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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太清

来源:《三峡书简》 | 王 彬  2017年08月01日06:56

1839年,龚自珍辞官南归,创作了315首七绝组诗,这一年正是农历己亥,故名《己亥杂诗》。组诗中的第5与第125首,最为今人称道而选入中小学课本,其中“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与“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也由此流行于世。然而,并不是每一首诗都给诗人带来荣誉与幸福, 比如,第209首,反而让他中了蜚言的冷冷的毒簇。

诗是这样写的:

空山徒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

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

诗的末句有一段自注:“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一首。”在龚自珍的时代,北京内城西南有一片湖泊曰太平湖,湖东是奕绘府,奕绘的祖父是乾隆五子荣亲王永琪,故而世称荣府。于是有人附会龚诗中的“朱邸”便是荣府,而“缟衣人”则是奕绘的夫人顾太清,因为顾太清本名春,所谓“梦见城西阆苑春”,由此揣度二人有暧昧之情,时称“丁香花案”。

蜚言的制造者是冒广生,孟森曾经作文驳斥,继而苏雪林作《丁香花疑案再辩》,到了1992年,赵伯陶又作《莫须有的〈丁香花案〉》为之辩污。然而,事情并没就此结束,2006与2009年黄仕忠又著文,以顾太清和龚自珍各自的经历做比对,从时间上推断顾太清与龚自珍早年相识相慕是完全可能的,然而文章仅是想象的推论,并无史实根据,而被有识者斥为无根的游谈。

在清代,评论本朝词人,男性以朱彝尊、陈维崧,女性以吴藻为冠。而在辛亥,鼎革之后则以纳兰和顾太清分别居于男女词人之首。在评论顾太清的词作时,词学大家况周颐谓其:“深稳沉著,不琢不率,极合依声消息”,“其佳处在气格不在字句,……此等词无人能知,无人能爱,夫以绝代佳人而能填无人能爱之词,是亦奇矣。”又说,顾太清的词“得力于周清真,旁参白石之清俊”。“纯乎宋人法乳,故能不烦洗伐,绝无一毫鲜艳涉其笔端。”她的词确实写得好而多有风致,譬如《庭院深深•杏庄婿属题〈络纬美人〉团扇》:

开到黄花秋老,涼风吹过妆楼。云鬟宫样罢梳头。绮窗无箇事,晓日上帘钩。 细检瓜瓤菜叶,爱听络纬声幽。持来素手慢凝眸。想因观物化,应不解悲秋。

“素——手——慢——凝——眸”啊。

因为这些缘故,当闻听顾太清的居住之地就在房山,且有大量的建筑遗存,怎么可以不去拜望?

房山区的文联主席凸凹请了一位杨先生介绍顾太清故居。杨说,故居的所在之地现在是京煤集团下属单位,是一处存放炸药的仓库。

这个地方一边是大房山,一边是大安山,中间的山谷便是南峪。顾太清故居在南峪的半山之间,前边是杨树关。所谓关,其实不过是一座小巧的城楼。关的前面横置一道栏杆,一位年轻的武警手持黑色的微冲——玩具似的,在那里站岗。几位身着天蓝色制服的同志在栏杆外面迎接我们。有一位同志姓李,凸凹介绍他是科长,李说不是。我说你就是科长助理吧。他笑笑,助理也不是。李说:“这里不准吸烟,不准照相,不准穿有钉子的鞋。”这里在五十年代爆炸过,一个小战士打扫卫生,不小心把水溅在炸药——硝酸甘油上,冒出了纤细的白烟,小战士不知所措,告诉了工程师。工程师告诉大家,赶紧疏散,能跑多远,就跑多远。爆炸惊天动地,北京都听见了,于是将这个炸药库远移河北,后来由于经济建设需要,又迁回到这里。

我们有些毛骨悚然。

进杨树关左行,看到一处破烂的房子。杨介绍这里是章京的住处。再向上,看到一处院落,中间是三楹大门,两侧是与大门相连的倒座。大门早已堵塞,院墙也已经倾圮了,院落里丛生杂树,我注意到有一种树叶的边缘镶嵌纤细的锯齿,好像是榆树,问李,说这是木榄子,叶子可以食用。又指点一株硕大的白皮松说,那是原来就有的。再向上,又看见一座大房子,杨告诉我们那是霏云山房。霏云山房的背后是清风阁。李带我们从侧面的楼梯走上去。梁栋上的彩画断续可见,朱红的包袱里,描画着一只金色的行龙。李说,前几年这里的彩画十分清晰,有不少画有《红楼梦》的情节。杨说,顾太清十分喜爱《红楼梦》,曾经做过续书,叫《红楼梦影》。

