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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骑着真马跃上了银幕——周信芳与电影的不解情缘

来源:解放日报 | 沈鸿鑫  2017年06月01日08:09

京剧大师周信芳不仅钟情于传统的京剧,而且对话剧、电影等新文艺具有浓厚的兴趣。他平生喜欢看电影,并很早就涉足电影的拍摄,所以他与电影有着不解的情缘。

骑真马拍摄《琵琶记》

1920年,商务印书馆活动影戏部在众多京剧演员中选定梅兰芳和周信芳两位青年演员,分别为他们拍摄《春香闹学》《天女散花》和《琵琶记》的“古剧片”(戏曲片)。

《琵琶记》原是元代剧作家高则诚所撰的传奇,写汉代蔡邕蔡伯喈与妻赵五娘的故事,穷书生蔡伯喈别家赴考,得中状元,被迫招赘为丞相牛太师之婿。家乡逢灾荒,赵五娘倍遭艰辛。后婆婆、公公相继身亡。赵五娘身背琵琶上京寻夫,为牛氏携归相府,终与伯喈团聚。故事在民间流传广泛,妇孺皆知,并为京剧、川剧、秦腔等多种剧种搬演。

这次拍了两折戏:“南浦送别”和“琴诉荷池”,由周信芳饰蔡伯喈,王灵珠饰赵五娘。拍的是默片,导演杨小仲。“南浦送别”叙蔡伯喈与赵五娘新婚两月,其父催促他上京赴试,分别时,蔡伯喈骑马缓行,赵五娘在后殷殷相送。为了追求逼真效果,“蔡伯喈”还骑了真马上场。唱词中有“万里关山万里愁,一般心事一般忧”。“他那里,谩凝眸,正是马行十步九回头。归家只恐伤亲意,两泪汪汪不敢流”,十分凄清缠绵。

“琴诉荷池”述蔡伯喈入赘相府后,日夜思念家乡和妻子,在荷池边操琴解愁。牛小姐想听他的琴声,他弹的都是抒无妻的曲《雉朝飞》及《孤鸾寡鹄》,牛氏要他弹《风入松》,弹出的却是《思归引》。这一折通过周信芳丝丝入扣的表演、深刻揭示出蔡伯喈此时此境内心的复杂感情。当时就只拍了这两折,没有拍完全剧。但对周信芳来说,这是重要的开端,他对戏曲电影的探索和实践由此跨出了第一步。

梅兰芳的《春香闹学》《天女散花》和周信芳的《琵琶记》电影曾在上海和北京放映过,受到观众欢迎,还到其他城市放过,甚至发行到海外南洋各埠。但是1932年“一·二八”事变时,商务印书馆印刷所被日本飞机投弹炸为平地,库存影片全部被毁,这两部影片也化为灰烬了。

《斩经堂》闪现“银色的光”

《斩经堂》原为徽剧,又名《吴汉杀妻》,由王鸿寿移植成京剧。写西汉末年,王莽篡权,通缉刘秀。潼关总镇吴汉擒获了刘秀。但吴母不忘汉室,且王莽与之有杀夫之仇,命吴汉释放刘秀,又命他杀死其妻、王莽之女王兰英。吴汉无奈去至经堂,兰英问明,夺剑自刎。吴汉乃投刘秀。1937年,上海联华影业公司(后为华安接办)邀请周信芳拍摄成影片。周信芳饰演吴汉,电影演员袁美云饰演王兰英,其他合演者有汤桂芳、赵志秋、张德禄等。

《斩经堂》系有声影片。当时周信芳的麒派已经形成,而且正当盛年,精、气、神十足,表演十分精彩。吴汉奉母之命欲杀公主,又不忍下手,唱【高拨子散板】:“从空降下无情剑,斩断夫妻两离分,含悲忍泪经堂进……”他双手掏翎子,在胸前急速转动,然后撩铠甲快步圆场,至台中,捡起宝剑,左手持鞘,右手绕剑穗,抽出半截剑锋,一停顿,再插剑归鞘。右手掏双翎,作一个箭步亮相,表示决心杀妻。接着将剑穗左右摆动三次,在圆场中接唱“到经堂去杀王兰英”。

