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时代的一颗水蜜桃——对话上海美术学院教授陈家泠
来源:解放日报 | 黄玮 2017年09月15日09:01
陈家泠作品:《西湖景色》
陈家泠作品:《梁家河》
陈家泠作品:《井冈主峰》许根顺 摄
明天,80高龄的新海派水墨画领军人物陈家泠的个人艺术大展,将亮相中国国家博物馆。
这位始终“让笔触坚持传统的高度又紧紧扣住时代脉搏”的艺术家,将再一次通过自己的作品,让人们目睹中国传统笔墨在时代的呼吸,聆听关于绘画的海派故事、中国故事、中华文化复兴的当代故事。
野生
直到70岁,陈家泠才在中国美术馆举办首个画展。
作为新海派水墨画领军人物,陈家泠的作品与业界地位,早已为他累积了举办个展的实力:1984年,他凭借作品《放》,在画坛崭露头角;1987年,美国艺术评论家库恩所著的 《新中国绘画1949-1986》,选用他的作品《霞光》作为封面;1989年,他所绘的荷花《不染》,获得第七届全国美展银奖;他成立了上海首家民间美术馆半岛美术馆;他创立了水墨语言与瓷器的创新结合体“泠窑”……
但在陈家泠自己的艺术经纬里,70岁才是一个恰当的时机:“70岁,我从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现为上海美术学院)退休,从教学生涯转型到创作生涯,从圈养变成野生。对一个艺术家的成长来说,野生太重要了。这意味着你要创造,要奋斗,要竞争。”
至今,陈家泠“野生”十年,恣意蓬勃。
解放周末:4年前,中国国家博物馆副馆长陈履生这样评论说:“陈家泠的画展,解答了人们关于传统艺术应该一成不变地继承还是创新性地传承这个疑问。”4年后,陈家泠艺术大展再度亮相国博,是对这个疑问的深度解答吗?
陈家泠:2013年,我在国博举办个展。当时,国博馆长和我讲,过4年,你再来办展。因为他认为,我的画是跟时代同步的,具有创造精神。
今天的时代精神,就是要创造,要发展,要有活力,要有包容。我的画,和这种精神好像不谋而合。换个角度来看,实际上它们本身就是时代的产物。因为,每一个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都会受到这个时代的启发、感召和影响。
解放周末:在您看来,时代是怎样在您80年的生命里“挥毫泼墨”的?
陈家泠:每个人的年龄段,决定了他应该做的事情。因为,每个人的年龄段,和他所处的时代是相呼应的。在中国美术史上,我想我这个年龄段正好属于承前启后的一代。
解放周末:承前启后,势必会遭遇“传统与创新”的命题。
陈家泠:是的。1963年,我从浙江美术学院(现为中国美术学院)毕业,到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任教。当时的上海聚集着很多跨时代的大画家,如陆俨少、刘海粟、林风眠、程十发等,是一个文化发展的前沿阵地。我感觉,上海的空气中就有一种求新、求变的营养,潜移默化影响着我。
特别是,在上海我遇到了一位好老师陆俨少先生。陆老师在艺术上讲求格调高古,也主张海纳百川,在他的熏陶下,我的艺术思想、对传统的理解、对技法的领悟都进入了一个新的层次。画国画,我们要在传统上下功夫,因为传统就是我们的根。同时,也要不断创新,来成就自己的风格。
解放周末:有时,走得太远的创新,就会变成对传统的背叛。您会小心翼翼去把握传统与创新之间的度吗?
陈家泠:这个度必须把握好。实际上,把握传统与创新之间的度,就是一个方向、一种道路。长久以来,中国画不断在寻找中华民族东方文化绘画的新坐标。而对我来说,这个坐标,过去是有意无意的存在,后来慢慢地变得明确,“古为今用,以今为主;洋为中用,以中为主”,就是到现在为止我的艺术方向。
解放周末:在这个艺术方向上行进的您,成为“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画创新历程中最具代表性也最具争议的画家之一”,有了“另类”之标签。缺乏同行者的“另类”,很容易激起内心困惑的涟漪吧?
陈家泠:有一点我是做得比较好的,就是一旦我决定要做的事情,都是义无反顾。可能就是这一点精神,让我走到现在。
密码
是什么让陈家泠成为陈家泠?陈家泠说,是密码。
潜伏于陈家泠艺术生涯起点的,是一个被他称为“戏弄”的密码。
“我是浙江杭州人,小时候生活很苦,11岁就去理发店当学徒。但时代给了我一个机会:读书可以申请助学金。我就匆匆复习去考试。我报考的是杭一中,因为,骨子里就想去最好的学校读书,再加上我喜欢美术,潘天寿、丰子恺都是这个学校出来的,鲁迅、李叔同都是这个学校的老师。
等到发榜这天,校门口一排排贴着录取学生的名单。我看来看去,没有我的名字,只好灰心丧气走了,但心有不甘,回头再去看,这才看到,榜上最后一个名字竟然就是我……”
解放周末:您曾出版过艺文录《艺术是生命的密码》,这个书名让人感觉像是您对自己艺术生涯的一种自我认定。
陈家泠:我的经历没什么大传奇,但有小传奇。比如说,考杭一中的时候,以为自己落榜了,结果又发现考上了,在书里我把这个经历称作“戏弄你的密码”。
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年轻的时候,我是盲目的。现在回过头来看,才意识到那个时期其实是给了我一种理想。鲁迅、李叔同、潘天寿、丰子恺……这些和杭一中有关的人物,都在冥冥中影响着我,造就了我的道路。一个人是要有偶像的。他们就是我的偶像,让我要有追求、要去努力。1958年,我如愿考入浙江美院。
解放周末:那时的浙江美院,“精神上是修道院,生活上是兵营”,您是如何在其中修炼自己的?
