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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行走和田的影像记忆 

来源:中国民族报 | 尚昌平 文/图  2017年07月18日15:03

腼腆的吐逊托乎提·艾力

烤馕带给和田人幸福感。

女子在灸热的沙粒上烤制库麦其饼。

即便是枯死的小胡杨也迎着呼啸的风沙挺拔直立。

◆胡饼

惯于在南疆和田荒漠行走的人,无从讲究膳食之道。因为途经村舍都是些平民之家,待客虽然十分热情,但家中的食品却很匮乏,常常只能以馕待客。多年来,以形状和味道区分,我吃过的馕已不下几十种,若将所吃的馕累积起来计算能装满一毛驴车,但我至今仍不敢说已经遍尝馕的滋味。

馕在古代就已成为新疆地区居民喜食的主要食品。馕在中原被称为胡饼。这一称谓大概可以追溯到汉代,当时中原人称北方少数民族为胡人,胡饼一词即缘此而生。到了唐代,胡饼一词已经成为当时西域少数民族烤制面食的专称。当时,京城长安涌现出不少由西域人开设的手工作坊,如崇仁坊有西域胡人制作乐器的店铺,靖恭坊集中了制作毛毡的工匠,而胜业坊以胡饼作坊居多,推卖胡饼的小车川流不息。

唐代诗人白居易在《寄胡饼与杨万州》诗中云:“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诗中“胡麻饼”之说,源于一则流传的典故。据说,十六国时期,后赵主石勒忌讳胡字,将胡饼改称麻饼,没想到后来人竟将麻饼称作胡麻饼,可见胡饼的称谓已深入人心。

唐代西域僧人慧琳久居长安,在其《一切经音义》书中记述,毕罗(一种包有馅心的面制点心)、烧饼、胡饼等胡食均由西域传入中原。烧饼与胡饼同为胡食,但制作方法和选用食材却不尽同。北魏时期的贾思勰在《齐民要术》中记述了烧饼的制作方法:“面一斗,羊肉二斤,葱白一合,豉汁及盐,熬令熟,炙之,面当令起”。按北魏时期的量制,面一斗约合2000毫升,羊肉二斤约合880克。其制作的程序是将羊肉碎切,与葱花、豉汁及盐拌合制成,裹入发酵的面团内拍打成圆饼状,以火炙烤,这种饼的直径会在60厘米左右。看来,北魏时人们已接受了来自西域的胡食文化。

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的达里雅博依乡,这里的人们采用最原始的方法和工具制作烤饼。我曾见过当地人将面饼投入灼烫的塘坑覆沙烘烤,烤饼至大者如伞,可供五口之家食用一个月。有时为了便捷省时,乡民们于门前沙地随处炙沙烤饼,当地人称为库麦其饼,这与贾思勰所记述的烧饼烤制方法几乎相同。

馕的制作看似简单,实际上从制作炉灶到烤制成馕,要经过繁琐且讲究的制作工序。首先,要在平坦的地方用潮湿的沙土拍打出一具模型,形状如倒扣在地的水缸,馕炉的大小根据需要酌定。然后,将碾成细末的硝碱按比例与粘土混合,揉成泥团备用。由四周底围开始为模具上泥,底边留有一处通风口,由下而上,采取贴敷方式细心慢抹。硝碱的厚度要适中均匀,若硝碱过厚,烤制的馕会外煳里生;反之,烤出的馕十分干硬。馕炉顶部留有圆形炉口,贴好硝碱后将炉口用沙土围护,以馕炉为中心,垒筑一个方形土台,待其稍干后,由通风口和炉口将沙土模具掏尽。

烤馕时,将炉内干柴烧成火炭,炉壁上均匀喷洒盐水,温度适中时将馕面贴于炉壁。通常,馕炉烘烧一次,可以烤制出70公斤馕。走在乡间,常看到几户人家的主妇聚在馕炉前聊天。这里便也成为了沟通邻里情感的场所。

馕炉究竟能烤出多少种馕,全凭烤馕者的经验和需要。同一座馕炉既可以烤制出直径50厘米的“艾曼克”馕,也可以烤出杯口大小的“托卡西”馕。馕的厚度从不足1厘米到厚达6厘米不等,形状各异。馕的味道根据食材的不同,可分甜、淡、咸三种,制馕的主料既有用发酵的面,也有用不经发酵过的面;制馕的辅料有鸡蛋、清油、牛奶、洋葱末、芝麻、肉馅等。各种样式的馕在生活中也有不同用途,有家用馕、商品馕、待客馕、旅行馕。系列化的馕制品不仅凸显馕的实用性,也反映出新疆少数民族的传统习俗。