当时,中国的戏曲影片尚属初创阶段,《斩经堂》的拍摄作了有益的探索。周信芳与导演费穆商量,既采用了一些写实的背景,如巍峨的关寨,幽深的桃林,同时又保留了许多传统戏曲的设景方法和虚拟手法,如马鞭等。影片最后,吴汉杀了兰英,投奔刘秀,这时接上翻身跨上真马驰骋而行的镜头,衔接自然。当然,这部影片也还有一些不妥帖的地方,在某些画面里,依旧有上场门、下场门的痕迹。但总的来说,较之此前的戏曲片,已经有了可喜的进步。

影片《斩经堂》于1937年6月11日在上海新光影院正式首映,得到了欢迎和好评。田汉、桑弧也分别在1937年7月出版的 《联华画报》 上撰文评论。田汉在题为《〈斩经堂〉评》的文章中说:“银色的光,给了旧的舞台以新的生命。”“中国旧戏的电影化是有意义、有效果的工作。”

“这里给我拍个背影吧”

1956年2月,周信芳的戏曲艺术片《宋士杰》在上海电影制片厂开拍,应云卫、刘琼导演,黄绍芬摄影。这是新中国成立后,周信芳首次拍摄的影片。

为了拍好影片,周信芳对戏继续进行琢磨。比如戏中宋士杰告倒了三个高官后,自己却被判为充军,他感慨地对杨素贞、杨春说:“我为你挨了四十板,我为你披枷戴锁边外去充军。可怜我年迈人离乡井,谁是我披麻戴孝人!”虽然杨素贞、杨春愿作披麻戴孝人,但总让人感到,好人做了好事没好报,太冤了。影片改为杨春、杨素贞主动提出愿做披麻戴孝人,且挺身而出,愿代干父充军边关,这样更合乎情理了。对宋士杰人物性格的总体把握,周信芳概括成两个字:“老辣”。他是一个善良的、有正义感的人物,又是一名刀笔吏,曾在官场中混过,既有豪爽侠义的一面,又有桀骜、世故、狡黠的一面。由于周信芳拿捏准确,故而在银幕上刻画得入木三分。

京剧院不少演员没有拍过影片,对镜头不太适应,所以周信芳提议拍摄之前先排戏,使电影导演、摄影师与演员有一个相互磨合的过程。他非常尊重电影导演,他对导演说:“舞台演出照舞台的样子做,拍电影就得按电影的样子做,你尽管提出要求来。”他又帮助导演和拍摄人员深入了解戏曲表演的特点,抓准表演中的精彩部分,充分运用电影的长处来展现出京剧舞台的风采。他告诉他们,宋士杰进公堂时,抓帽子的动作有戏,于是镜头拍他的上半身。宋士杰抓完帽子,动作转到腿上,镜头就改成全景。宋士杰在公堂上对顾读的一大段辩词,周信芳说:“这一段表演上要求一气呵成,情绪逐渐高涨,如同奔流倾泻,观众最注意的,则是宋士杰的面部表情。”于是导演作了相应的处理,随着宋士杰情绪逐渐激越,镜头也逐渐推近。当顾读反诬宋士杰:“听你之言,莫非你受了贿了?”宋士杰语含讥刺地说:“受贿?受贿不多,三百两!”此时,宋士杰面对顾读,伸出三个指头,镜头推成特写,使舞台上极其精彩的瞬间留在了银幕上。

一般演员拍电影,总喜欢让导演给自己多拍些正面的镜头,多拍些近景、特写,要是给他拍个七分脸,八分脸,往往不大高兴,要是给他拍背影,那更有意见了。可是周信芳却不然。有一次,导演按分镜头剧本,打算给周信芳拍个正面的镜头,周信芳不同意,他说:“这里主要的戏不在我身上,我应当拍个背影比较合适。”

周信芳虽已年逾花甲,但根据戏的要求,该翻滚的照样翻滚,该扑跌的照样扑跌,丝毫也不含糊。有时没有他的镜头,他也照样准时到摄影棚把场。应云卫导演怕他累坏了,劝他早些休息,可他总是笑笑说:“我在边上替他们念念锣鼓经也好。”

经摄制组全体成员通力合作,《宋士杰》一片拍得非常成功。在影片前面,还套拍了《周信芳艺术生活》,其中有周信芳家庭生活的画面,以及《文天祥》《投军别窑》的演出片段,让观众们首次在银幕上看到日常生活中的周信芳。