陈家泠:我在浙江美院的时候,真是非常用功的,开夜车就是当时养成的习惯。我想,这个时间段的密码就是要我用功。
有一次,周昌谷教授和我谈话。他说,有两种树,一种是杉树,还有一种柏树。你要想快速成长就做杉树,但杉树质地很稀松;你要做柏树,就要耐得住寂寞,慢慢来不要烦躁。这次谈话,对我来说也像是一个密码,就叫“耐得住寂寞的密码”,打造了我柏树般的生命质地。
解放周末:潘天寿掌舵之下的浙江美院,十分注重传统教育。听说,当时您在学校里临摹了许多名家作品,毕业作品就是一幅工笔长卷,至今还被学校留存。
陈家泠:这就像武侠书里,高手给你发功,就可以增加你的内力,也就是加强你的生命。从艺术的角度来看,对经典的临摹、对传统的学习,其实就是把一种艺术的密码交给了你,可以增加你艺术的功力和寿命。文化是什么?文化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有传承。
呼吸
西湖的风,吹起陈家泠的白发。
他笑着,向同行于汪庄的人透露说:“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了‘峰’这个字。峰会,峰会,我何不画群峰胜水来烘托这一盛会?”
受邀为G20杭州峰会创作一幅西湖图,陈家泠苦苦构思,直到一个“峰”字,让他“峰回路转”,挥洒出《西湖景色》的天然意趣。
运转笔墨的,其实是持笔者的生命感悟和艺术质地:“我在杭州成长、在杭州学习,西湖的氤氲水气早已打湿了我的心。是这里美丽的山水、诗词、文化,铸就了我艺术的质地。”
2016年9月4日,出席G20杭州峰会欢迎仪式的各国元首、国际组织领导人合影留念,背景画就是陈家泠的《西湖景色》。
解放周末:在《西湖景色》中,人们看到了您艺术创作的两个脉络——吸收传统文化和融会现代精神,它们联袂使得您的作品“是从传统文化里生长出来的新颖审美图式,带有时代的意象”。
陈家泠:清代画家石涛说过,笔墨当随时代。过去是好的,传统也是好的,但是,那是前人的好。比如,古代房子是窑洞,后来变成砖木结构、砖瓦结构,现在是钢筋水泥玻璃的时代了,人再回去住窑洞是不习惯的。所以,我们要创立建构在钢筋玻璃时代里的审美和视觉享受。时代在不断改变,绘画怎么能不改变呢?与时代同步,不是随口说说的。
解放周末:那么,怎样才能有“现代人的好”?
陈家泠:用中国文化支撑你的筋骨,但是,你反映的主体和生活要是现代的。就是你的筋骨、你的内容都要服务于时代。如果你所有的筋骨、所有的东西,不呼吸新鲜空气,不进行现代性转化,那你不就死去了吗?
唐宋有唐宋的好,那是呼吸着唐宋时代空气的人创造的,但对当代画家来说,你肯定要呼吸21世纪的空气,而不是穿越回去,去呼吸唐宋时代的空气。
解放周末:您的艺术如何“呼吸”?
陈家泠:我经历过小时候的抗战烽火,也见证了新中国60多年的蓬勃发展。我知道,艺术的进步,是国家的需要、民族的需要。今天的画家要用自己的语言,向世界讲述绘画的海派故事、中国故事、中华文化复兴的当代故事。我希望,我的每一幅作品都要有时代感,甚至还要注入前瞻性。
解放周末:作品的时代感和前瞻性,需要创作者葆有一种不断探索的心态。
陈家泠:我一向喜欢新鲜事物,喜欢去探索,这是一种天性。幸运的是,时代的发展在某种程度上赋予了我保持住这种天性的机会。我的艺术创作主要源于好奇心、对自身的不满足,再加上积累到一定程度的爆发。
解放周末:从笔墨出发,您不断在探索不同的艺术领域,比如陶瓷、家具、服装等领域,这也是您的创作与时代呼应的一种方式吗?
