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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法国诗人卡蒂

来源:光明日报 | 沈大力  2017年05月31日09:21

前些天,从电视上看法国新总统马克龙为他初选告捷,在巴黎“宇园”邀集娱乐圈红人丽娜·雷诺和影星彼埃尔·阿赫迪蒂等名流畅怀庆功的热闹场面时,自然回想起4月6日刚去世的大众诗人阿芒·卡蒂。十几年前,他在这家饭店宴请我和妻子董纯。卡蒂此举的缘由,正如他明言:表达对华夏儿女的兄弟情谊。他曾于1954年访华,属最早一批亲赴中华热土,向在东方崛起的新中国衷心祝愿的法国作家。

记得那次晚宴上,卡蒂谈兴甚浓。他回忆自己1954年参加中国领导人在颐和园听鹂馆为梅兰芳祝寿的盛会,对梅兰芳在日伪统治时抵抗侵略者、蓄须明志、拒绝演出所表现出的民族气节十分钦佩。梅兰芳恳谈自己演《贵妃醉酒》的体验,让他领略京剧梅派艺术在“梨园”的美学真谛,从而感受到五千年中华文化的精深。

“宇园”晚宴,卡蒂滔滔不绝谈他对中国历史文化的深刻印象,从盘古氏开天辟地,数说黄河、长城、到老子、孔子,特别是庄周化蝶,趣味横生,哲理深邃。他认为,中国进行了一场人民大众的意识形态革命,不把执政作为终结,给西方诸多启示。自己访华确是一次学习。在给梅兰芳贺寿时,他感激自己这个作家受到如此热情款待。回国后,他撰写了专著《中国》和《李家故事》,在巴黎出版。

卡蒂是一位著名剧作家。他依据访华时搜集的中国题材,创作了两部剧本《老周游记》和《一个孤独的人》。后一剧本描述广西壮族游击队的事迹。他们同桂系军阀白崇禧的国民党军激战七天七夜,被逼撤进一个深山大岩洞里,身处绝境仍然坚贞不屈,冒着冬日的严寒,憧憬人民中国的诞生,精神可歌可泣。这部剧于1966年5月在法国圣艾蒂安剧院公演。由一位法国剧作家来向观众展现中国人民解放战争艰苦卓绝的场景,格外激动人心,在西方戏剧舞台实属罕见。

卡蒂希望具体了解中国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实况,找到一本红军强渡大渡河的中文历史纪实文献。他欲究其详,从中汲取戏剧创作灵感。我和董纯受托将这本题为《强渡泸定桥》的长篇纪实,以及有关照片注释全部译成了法文,提供给他写长征诗歌,或者剧本,以他的艺术天才和在西方文坛,尤其是在欧洲戏剧界的广泛影响力,塑造“中国形象”。

法国大革命二百周年纪念时,我应邀在巴黎卫星城蒙特伊的国际讨论会上发表关于1789年革命性质的演讲《平等的回响》。蒙特伊市是阿芒·卡蒂的“浪漫话语戏剧中心”所在地。该中心主任让-雅克·奥卡赫夫妇邀请我去他们家做客,向我转达了卡蒂的问候,并委托我将卡蒂的长诗《围栏行》译成中文。其时,这一作品已经译成英、德、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文和加泰罗尼亚文,正在巴黎加紧排演成诗剧,准备赴葡萄牙等欧陆国家巡回演出,深入旧大陆社会下层的穷苦人群落。与长诗《围栏行》法文同名的影片《围栏》是卡蒂早在20世纪六十年代初拍摄成的。该片的主旨是要冲破人类境遇的樊笼。影片凸显表演艺术的贫民化集体特征,被誉为“一部电影交响诗”,荣获戛纳电影节的“评论奖”。

长诗《围栏行》跟影片具有同一“冲破围栏”的主题,但其诗歌属于超现代派。一些语汇让人不知所云,似一幅无序列图画,篇章如断似续,极难解构。不过,诗中明显涉及中国,流露作者的“中国情结”:

“何必要把乌龟驮的石碑,

逐出契丹的花园!

数千年以来,

牛郎织女在那边秋波频传。”

须知,“契丹”一词原为《马可·波罗东方游记》中对中国北部的称呼;此处系指西方人通称的“中华帝国”,亦即中国。

2004年,巴黎文艺界在首都“维龙里”的《开放剧场》举办庆贺阿芒·卡蒂八十寿辰晚会,我和董纯跟诗人让-克洛德·雷维一同前往。当晚出席者多为法国戏剧演艺精英,会上宣读时任法国文化部长,以及全国各地发来的贺函。今夕何夕,与老诗人阿芒·卡蒂在“红磨坊”的霓虹灯影笼罩下邂逅,相见甚欢,重叙“宇园”旧谊。彼此热烈握手,他特别感谢我将《围栏行》介绍到中国,那是他的作品首次跟中国读者见面。当晚,卡蒂精神矍铄,十分健谈,由老友雅克·朗格陪伴,接待络绎不绝的贺寿来客,一一握手,毫无倦意。

尔后十余载,我和董纯经常收到“浪游话语戏剧中心”的活动邀请。卡蒂不久前还为公众朗诵他的诗歌,声言“要种下两棵樱桃树,期待‘樱桃时节’回归”。卡蒂心目中的“樱桃时节”,是1871年春天的巴黎公社。1999年早春三月,巴黎曾公演他的剧作《圣布莱街的十三颗太阳》。此处“太阳”的意象,系指巴黎公社最后一位军事代表欧仁·瓦尔兰。这位普通的装订工人指挥公社保卫战直至最后一刻,惨遭凡尔赛分子杀害。在卡蒂笔下,瓦尔兰当年戴的怀表仍在为今人计时,给后来者指示前进的方向。

阿芒·卡蒂生前深信,“乌托邦里会出现另一条轨迹”,可他等不到那一天就离去了。“浪游话语戏剧中心”发出的讣告宣称:“卡蒂是我们的时代,和未来一位最杰出的诗人”。卡蒂不信任何宗教,故辞世不去教堂,直接在巴黎拉雪兹神甫公墓下葬,灵柩上摆着一朵洁白的玫瑰花,象征逝者终生的崇高意向。送葬人群为他唱《稻田之歌》,悲歌中我默念起《围栏行》的尾声:

“没有什么圣父,

主宰是我们自己。

火柴擦着,迅速燃尽;

指明灯白昼不熄。

沙漠出现海市蜃楼,

清泉潺潺流淌在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