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海轶:藏族小说创作的新生力量
来源:文艺报 | 马海轶 2017年06月15日14:15
小说家的使命,就是留下好的故事。我心里好故事的标准是,写出了有特点的人物、有趣味的事件,让读者收获乐趣和智慧。
最近看了2017年第4期《青海湖》杂志,见识了藏族作家讲述故事的能力。藏族作家听着、读着《格萨尔王传》长大,讲故事是他们的家传和擅长。这期杂志集中推出的12位藏族作家的12篇小说,各以独特的魅力吸引着我。许多故事都被人们反复讲过,如何讲述就变得尤其重要。藏族小说家显然都意识到了方法和技巧的重要性。他们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努力讲好自己的故事。
次仁罗布小说《梅朵》开头,用小孩的视角和口吻展开叙述,好像徐徐展开的电影镜头——黑暗里点亮一盏灯,灯光依次照亮人物的脸。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人物开始说话,故事由此展开。作者很少直接描写梅朵,而是通过孩子的见闻,通过周围人的议论,间接塑造了梅朵的形象。无独有偶,万玛才旦的《赤脚医生》同样以孩子的视角讲述故事。姐姐难产,请来了“赤脚医生”,孩子好奇,要看医生到底有没有穿鞋子。由这个引子进入故事,牵扯出其他意想不到的人物和事件。医生后来成了孩子的姐夫。孩子受其影响,成为医科大学学生,也想做赤脚医生。小说最后以讨论赤脚医生的含义结束。这是首尾呼应。
孩子的心灵纯真善良,孩子的评价公平中和,孩子的观察独特有趣。所以,次仁罗布和万玛才旦的这两篇小说不约而同地以孩子作为叙事视角。阅读完《梅朵》,我仿佛看到当代藏族版的祥林嫂。这是一个悲惨的故事,但小说写得内敛含蓄,甚至不动声色。小说里还有一些轻快戏谑的场面,缓解了整体氛围的沉重和灰暗。《赤脚医生》全篇节制自然,每个细节似是信手拈来,但又出人意料,饱满精致,展示了高超的情节构造和语言驾驭能力。
尹向东小说《世界之外》的叙述者,是一个傻孩子。张家祖上来到青石板老街,祖祖辈辈以卖凉粉为生。孩子天生笑脸,但智力似乎不济,被人称作傻子,只好坐在铺子前的米黄色条石上看世事沧桑。小说所述历时几代人,小说最后落笔于当代。傻孩子张聪眼里充满诗意的青石板老街,最后在隆隆的挖掘机声中土崩瓦解。这篇小说触及了现代化、城市化深处的伤痛。小说包含的元素众多。但叙述如此单纯,线索如此清晰,主要是因为叙述者既有孩子的天真,也有傻子的憨直。傻孩子眼里的世界,比成人眼里的世界更逼近真实,更诗意浪漫。由此,小说具备了艺术作品所需要的陌生化效果。
藏族小说家们的故事不仅有趣好玩,而且有着感情的温度和道德的高度。永基卓玛的小说《桑珠和曲珍》写了两个藏族姐妹相携相伴的生活。桑珠是姐姐,父母去世得早,于是带着妹妹出嫁。后来带自己的孩子,又带妹妹私生的孩子。曲珍是妹妹,与有妇之夫生了一个哑巴女儿。小说的结构也非常讲究,就像剥洋葱,伴随着一碗碗的酒,一层一层把老姐妹的人生展现在读者面前。在小说中,小场景里显现出大人生,小情调里流露了大悲哀。
秋加才让的小说《河里的孩子》里,主人公扎达利用上师启发和梦境提示,协助警察破案。等到水落石出、案情大白时,作者却在结尾揭开谜底,所有这一切,都是梦中梦。这篇小说的重点不在于讨论案情,而在于探索一种复杂的结构——现实与幻象,众多因素交织,奇景叠出,应接不暇。江洋才让年轻气盛,雄心勃勃,他的小说《天堂隔壁》描写一对男女在悲原相遇、相知、相携、相伴的故事。这篇小说气势恢弘,语言华美。
扎西才让本为诗人,在《回归文学的老人》中,不失时机地运用了诗人的幽默和夸张,把枯燥的题材写得妙趣横生。小说写了退休干部丹珠的文学人生。丹珠年轻时以写诗出名,之后从事教育、编辑和管理工作,最后在党校校长任上退休。退休了无事可干,又开始文学创作。其实他的文学修养欠佳,创作水平还在业余,创作实绩乏善可陈,但自我感觉不错。
元旦达吉的小说《公主》直面当代两性关系中的“小三”话题。一个名叫赵栖芳的女孩,与公司总经理有染,希望能与其结婚。但总经理总是办不妥离婚手续,于是她申请去玉树出差,因为重重心事,她不愿与同事纠缠,约了当地的作者才旦,去看文成公主庙,在外宿了一夜。赵栖芳与才旦喝酒聊天,或许还有若隐若现的暧昧。但才旦始终坐怀不乱,对这个美丽的女孩没有产生所谓“邪念”。淳朴的才旦在道德情操上战胜了总经理。我不知道作者是怎样想的,有没有象征和隐喻。她是不是让总经理代表了现代都市,而让才旦代表了永远的高原和乡村?
在这些小说中,我看见了许多从前没有看过的风景,领略了从前没有领略过的美。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我在这里看见了我们时代愈来愈稀缺的爱。比如,此称的小说《流亡者》里,青年桑珠秘密爱上美丽的姑娘卓嘎。他冒着极大风险抗婚,最后终于成功。迎娶心爱的姑娘时,姑娘却从滑轮脱轨,掉进江里死了。桑珠的精神也死了,但小说暗示,恋人死了,爱却长存人间。小说作者善于通过不动声色的叙述、精致的刻画,给故事营造强烈的画面感和气氛。虽然小说里的人都在欢欢喜喜举行婚礼,但读者分明感到要出事情,要出大事情。所以当桑珠在顶楼看到“有人骑着一匹黑色的马,正向桑珠家里疾驰赶来”时,“感觉头有点疼,胸有点闷”,走下楼梯时,“感觉双腿有点发软”。是的,我们也仿佛身临其境,有如此感觉。作者营造故事氛围的能力让人钦佩。
桑杰才让的小说《雪魂》写为爱而死的灵魂不改初心,辗转轮回变狗变人的故事。叙述者“我”为所爱的姑娘央金拉毛去采悬崖上的山茶花,结果掉下去摔死了。其灵魂辗转轮回,变狗变人,渡尽劫波,但对央金拉毛的爱情始终不渝。叙述者或为灵魂,或为狗,独特的视角给尘世的人事赋予了独特的色彩。
这是古典的爱情,这是永恒的爱情。正是如此深沉的爱,激励着小说家们不断劳作。小说家如同格绒追美小说《杀死巴登》的主角,于梦中、于无形中制造一个个令人惊讶的事件。小说家们实际上是精神世界的影舞者。他们制造的无一例外,都是精神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