱的绘本书竟然像长翅膀一样飞走了，怎么找都找不到。那是一个励志小猫的故事，小白猫自一出生就是个胆小鬼，不仅看见狗狗会吓得走不动道，抓老鼠时也不敢伸爪子，所以常常被老鼠戏弄，有一次甚至还被一群老鼠咬掉了一截尾巴。

多可怜的小猫啊，它一直努力想改变自己，但每次都不尽如意……

天哪，这故事分明就是在说我嘛，我就是那只可怜的小白猫。在学校里，我微不足道，如果不是自己主动发出点声响，谁也不会注意我，我加倍努力要做点什么，但往往适得其反，成了别人的笑柄。

比如这次短跑比赛吧。为了这次比赛，我每天提前半小时起床，围着村子跑两圈，我跑得快极了，脚下生风，像踩了风火轮。我敢说，这次跑第一的丁丁论实力绝对不是我的对手，一开始，他可掉在我后面好大一截呢。哎，都怪那块莫名其妙的石头，害得我不仅摔得一嘴泥，还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那时候才跑了一半呢，别人还以为我是个不知天高地厚，开始时拼着命，到一半就泄了气的软蛋。

绘本里的小白猫是我的好朋友，它被设计成一张折叠画，平日里安静地躺在封面上，成为绘本的一部分，你想跟它说话时，只要扯一下它那受过伤的短尾巴，它就能马上从封面上站起来，变成一只立体小猫，鼓起胖嘟嘟的小腮帮，扬起齐整整的小胡须，直勾勾地看着你，一遍一遍耐心听你把话说完。每次碰到不如意，我都要跟小白猫说好长好长的话。有时候我抓着它那短了一截的小尾巴，说着说着，自己就哭开了。真的不是我不努力，可我就是差那么一点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既然绘本上的猫找不到，那我何不找找真正的猫。我于是来到了阳台上。

“小猫小猫，你抬起来头，听我说，绘本里的那只小白猫，受到数不尽的嘲弄，吃尽所有的苦头，最后终于变成一只威震四方的猫王，别说狗狗、老鼠，就连老虎也跑过来拜它为师。你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吗？它几乎是冒着生命危险，跑到森林里去学习，掌握了各种动物的绝技，同时也摸清了它们的弱点，这个过程中，它还学会了每种动物的语言，真的是每种，连蚊子的嗡嗡声都能听懂……你再看我，我多努力啊，远的不说，这次跑步我本来势在必得，可惜却毁在了一块小石头上，说出来谁会相信。”

我蹲在小猫面前喋喋不休。

“小猫，你倒说说，我该怎么办？我可不想一直做个小丑啊，我本来就不是小丑嘛。可我做那么多，为什么同学们还总是嘲笑我呢？”

小猫不吱声，瞪着一双大眼睛来回打量我。

“你说，小猫同学，我怎样才能扬眉吐气，不被人笑话呢？”

小猫还是不吱声，好像它是一只连“喵喵”都不会叫的小猫。

“你倒是发表点意见啊，小猫同学，”我使劲地摇着它的头，“哪怕你喵一声，也能让我心里舒服点不是？”

我满怀期待地看着它，如果它是我绘本里的那只猫，我想它此刻已经趴在我怀里，安慰我老半天了。

“汪汪！”我有点生气了，想学个狗叫吓吓它。没想到，小猫这回竟然有了反应，叫得比我还大声：“汪——汪汪！”

我一愣，天哪，我的阳台上躲着一只会汪汪叫的猫，这可真是奇闻啊。我又冲它汪汪叫了两声，可它这会又闭上眼睛，不动弹了。

没劲！

“好吧，汪汪叫的小猫，睡你的觉吧，我还得去努力呢。”

过两天，班主任秦老师还要组织课外阅读成果展示，那首《春江花月夜》我都快记住一半了，这一回，我一定要发大招，人家讲什么故事，谈什么体会，我一上台就要背通篇的《春江花月夜》。