戏曲影片的新探索

1961年下半年,文化部和全国文联又决定为周信芳拍摄一部彩色影片《周信芳的舞台艺术》。这部片子包括《徐策跑城》和《下书·杀惜》两出戏,由上海天马电影制片厂摄制,应云卫、杨小仲导演。

《徐策跑城》是周信芳精心琢磨的一出名剧,其特点是载歌载舞。徐策身为宰相,富有正义感而刚直不阿。“跑城”,是戏里最精彩的部分。徐策看到忠臣后代成长起来,兴奋与喜悦难以抑制。他不愿骑马,坐轿,而要步行上朝。表演上载歌载舞,一段【原板】:“湛湛青天不可欺,是非善恶人尽知,血海冤仇终须报,只是来早与来迟……”先是追忆往事,继而想到目前的情势,最后盘算事态发展的结果。他越想越兴奋,脚步越来越急,歌与舞的节奏也越来越紧。这一段戏,在舞台上是跑圆场的,拍电影时,导演起初想照搬舞台。周信芳认为不合适,舞台上限制在一个框框里,人物明明要往前面走,碰到侧幕了,只好回过头来走圆场。电影则要求真实,布景也比舞台开阔,摄影机又能跟着人物拍,因此徐策的跑应该一直往前走。如果再跑圆场,就会使人感到怎么跑着跑着又往回走了。于是他与导演商量,设计了皇城、城门、金銮殿等场景,让徐策一直往前跑。在银幕上,我们看到徐策“白须飘拂,水袖翻飞,袍襟腾舞”,更加逼真动人,撼人心旌了。

《下书·杀惜》,原是《乌龙院》里的两折戏,导演应云卫非常尊重周信芳,这个镜头怎么拍,那场戏如何处理,总要征求周信芳的意见。两人经常一起探讨、研究。这出戏中,有两处宋江上楼的戏,一处是酒楼,一处是乌龙院里。舞台演出时,宋江等人物上楼、下楼都用虚拟动作,拍电影时如果也那么演,就会显得虚假;如果用真的楼梯,让宋江走上走下,不仅有些漂亮身段无法展现,与戏曲表演风格也会格格不入。要是没有楼梯,画面就不好看,人物上、下楼时,镜头只能拍半身,观众也难以理解。这使周信芳陷入了沉思。他权衡得失,后来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斜搁一块坡度不大的木板,外侧安上楼梯的扶手。这个办法得到了应云卫的赞同。这样画面上既有了楼梯,又不妨碍演员上楼、下楼时表演身段,比较巧妙地解决了戏曲表演程式和电影要求真实感的矛盾。

“坐楼”一节是全剧高潮之前的孕育阶段。宋江与阎惜姣(赵晓岚饰演)干坐于一室之中,同室异梦,阎惜姣一心想与张文远成其好事。宋江与阎惜姣差不多同时起了杀心,但又都忍住了。等到宋江的招文袋和梁山的书信落到阎惜姣手中,宋江再度回来找寻,冲突推向白热化,影片进入高潮“杀惜”。剧情层层推进,步步进逼,宋江发现招文袋里没有了梁山书信,先是好言恳求阎惜姣念在往日情分交还给他,可阎惜姣乘机要挟,要他写休书休了她,又逼宋江在休书上打上手模足印,宋江忍气吞声,一一照办。

但阎惜姣拿到了休书,还是不还书信,申言要告到官府。这时一再忍耐的宋江,忍无可忍,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把抓住了阎惜姣的胸襟。这一节,过去在舞台上表演时,周信芳总觉得表演不够有力,但一直没有找出原因。这次拍电影,特别留意,他觉得电影需要更强烈的反应,画面上要交代清楚,这就发现宋江抓阎惜姣的时候,阎的反应不够强烈。找出了原因,就想出改进办法,那就是当宋江抓住阎惜姣时,阎惜姣要来一个全身震动,这样一改,果然力量显现了出来。周信芳感慨地说:“通过拍电影,帮助了我舞台上表演的改进和提高。”杀惜一节,周信芳和赵晓岚的对手戏演得十分精彩,一个愤怒中带几分慌乱,一个由狠毒转为恐惧,电影导演以高超的技巧在银幕上突现了这一麒派表演的经典段落。

周信芳的彩色戏曲艺术片,既是麒派艺术精益求精的结晶,也是戏曲影片的一个新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