清风阁背后是雪白的月台。在月台正中位置,李说是顾太清与奕绘的墓穴——曾经是墓穴,而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只看见一个不大的黑色洞穴。看到大家疑惑的神态,李强调就是这里,前几年,她的后人便在这个地方祭拜。月台的栏杆依旧莹洁如玉,而雕刻的工人仿佛还没有走远,躲在什么地方端详自己的作品。雕工也委实好,望柱的端部高雕流云,桥堍的抱鼓雕刻寿字。云是灵芝形状,寿是团寿,都是常见的传统的吉祥图案。凸凹指着从月台壁缝里钻出来的一株小灌木,李说,这是麻栎疙瘩,它的根可以做烟斗。麻栎疙瘩的叶子纤细如线,绿得尖新而舒展微黄的韵味,如此娇嫩的叶子,却生有如铜坚硬的根部,在我感觉里如论如何难以统一。

故居位于半山之间,故而东西两侧,各建有一条爬山廊,随着山的姿态而向上伸展。在清风阁的时候,透过半拱的钻山,看到秀媚的廊柱侍女似地站成一列,而朱红的油漆都已褪尽,潜意识里掠过一丝莫名的漪涟,这里就是顾太清曾经住过的地方么?蓦地想到她写的两首诗,其中一句是:“大南峪里天台寺,楼阁参池云雾重”,天台寺建于明代,是慈圣李太后为宝珠禅师王能贵所建,入清以后属于胜朝遗物,因此顾太清要叹息:“一段残碑哀社稷,满山春草牧牛羊”了。前半句是描摹,描摹心中的情感微澜,后半句是实写,实写眼中的景物。而这里的景物的确很美,“野鸟山峰皆法象,苍松古柏宛游龙”,“立马东岗新雨后,西南高插紫芙蓉”,雨霁新晴,天空蓝得养眼,西南的高峰犹如紫色的芙蓉。顾太清喜欢这里,奕绘也喜欢这里,很想把这里作为生前的别墅与未来的终老之地,夫妻二人这时虽然不过三十几岁,却已经预办身后之事:“笑指他年从葬处,白云堆里是吾乡”。

一年以后,再来这里,景象已然丕变,顾太清吟道:“去年三月游南谷”,山间的桃花宛如旖旎的霞光,而今天呢?“微荫小阁凝青霭,细溜仙源漱白沙”了。这是写于三月的诗,两个月以后,顾太清再吟哦:“白云深处清风阁,总使忙人亦不忙。”而在赴南峪途中,暴雨骤起,雷电交织,豪雨纵横宛如银色的波涛。诗的题目是《题南谷清风阁,次夫子韵》。夫子即奕绘,夫妻二人经常唱和,在奕绘的笔端,同样也是五首,也就是组诗吧,起首起句道:“雨中出郭快时晴,望见山楼已落成”,山楼便是清风阁,据《荣府史》记载,这是一座两层楼阁,“上下各五楹,”“阁上南室为‘栖神宇’,北室为‘延年行馆’。”住在这里,奕绘的感触是“中年已办终身计”,他哪里料想到,三年以后,不过四十岁,而那年,顾太清也是四十岁,就真的长眠于此,“千章碧树拥佳城”了呢?

北京民进的一位小姑娘在手机里通知我,8月29日去北京市文物局。我在去年曾经写过一篇关于北京名人故居的调查报告,民进的同志根据这篇报告写了一则界别提案,被一位副市长批示由文物局答复。文物局的同志很重视这个提案,正副局长与相关部门领导都出席了。因为会议的内容是名人故居,自然要说到顾太清,那么一个词人,清代最伟大的女词人,她的故居竟然成为储存炸药的处所,这真是匪夷所思而叫人料想不到。杜甫有句:“魑魅喜人过,文章憎命达”,真是这样吗?