我回到房间里，捧起书本开始努力地读起来，《春江花月夜》可真长啊，把所有句子连起来，都够围着村子转两圈了吧。

我拿着书本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一遍又一遍，直到屋外渐渐黑下来，直到整个村子都睡着了，也不肯停歇。第二天晚上，我当真把《春江花月夜》通篇背了下来，一字不差，我试着背给小猫听了，它连叫了四声“汪汪”才转头睡觉。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成果展示如期开始，我双手环抱，不急，先稳稳，看看别人都什么水平。

第一个出场的是伊伊，人家可是学习委员呢，可是她也仅仅讲了一个《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第二个是阿牛，讲了个《武松打虎》的故事，还好，也不难，这本少儿版的《水浒》我早就看过了。

接下来上场的是浩浩，他一出场，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差点就坐不住了。他居然要背诵《三字经》，这个难度可不亚于《春江花月夜》啊，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不过，浩浩一路背下去，我紧张的神经慢慢就放松了。浩浩的功力显然比我差很多，前半部分还算流利，到后来，就有点卡壳了，最后，他背也没背完，吐吐舌头就下台了。

前面三位同学都受到了秦老师的表扬，就连浩浩也一样。这一下，我可真的坐不住了，我鼓起十二分的勇气，举起手来，大喊一声“报告”。

“报告——”不巧得很，这时，前排竟然有人紧跟着我喊了一声。不管他，我把手高高举起，我敢说，这是我有生以来手举得最高最理直气壮的一次。

“陈有亮同学，你先来吧。”秦老师说，她点的竟然不是我。

“老师，我来背诵一首刚读过的《春江花月夜》。”

陈有亮的春江潮水一波又一波浇在我心坎上，把我浇了个透心凉。真是伤心，伤心掉得满地都是。我满脸委屈地向周围的同学望去，希望他们能够证实，其实我和陈有亮背得一样好。可周围的同学根本就无视我的存在，正瞪大着眼睛，惊叹陈有亮竟然能背出那么长，那么难的诗来呢。

陈有亮背完了他的古诗，赢得了班上最热烈的掌声。

“刚才还有哪个同学举手了，接着来吧。”秦老师在台上问。

我把头深深地埋进课桌里。

“是湘宝同学吗？来，来，湘宝同学，到讲台上来。”

我心里拧着一万个不愿意，别别扭扭地挪到了讲台上，本想说我也能背《春江花月夜》呢，可是心里总觉得怪怪的，好像在嚼别人嚼过的东西。于是，我支支吾吾地说：“我曾经有过一本书，讲一只胆小的小猫变成猫王的故事，可惜我把它弄丢了。”

“弄丢了，你总该知道故事里都讲了些什么吧？”

“讲了，讲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越使劲，就越记不起具体情节来，“对了，它的叫声是这样的，汪——汪汪。”

教室里哄堂大笑，有的同学还学起汪汪叫来。

秦老师显然对我的表现很不满意，她绝不会相信会有一只猫叫声像小狗，以为我在故意捣乱，沉着脸说：“回去吧，湘宝同学，以后对待课堂活动，你应该严肃点。”

那天我又是满腔失落地回到家，一路上，我都在想，如果当时我再勇敢一点，也大大方方地背诵《春江花月夜》的话，我至少不会比陈有亮差，我甚至发现，陈有亮对《春江花月夜》根本没有理解到位，有几个地方断句明显有错误。也许，事情本来还有另一种方法解决，只是我没有去试罢了，这证明，我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小丑呀。这样想着，我的心里稍微舒服一点了。如果那本绘本还在，折纸小猫一定也会这样安慰我的。

回到家里，我走上阳台，小猫像往常一样，睡得天昏地暗。

我悄悄蹲到它跟前，冲着它的耳朵大声叫道：“汪——汪汪。”

小猫猛地站起来，瞪大眼睛看着我，两排胡须根根坚挺。

“嘎，嘎，嘎。”小猫呼啦啦甩了甩脑袋，像是刚从睡梦中缓过神来，顿了一顿，也冲着我叫起来，这一次，居然是鸭子的声音。这一声奇怪的鸭子叫把我逗乐了，一时间竟忘掉了课堂上的烦恼。

我与小猫面对面，眼瞪眼，嘴里还学着它的叫声：“嘎，嘎，嘎。”

