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以怎样的姿态面对古希腊哲学
来源:中华读书报 | 2017年08月15日11:25
本文要点
书中主要批评的是19世纪德国的新古典人文主义对于希腊文明的某种浪漫化与特殊化的处理,使得古希腊文明被理想化为高贵的希腊人独特的创造,而这种独特性被“只有西方或者欧洲”继承了下来。这种与历史事实明显不符的论调在二十世纪初传入中国,对于国内的古希腊研究有着空前的影响力,至今还有人对古希腊思想保持着无节制的幻想与推崇。
几乎所有哲学史的开篇都在讲泰勒斯著名的命题:“水是万物的本原”,“大地浮在水上”。然而历来的学者基本都是从形而上学或者自然科学、甚至创世神话的角度来诠释的。聂敏里在这里给了我们一种新的理解的角度:第一个命题紧紧联系的是水在人类日常社会生活中展现出的特质,而第二个命题则直接体现了泰勒斯对当时城邦生活的理解。
聂敏里的新书《西方思想的起源:古希腊哲学史论》,旨在纠正近一百年来中国古希腊哲学研究中受德国新古典人文主义影响的文化特殊主义与浪漫主义,展现古希腊哲学内在的璀璨而丰富的思想,与此同时,还进一步探索了这种丰富性究竟何以发生,又以何种形态演进,最终总体呈现出的又是怎样的精神风貌。
对于哲学史的叙述有两种处理方式:一种像幻灯片播放,每一张的内容不尽相同,虽然每张幻灯片之间或许存在连续性,但总体说来仍旧是不同的瞬间的集合;另一种像唱片播放,节奏与韵律相互丰富、发展,摇曳出生生不息、不可断绝的绵延美。《西方思想的起源》堪称后者的典范之作。
依照古希腊哲学的分期,全书主体由三部分组成,分别是前苏格拉底哲学、古典希腊哲学与晚期希腊哲学。值得注意的是,在“晚期希腊哲学”这一部分,我们看到“基督教的兴起”一章占据了三分之一的篇幅。一般说来,当我们讨论古希腊哲学的时候并不会特别地介绍基督教的思想,但在这本书里却是不可或缺的一章。随着希腊古典文化在欧亚非三洲的广泛传播,也伴随着罗马帝国的建立,旧的城邦制度逐渐解体,与此紧密联系的宗法纽带对人的束缚也随之松开,个人从自然宗法纽带中被连根拔起,进入了庞大的帝国之中。此时,个人的精神依托成为了当时新的问题,这也就是晚期希腊哲学最主要的问题意识。对此,斯多亚学派、伊壁鸠鲁学派与怀疑论学派都给出了不同的解答方案,但是到了罗马帝国时期,这些晚期希腊哲学学派中的宗教色彩愈发浓厚,同时在民众中也流行着不同来源与形式的宗教。在这样的背景之中,基督教出现了,随后以燎原之势迅速传播开来,直至在公元392年成为罗马帝国的国教。或许看到这里,我们还尚不清楚为什么一定要有这一章。但是接下来我们会看到,新柏拉图主义乃是立足于古希腊哲学内部的自然神学传统,面对基督教的精神挑战,对于晚期希腊哲学的基本问题奏响了哲学的最强音。
如果不了解基督教的启示神学给当时的思想界和社会以怎样强大的精神冲击,则无法理解新柏拉图主义思辨神学的路径究竟有怎样的社会意义。在第三部分的叙述中我们可以清楚地得知,由于时代的变动所引发的个体性问题,晚期希腊哲学诸派的解答呈现出了接连起伏的发展之态,没有任何一个学说是凭空形成的。学说的内在逻辑勾连和思想差异穿梭交织在一起,呈现出了总体的思想图景,这是全书的第一个特点。
城邦的时代一去不复返,置身于繁复宗法关系中的个体的身影也只留存在诗人的歌谣里。被连根拔起的个人如何安置自己?直到今天,这仍旧是最为重要的问题之一。不得不说,全书中最让人激动振奋的莫过于最后一部分,我们能够看到在这问题诞生之初,先民早已以各种不同的精神方式来面对它。我们也借此机会反思自己的人生态度,寻找适合自己的可能。
面对同一问题的多种解答并不只存在于第三部分,在第一部分也有具体的体现。在这里我们要提出这本书的第二个特点,当我们说“同一问题”的时候,并不是单指哲学中抽象的形而上学问题,更是根植于社会现实的问题。在“前言”里,虽然聂敏里明确指出,形而上学和认识论是哲学的基础,但这是从哲学的角度而言的。我们在此做出的补充则是,具体而真实的社会生活是哲学问题的来源,如同我们刚刚所探讨的晚期希腊哲学中的个体性问题是基于城邦制度瓦解的社会现实那样。如果说第三部分的主题与我们亲近,看起来个体问题在社会生活方面与哲学思想方面都有直观表达,那么第一部分对于先民所经验的社会生活的讨论则更为精彩。