馕还是新疆少数民族最主要的礼仪食品。按维吾尔族的婚礼习俗,新郎、新娘要同时吃下蘸有盐水的馕,象征着青年男女新生活的开始,预示着从此吉祥幸福、白头偕老。朴素简单的仪式让人联想到,馕这种生活中最基本的食品,蕴含着人生的美好愿望。

至今,在塔里木盆地的任何一个地方,如果有人随意丢弃一块馕,都会遭到上至老人、下至孩童的谴责。这种勤俭节约的习惯成为一直伴随着和田人的传统道德规范。

◆胡杨

塔里木盆地的春风还没有吹绿草地,胡杨树枝已经绽出绿绒。灰绿色的嫩芽泛着一层灰白色的盐晶,在漫天昏黄的大漠,显得十分耀眼。在荒漠中行走,行者常会在走投无路时,突然发现一座民宅。在这片胡杨林的空地间,我就发现了一户牧羊人家。我手里攥着一把胡杨叶走去。

牧草还没有返青,初春的羊没有可食的植物,它们都盯着胡杨叶,就像身处荒漠中忍受饥渴的行人,期望过路车上的人能扔下一块瓜皮。

7年前,这户牧羊人家从河漫滩迁到这里。据女主人讲,他们的老宅四周长满了古老的胡杨树,因为河道被流沙掩埋,所有的胡杨都枯萎了。他们每年都去探看10公里以外的老房子,盼望着一场春洪能救活那片胡杨林。

塔克拉玛干沙漠地区的居民曾把胡杨当作原始的树神崇拜,胡杨在当地人们心中占据重要位置。

胡杨几乎全身都有利用价值。生活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地区的人们,使用的很多生活用具都取之于胡杨。胡杨是灶膛里的柴火、餐桌上的器皿,它坚韧的树皮是牧羊人的门扉,它的树干是渔猎人的独木舟、建筑房屋的梁柱。胡杨泪也被制成肥皂,为那些失去了胡杨林和草甸的人洗净挂满泪水的脸庞。

胡杨泪是生长在沙漠中的胡杨所特有的分泌物。胡杨是泌盐植物,在水源奇缺的地方,它会变换叶形,或为扁卵形,或为扇形,或为柳叶形,柔嫩的枝条摇曳着多变的叶片。这并不是胡杨生性招摇,而是为了减少水分的蒸发,是生存的需要。

胡杨具有抗虐的气质。胡杨会默默地流泪,也会迎对漠风嚣叫。当所有的生命面对沙漠退避三舍时,胡杨的根伸进了沙漠。干燥而贫瘠的沙土下,伸屈着胡杨长达十余米的根系,在干旱气候和恶劣环境中孕育出一片绿色。 

胡杨延续生命的方式也很特别。一株水份不济的胡杨,会在根茎生出新枝,主干日渐枯萎,而新枝倔立,那是一种富有牺牲精神的传代方式。胡杨的树种在漠风中飘摇,散落的种子会在适宜的环境里萌发出新的生命。而散落在沙海中的树种,则永远失去了再生的机会。

昔日的塔里木盆地,曾出现过大面积胡杨林形成的绿洲,却最终被沙漠化日益加剧所吞噬。缺水是导致胡杨之死的主要原因。但在我看来,不少的胡杨也是累死的。因为缺水,胡杨无法分解大量蓄积的盐碱,丧失了代谢能力最终枯死成盐碱化的标本。可以说,胡杨的一生就是年复一年地制作自己标本的过程。而高密度的盐碱渍化,最终塑就了胡杨的不朽。

◆阿热勒力克

地处和田地区策勒县南部昆仑山区的阿热勒力克村,是一处具有千年历史的山地村落。村中的房屋全部为夯土架构,墙体自下而上内收,墙体上端排列横木,其上覆盖草泥屋顶,形如覆斗。房屋简陋陈旧,大多数的房屋每隔两年就要进行修缮,个别房屋已经持续使用近200年之久。由于阿热勒力克村处于地震高发地带,因此不适宜人类居住。在中央财政的支持和社会各界的援助下,策勒县政府选择一处水草丰美的低山区,为村民们兴建了安居地——阿喀新村,往日安谧的阿热勒力克村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大迁徙。

