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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在剧场空间处理历史议题 ——访《国家剧院的绊脚石》导演汉斯-维尔纳·克罗辛格

来源:北京日报 | 陈然  2017年07月06日14:57

导演汉斯-维尔纳·克罗辛格

《国家剧院的绊脚石》 剧照 Felix Gr nschlo 摄影

“绊脚石”(Stolpersteine)是德国雕塑家冈特·德姆尼希(Gunter Demnig)在1992年发起的一项艺术计划,旨在纪念纳粹统治时期遇难的普通人。作为世界上最广为分布的袖珍“纪念碑”,截至2017年1月31日,“绊脚石”已遍布欧洲22个国家,总计超过5.6万块。这每块造价120欧元的10×10cm混凝土砖块,表面的黄铜上铭刻有遇难人的姓名、生卒年月以及受到迫害的事实,通常被镶嵌在遇难人一生中最后居住地门前的路面上。

在德国巴登州卡尔斯鲁厄国家剧院的票务中心门前也有两块这样的“绊脚石”,分别为纪念歌唱家莉莉·杨科、演员保罗·戈麦克而造。他们曾经深受观众爱戴,被媒体追捧。若非因为种族原因在纳粹时期遭到剧院解聘,被迫流放直至丧生,他们本应在艺术生涯中做出更大的成就。

2015年,在卡尔斯鲁厄城市诞生300周年之际,当地国家剧院委约戏剧导演汉斯-维尔纳·克罗辛格(Hans-Werner Kroesinger)创作一部新戏,这就是纪录戏剧《国家剧院的绊脚石》。该剧在入选柏林戏剧节后,今年由吴氏策划、歌德学院(中国)带来北京,将在今年7月7日、8日与观众见面。

瞄准自己历史上的戏剧同行

克罗辛格将戏剧视为信息传递和政治分析的工具,该观念更接近于对1960-1970年代以彼得·魏斯、鲁尔夫·霍赫胡特等人为代表的纪录剧场的怀旧。克罗辛格聚焦“如何在剧场这个公共空间里处理历史、政治的议题”,令他感兴趣的是科索沃战争、卢旺达大屠杀、耶路撒冷艾希曼审判这样的重大历史事件。

而在去年的作品《国家剧院的绊脚石》中,克罗辛格首次把目光瞄准自己历史上的同行。“通常来说,剧场里讲述的都是剧场外面发生的事情。但这部戏,我跟我的合作者——纪录片导演、剧作家雷吉纳·杜拉(Regina Dura)共同关注的是,在剧场里曾经发生了些什么。”

这部卡尔斯鲁厄建城的献礼之作,与整座城市的节庆氛围格格不入,它重新提起了一段德国人记忆中的黑暗历史——纳粹统治时期。1933年1月希特勒上台,半年不到的时间,剧院里所有的犹太人都丢掉了赖以为生的工作。

“这段历史我们在学校里都学了很多。你总觉得,好像你对在集中营,还有其他地方发生的事情已经了如指掌。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克罗辛格表示,《国家剧院的绊脚石》以纳粹时期犹太艺术家的处境为切入点,连接历史、当下与未来,“你可以看到究竟是怎么回事,从而了解社会是如何运转的”。

创作方法基于文献研究与访问

克罗辛格的创作方法基于文献研究与访问之上,为每个作品他都要阅读几百上千页的资料。这次《国家剧院的绊脚石》也不例外,他深入卡尔斯鲁厄剧院的档案库里找到每一个和剧院有关的人,翻看他们的私人档案和同时期的各类史料,最终锁定了4个主人公。他们分别是年轻有为的女高音莉莉·杨科,剧院明星赫尔曼·布兰德,妻子是犹太后裔的“国家功勋演员”保罗·戈麦克,以及恪尽职守的女性提词员艾玛·格兰德特。

希特勒掌权后不久,剧院的一次带妆彩排中,管弦乐团故意走音“暗算”了主演布兰德。布兰德质问为何如此,戴着纳粹袖标的乐手对他说,“你在这儿唱不了多久了,你的时代结束了”。布兰德日后几经坎坷,辗转定居瑞士,终于在战后重建了自己的事业,写下回忆录讲述这段身心饱受摧残的往事。