几乎所有哲学史的开篇都在讲泰勒斯著名的命题:“水是万物的本原”,“大地浮在水上”。然而历来的学者基本都是从形而上学或者自然科学、甚至创世神话的角度来诠释的。聂敏里在这里给了我们一种新的理解的角度,不是从元素的角度来理解水,而是从经验生活中所接触的水来理解,也就是河水、溪水、井水、泉水、湖水,等等。这些与我们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水,形态多样,流转不息,正是这样变化周流的水滋养了世界万物,而世界也因此获得了周流不停的本质。“水是万物的本原”意在表示世界如同水一般变动不居,并不是意在说明水是构成世界的元素。在这里我们不要从自然元素角度来看,而是从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的水的本质特点来看。对于第二句“大地浮在水上”,我们也不能从抽象的角度来理解大地。大地并不是由抽象物体组成的,而是人类真正生活的所在。由于水的变化属性,漂浮在变动的水上的大地也不可能是固定的,这意味着人类生活的场地也是流转不息的。在这里,聂敏里给出了精彩的诠释可能:这是泰勒斯对自己所经验的城邦生活本质的刻画。在这里,第一个命题紧紧联系的是水在人类日常社会生活中展现出的特质,而第二个命题则直接体现了泰勒斯对当时城邦生活的理解。对于万事万物生成变化的原则,其他的早期自然哲学家也给出了自己的回答,相应地,我们也会看到书中从当时实际社会生活的角度做出了相应的可能的诠释。
本书的第三个特点或许是最为明确的,那就是极大地强调了古希腊文明的多样性对于古希腊哲学的诞生的决定性作用。虽然古希腊哲学看似并没有什么非希腊人的源头,但是它毕竟诞生于多样文明汇聚的时代。“把希腊文明放到整个地中海的文明圈中,把古希腊人理智的成熟看成这个文明圈的广泛而频繁的文化交流的结果。”正是在交流日益频繁的背景之下,一个民族的理智慢慢达到了成熟,“当它开始用理性的方式来对宇宙万物加以思索,它也就必然会孕育出哲学的果实”。
书中主要批评的是19世纪德国的新古典人文主义对于希腊文明的某种浪漫化与特殊化的处理,使得古希腊文明被理想化为高贵的希腊人独特的创造,而这种独特性被“只有西方或者欧洲”继承了下来。于是,在事实上璀璨多元的希腊文明被升华、纯化为一种单一、单纯乃至单调的文明。希腊文明的高度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直至神话之境,相应地,希腊文明相较于同时期其他文明也具有了高度的优越性,而这种优越性“只有西方或者欧洲”还有留存。这种与历史事实明显不符的论调在二十世纪初传入中国,对于国内的古希腊研究有着空前的影响力,至今还有人对古希腊思想保持着无节制的幻想与推崇。
然而,我们现在究竟要以怎样的姿态来面对古希腊哲学?《西方思想的起源》一书给了我们很好的警示与思路。不要特殊化任何一种学说,没有任何观点是凭空降临到哲学家的脑海的,任何哲学论题都来自于人类具体的社会生活,来源于哲学家对于自己所经验的生活的理解与思考,也基于在智慧的道路上探索的前辈的积累和结晶,还基于不同精神力量的挑战与竞争。并非只有特殊化一种学说、特殊化一个时代,才能够称其为纯粹;并非把丰富的内容提纯为单一的标签,才能够称其为高贵。多姿多彩的文化碰撞出的果实本身难道不够迷人么?如果我们正视古希腊文明的多样性,就会发现有别于纯粹单一叙事的另一种美。尚处在人类童年的先民们,面对自然与生活,他们没有沉湎于幻想,而是勇敢地探索世界向他们所展现出的真实。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或者遭受个人的悲苦,或者经历时代的变迁,社会生活中的困惑投射入思想的镜子,激荡出无数问题的涟漪。他们对于这些问题有自己的回应,而这些回应不是白白落入了历史的空洞,而是激发了不同的理解,更被后人反复咀嚼从而产生更为深入的诠释。观点与观点之间碰撞纠缠,标志着理智的逐渐成熟,人类也逐渐走出了自己的童年。
现如今,我们与古代希腊相去甚远,但或许我们还分享着类似的问题。然而,我们是不是还是应该保持对于古代希腊的基本尊重,而不是把它当作某种随处可得的人生指南,徒劳地偷窃先民的智慧成果,从中随意选取一个学说——更糟糕的版本是,按照文化特殊主义所理解的古希腊精神——就作为自己的生活规范?当我们看待古希腊哲学的时候要时刻提醒自己:古希腊哲学并不是某种高贵人类特殊的理智成果,它的伟大不在于某些人所想象的单一、纯粹,而恰恰在于其随着社会时代变更而绵延不息的发展与深化的力量。我们所要追求的并不是想象中的特殊化的、浪漫化的古希腊,不是刻板化的贫乏教条,而是以其生生不息的动力鼓励着我们勇敢地进一步探索自然与社会的古希腊——一个真实的、有着无比丰富内涵的古希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