道光十八年,也就是公元1838年,奕绘病逝。而这一天又恰是顾太清的长子载钊的生辰,于是府中舆论大哗,认为“庶出妨人”。奕绘的母亲,也就是太福晋,本来就听到许多对浸润之言,认为她有“夺嫡”企图,现在又涉及庶子为“不吉之人”,自然是火上加油,为了护持嫡子载钧,遂命顾太清携带儿女移居府外。先是赁居养马营,一年后迁徙到砖塔胡同。对这段生活,顾太清刻骨铭心。她在一首诗题中说:“自先夫子薨逝后,意不为诗。冬窗检点遗稿,卷中诗多唱和,触目感怀,结习难忘。遂赋数字,非敢有所怨,聊记予之不幸也,兼示钊初两儿。”这一年载钊十四岁,载初七岁。被迫同顾太清移居府外的还有两个女儿,十二岁的载通与九岁的载道。四个儿女都处于少年与童年阶段。在这首诗中,有这样两句:“有儿性痴顽,有女年尚婴。斗粟与尺布,有所不能行。”前一句是写儿女的顽皮与无知,后一句则暗泄与嫡子载钧不合。《史记•淮南衡山列传》讲述汉文帝与淮南王相争,淮南王不食而亡,数年以后,民间流传一首歌谣:“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一尺布可以缝在一起做衣服,一斗粟脱去外壳,也可以让大家共食,天下之大,兄弟之间为什么不能相容呢?

顾太清,本姓西林觉罗氏,是甘肃巡抚鄂昌的孙女。鄂昌因胡中藻案赐死,家产被籍没。其子鄂实峰移居香山健锐营,娶富察氏女,生一子二女。长女即顾太清。太清,本名春,字梅仙,太清乃其号。因此她正确姓名的应是“西林春”才对。奕绘的祖父永琪是乾隆五子,永琪的妻子是鄂尔泰之子鄂弼的女儿,与顾太清有戚谊,因为这个原因,顾太清常来荣府,与奕绘相识,诗词唱和而互生倾慕之意。但是太清是罪人之后,与奕绘不可以连为枝理,于是按照清人的规制,冒充荣府护卫顾文星之女而向宗人府报禀,才得以成为奕绘的侧室。婚后不久,奕绘的正室就去世了。顾太清便以侧室摄行正室之事,但其做事严厉,由此埋下了祸根。奕绘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诗也写得很好,与顾太清甚是相得。二人经常诗歌唱和,连骑出游。所谓连骑就是两匹马齐头并行。在清朝咸、同以前,满族的青年妇女出门向来骑马,只有老年妇女才坐车轿。因此顾太清与奕绘出行,自然也要骑马,又是琴瑟相得的夫妻,连骑而行是情理之事,却哪里料到,这一满族习俗,在后人的笔记里却演绎为,太清“做内家装,于马上拨铁琵琶,手白如玉,见者咸谓王嫱重生”。进而演绎出“丁香诗案”那样的绯闻,而使清誉,包括她的家人蒙污,李青莲有诗:“青蝇一点白璧污”,这真是不幸的事情。当然,这样的传闻,对于今天千方百计制造绯闻以求提升人气的演艺界人士却是求之不得,而对于封建时代的女性,却是具有毁灭力的,文人之无良何至于此!

养马营在西城,砖塔胡同也在西城。现在养马营已然拆掉,砖塔胡同西端也已经拆掉不少,顾太清曾经住过的地方是否也被拆掉,一时难以说清,而对于可以说清,且有大量建筑存世的南峪别墅,我们却丝毫没有爱惜之情,历史与社会的荒谬真的要恒久地伴随这个不幸的女人吗?然而又似乎不是。文物局负责同志答复我们,京煤集团准备把炸药库迁移他处,而将这里修复为旅游胜地,他们也准备予以资金支持。如果真是这样,自然值得庆贺,且可以告慰那些曾经对祖国文化的繁荣与发展做出贡献的先辈们。虽然这样的事情来得太晚,也依然是高兴的事情,用顾太清的表述是“洗尽铅华不惹愁”。但是,我依旧浸润一种淡淡的愁恻的情绪,为这个女子的命运而叹息,担心这样的事情未必会很快转为现实,况且在清风阁周围也真应该恢复一些顾太清眼中的树木,顾太清有句:“杨柳才垂碧玉稍,杏花乍染胭脂梗”,而在奕绘的笔底则是:“六株银杏初生叶,两树红梨正放香”,种植一些这样的北京的土著物种应该不难,而且要抓紧时间去种,为什么不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