迁徙是阿热勒力克村村民心中遥远的记忆。他们的祖先在游牧时期曾多次迁徙。但自从迁居至阿热勒力克后,他们的生活方式便由游牧转变为定居。这次搬迁,让这些以畜牧为业的村民又回忆起祖先的游牧生涯。祖先们的迁徙是因为自然灾害而被迫苦旅他乡。而如今的迁徙,则让村民们既兴奋,又觉得有些陌生。

迁徙的人家忙着将物品装上毛驴车,生活用品占绝大部分,其中一部分为尚未加工的皮毛。除几根放牧使用的羊鞭外,没有一件农业生产工具,而他们迁往的新居是农业生产区。

塔依尔·肉孜一家已迁入阿喀新村,这位79岁的老人却由于视力不好,对新居的生活环境还不适应,他让孙子送他回阿热勒力克村。那里的一切他都很熟悉,即使在夜晚,行走在凸凹不平的山路上,他也不会迷路。在阿热勒力克村,他走过了人生中最长的一段路程,脚下的每一步都像一把尺子,不分寒暑地丈量着山村的变化。老人眷念过去的家园和那条通往旧居的崎岖山路,他想要在阿热勒力克村住一些时日,重温过去的生活节奏。

阿热勒力克村没有灯光照明,没有电视广播,文化的根系都在传统的生活中传递。村民们时常会在村前的场地上举行麦西来甫聚会。他们的乐器形制与山下不同;歌舞虽然类似平原绿洲麦西来甫,但舞姿粗犷、大气;歌曲以情歌为主,既有激情奔放的词句,也有忧伤哀怨的音调。阿热勒力克村一个月会举行五六次麦西来甫聚会,它不只是单纯的娱乐形式,也是村民对传统生活的依恋和传承,更是村民们对幸福生活的期望。

在山下的日子,塔依尔·肉孜的眼前几乎每天都会浮现出阿热勒力克村幻境。最令他惦记的是麦西来甫舞蹈,伴着铿锵有力的节奏,在草地上踏转不休,直到夜深人静,听着古老的歌谣进入梦境。

阿热勒力克村虽然曾是一个牧业村,但真正的职业牧羊人只有一个,那就是28岁的吐逊托乎提·艾力。他幼年父母双亡,9岁时又不慎从山崖跌落,落下了终身残疾。在村委会的救济下,他读完了小学。此后,他为村民牧羊以维持生计。代人放牧是不计工钱的,一般以羊群当年所产的羊羔数量的一半作为报酬,但代牧者必须保证羊只不逃跑或不被狼吃掉。吐逊托乎提·艾力放牧羊群很尽心,每天早出晚归,有时为寻找丢失的羊只他彻夜不归,露宿山上。他几乎为村中所有的人家代牧过羊群,且从未与人因报酬而发生争执。渐渐地,村民们不再以同情的心态对待他,而是将这个诚实、善良、能吃苦的少年当作自家的孩子看待。即使在冬季羊群入栏后,也挽留他在家中,让他能够度过一个温暖的冬天。

我在村中遇到了吐逊托乎提·艾力,他的面相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大,见到陌生人时他似乎有点腼腆,说话的语气很温和,目光中闪露出恭敬的神情。看到我注视着他的左手,他不好意思地将手藏在身后。他左手的指甲像女孩子一样,用“海娜粉”涂染成橘红色。吐逊托乎提·艾力解释说,他的指甲常被山风吹裂,涂抹“海娜粉”可以防止指甲翘裂。

吐逊托乎提·艾力已经搬迁到了阿喀新村,他回到阿热勒力克村是为迁徙的人家看管羊群。当所有的村民都迁到山下新居时,他仍希望能赶着羊群到山上放牧,他习惯这样的生活。

如果说新生活是一条平坦的路,对走惯山路的人来说,须重新调整行走的步幅和速度。由放牧向农耕转型,对个人而言,只是生活方式的改变;对群体而言,意味着阿热勒力克村结束了以牧业为生的传统时代,从此昆仑山中少了一处牧业村。

山风飒飒,翥云浮远,人去半村空,惟有一群羊依旧徜徉在村前的草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