咩，咩，咩，是羊的叫声；哞，哞，哞，是牛的叫声；叽喳喳，叽喳喳，是麻雀的叫声。这只神奇的小猫，肚子里像有一个播放器，模仿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难，甚至有蚊子环绕的声音，有大雁击空的声音，还有长虫吐信的声音……

我对着小猫的口型，一声一声地学，它怎么叫，我也怎么叫，我发现，我竟然和它一样厉害，它能叫出来的，我也能叫出来。我和它在阳台上转着圈，发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天黑了也不舍得停下来。

第二天，我一路和小鸟聊着天，和小鸭子打着招呼，蹦蹦跳跳地来到了学校，心情好得不得了。

可一到学校，坏了，我发现自己忘了一件事情。昨天下课时，秦老师还布置着要挑选文艺节目参加区里汇演呢，她要求每个同学都准备一个节目，我当时心情不好，没当回事。再说，没当回事的也不止我一个，你看，秦老师在前面一说这事，大部分人都低下了头。

没办法，秦老师只好把大家一个个拎上台来，按照座位顺序挨个表演。同学们上台后，节目如出一辙，不是唱歌就是跳舞，秦老师一张脸难看得跟苦瓜似的，看样子没有哪个节目让她满意。

不知不觉就轮到我上台了，我也有点犯难，跳舞唱歌从来就不是我的强项，文艺节目，我平常在班里可从来都不沾边。不过没有办法，不管有没有节目，这讲台都得上去。

“湘宝同学，你有什么好节目，给大家展示一下。”秦老师问。她目光恳切，不放过每一个同学。

“我，我，不会什么……”我支支吾吾的老毛病又犯了。

这时候，不知道哪个调皮的同学喊了一声，实在不行，再学声猫叫吧，教室里的笑声此起彼伏。

学猫叫？我灵机一动，用最大的声音压住大家的笑声，说：“好吧，那我再学一声猫叫。”

我清了清嗓子，汪——汪汪。

我能够感觉到秦老师的脸上都快冒绿光了，也感觉到教室里的空气马上就要爆炸了。就在那一瞬间，我马上抛出一声嘹亮的公鸡打鸣声，教室里的气氛顿时一紧，即将喷涌而出的笑声马上偃旗息鼓了。接着，他们便听到了阿妈锅铲嚓嚓炒饭的声音，柴火在炉膛里噼啪燃烧的声音，鸡蛋在油锅里嗞嗞煎炸的声音，然后是屋外小鸟扑腾的声音，小村边河水流淌的声音，小鸭子在池塘里嬉戏的声音，鸽哨越过头顶的声音，上课铃的声音……从早上起床到进入校园，所有的声音都从我嘴里一个个蹦出来，构成一幅完整的图画。

大家简直惊呆了。秦老师的备课本掉在地上，都没有反应过来。

“好啦，我的表演结束了，汪——汪汪。”

这时候大家才回过神来，掌声马上像过年夜不断茬的鞭炮，足足响了三分钟。秦老师更是激动得不得了，直接跑去找校长，告诉他，汇演的节目找到了，班里的湘宝同学竟然能表演口技！

这一回，我感受到了真正的掌声，真正的肯定，和我预想的一样，比我期待的来得还猛烈。

放学后，我一溜小跑回到家，急着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小猫。

我可不管它是在真睡还是在装睡，跳到它跟前，用最大的热情将它抱在怀里，在它的额头上亲了又亲。

我把小猫抱起来的瞬间，突然发现，就在阳台的拐角上，小猫成天躺着睡大觉的地方，竟然垫着我的那本书，原来这本书一直被小猫当成了床，难怪找不到呢。此刻，这本书已经被小猫睡得皱皱巴巴，而且封面上那只折纸小猫已不知去向，留下空空落落一个猫形的洞。

算了，我已经不需要那本书了，不是吗？

我又把小猫亲了亲，说：“我该如何谢你呢，你这只神奇的小猫，你说你要是会说话该多好啊，我就多了一个好朋友。哦，对了，就算你不会说话，你依然是我的好朋友。”

我把脸贴在猫身上，感受它温热的气息。

小猫挣出我的怀抱，跳到阳台栏杆上，甩着它那短了半截的小尾巴，回头咧着嘴冲我笑。

它居然在笑，一直在笑！你看它，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得意，简直坏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