剧院里的小人物、提词员格兰德特因犹太人的身份失去工作,在戏里呈现了她一次次写信给剧院争取权益,而一次次失落,最后绝望地以自杀威胁剧院高层。而在战后的1960年代,她曾多次写信给官方,申请她本应得的赔偿金,她需要证明自己曾是剧院的雇员。而克罗辛格和杜拉发现,在1964年,政府档案局的人却给她回信称,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她的信息。“这并不是真实的情况,我们就找到了很多关于格兰德特的资料。所以你会知道,1960年代的人对于回顾这段历史是毫无兴趣的”,克罗辛格认为,甚至到了今天,人们的兴趣也并不太大。剧组还在调查研究中发现一个年轻人格奥尔格·施特恩写于1931年的一封求职信,希望一年之后毕业能来剧院谋求钢琴伴奏的职位。而在1933年1月,他赢得工作合约仅仅7天后就收到了解约的通知。这个年轻人就是20世纪下半叶享誉全球的指挥大师索尔蒂。

戏剧就是“情境之中的人”

剧中也出现了当代德国的场景。演员古纳尔·施密特的一段观察手记被用于戏里,他注意到街上有年轻人穿着“LONSDALE”品牌的时装,故意将外套敞开,使胸前logo只剩下“NSDA”4个字母(近似于纳粹党缩写“NSDAP”)。还有德国一个右翼组织的领袖在卡尔斯鲁厄发表的一番关于难民的演讲也被保留在了戏里,今天卡尔斯鲁厄剧院的演员们为此举行示威活动,反对右翼运动。

“所以这部戏不只是关于1933-1945年,我们还追溯这段历史一直到联邦德国时期,甚至到今天。作为观众,你要在我们创造出的情境中去面对你所居住的城市目前正在发生什么,并从中去想象未来会如何发展。”在克罗辛格看来,戏剧就是“情境之中的人”。“我们总是渴望英雄,但在我们身边并没有那么多英雄。这些在剧场工作的人,他们的行为和在外面马路上的人也没什么两样。所以我们试图制造这样一个活的情境,让观众可以真正参与到演出里,但他们不用去表演或是歌唱。”

观众和演员一起坐在舞台上

对中国观众而言,《国家剧院的绊脚石》呈现方式也十分特殊。每场150名观众将与4名演员一起坐在剧院的舞台上、一张14米的长桌前。求职信、劳动协议、公函、私人书信、新闻、剧评、读者来信、传单、帝国戏剧协会发布的通知、亲历者回忆录等海量历史文献被并置在舞台上。演员以布莱希特式的方法表演,时而是文献的阅读者、评述者,时而化身文献中的历史人物,唱起他们曾经演唱过的歌剧选段,两面的投影不断放映着纳粹时期的视觉素材。在演出的最后,舞台成为一个展厅,创作过程中使用到的文献资料都摆放在桌上可供观众阅览,观众之间也开始自然而然的交流。

近年,纪录剧场在中国业内越来越受到关注,克罗辛格也介绍了他的工作方法。排练之前,他先和杜拉一起工作了半年时间,之后用7周跟演员一起工作。这个过程有点像在大学里的讨论会,互相提出问题,直到最后,提出越来越精准的问题。“我的演员必须要读很多文献,他们要热衷于阅读,并且是优秀的演讲者。因为当你在剧场里讲出一段台词时,你还要接下去解释它。”谈到纪录剧场中的表演,克罗辛格说,“如果演员太去‘演’,那么观众就没事干了。我们要创作出一个个角色的身影,让观众可以自由地去填充上色,自由决定你看到什么,你怎么想,角色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她身处的情境是什么。”克罗辛格要求演员不能过度扮演,应该有所节制。“这有点像极简主义的表演、电影的表演。因为‘镜头’离你很近,所以你的反应都要极简化,得高度集中注意力。”

纪录剧场中的文献由不同的故事构成,每个时代也都会创造自己版本的历史,而大部分文献会消逝在历史中。真相往往并不绝对,而有着复杂性和相对性。在克罗辛格看来,纪录剧场最有意思的正是“当人们开始给你讲故事时,你可以去细看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在德国,克罗辛格纪录剧场的观众既有戏剧观众,也有被他探讨的话题吸引而来的、平日很少进剧场的观众。而对他而言,做纪录剧场对艺术家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去学习与该话题相关的知识,“我们其实才是从中受益最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