陈家泠:应该说,这也是时代提供的机遇。我一向认为,艺术家是可以多元化的,就像奥林匹克运动中,有人争取得单项冠军,有人争取得全能冠军。另一方面,艺术向不同领域的不断拓展,也是艺术和生活一种很好的结合。无论是艺术生活化,还是生活艺术化,它们都标志着观念的改变和社会的前进。而一个艺术家从平面走向立体、从立体走向空间、从空间走向流动,这样的概念转化,也是社会与时代一个具有代表性的缩影。
自然
2015年,由贾樟柯监制的改革开放后首部中国画家纪录片《陈家泠》,荣获第35届夏威夷国际电影节纪录片成就奖。该片记录了陈家泠在“三山五岳四圣地”等名山大川采风写生的艰苦过程,意在通过这一个案对当代中国画艺术进行诠释。
银幕上的60多分钟,无法度量一位画家丰厚的生命历程,却在努力触摸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脉络。“中国传统文化非常强调大自然对人的启发,行走被认为是了解生命意义的最好途径。伴随着陈家泠的记忆,影片呈现给观众的是一趟弥足珍贵的时间之旅……这不单是他一个人的回忆,更是几代中国人的共同记忆。”
解放周末:您如何看待《陈家泠》里的陈家泠?
陈家泠:哈哈,其实《陈家泠》不是讲陈家泠,而是通过一个画家和作品,来反映当代艺术家不倦的创新追求,来见证时代翻天覆地的变化,来传播我们的中华文化。
解放周末:电影中,有您在海拔5000多米创作“珠峰金顶”作品的画面。这个地理的高度,是用以象征画家所追求的艺术高度吗?
陈家泠:可以这么说,我们在拍摄时是有这个用意的。我们每个人做每一件事,谁不向往更高的高度?
这部电影,2011年就开始拍了,拍了3年,过程很艰难。特别是在西藏的时候,空气稀薄,要在那里行走、写生,对我这样七十好几的人来说,是要冒生命危险的。不过,我没有退缩。
我体质比较好,开始的时候,也没什么问题。但到海拔5000米的地方,不吸氧气就不行了。有一次,我可能跑得太猛了,高原反应发作,发烧了,马上进医院去打针。幸运的是,第二天就好了。
就是在西藏那样的环境里,我对吴冠中和我说的那句“搞艺术的人,需要有殉道者的精神”,有了真正的体悟和理解。没有对山川的崇敬、对话,它怎么会给你灵感?在西藏那样的自然条件下创作,是要有一点无畏精神的。我笔下的自然,就是我心目中的“道”。
解放周末:艺术的高处,已不是技巧的问题,而是哲学的问题。
陈家泠:到最后,画家要忘记自己的技巧,创作变成了一个思路问题、境界问题和哲学问题。在这一方面,我深受陆俨少老师的影响,也从中国古代画论中得到启发。我们最高级的作品叫什么?叫神品。它是不做作的,很自然的。就是说,自然是一切文化艺术的根基。这和中国哲学讲求“天人合一”是如出一辙的。
就像武侠小说里高手追求“人剑合一”,我画风景时,风景就是我,我就是风景,要达到这种境界,才可以在艺术上打通,在艺术上跨界。
解放周末:打通与跨界,就是您一直努力标志个人艺术的两个特征。
陈家泠:再加上一个转型,就是把中国传统文化进行现代性的转换。对当代中国画家来说,我们不仅要坚守中国文化的根,还要坚守时代赋予你的力量。从某种角度来看,我就是一个时代的桃子,是这个时代的营养产生了我这个果实。
解放周末:您是时代的一个桃子?
陈家泠:对,我是时代的一个桃子。我在浙江美院时是一颗毛桃,带点乡土气;毕业后到上海嫁接海派艺术后,我成了一颗水蜜桃,味道更好了;我希望自己最后能嫁接成为一颗仙桃。仙桃就更高级了,具有了一种仙气,在艺术上象征着创作的自由境界。
使命
一次午餐时,陈家泠提议找三五朋友打个小麻将。
马上有人惊诧道:陈先生,打麻将几个小时下来,你就可以画一张作品出来了。不画,多可惜?
陈家泠淡淡回应说:如果一个画家起来就画画,一直画到睡觉,那么,他不是画家了,他可能就是“印钞机”了。
打麻将的陈家泠,所信奉的则是——画家的生命来自于山川大地,来自于社会,来自于生活。
解放周末:“印钞机”的比喻,传神地表达了您对当下艺术商业化的态度。
陈家泠:不可否认,画是有商业性的,画家也需要生存。毕竟,创作的背后是失败,精品的背后是浪费,极品的背后是破坏,这些都需要有经济、物质的支撑。但在这个基础上,画家还应该有对艺术价值、时代价值和历史价值的追求。
我认为画画,非常重要的是要“为我而画”,不是“为人而画”。一直以来,我的创造,并不是为了市场,而是为了我的生命。我画得开心,大家看了也都开心。
现在确实有一些画家,他的画艺术价值不是很高,但有市场,能卖钱。不过,最后真正能留下来的,只能是有艺术价值、历史价值的作品。
解放周末:如何追求这种艺术的生命力?
陈家泠:艺术家不能止步于生活的享受与美好,他有他的使命,对民族和国家文化发展的使命。艺术家要表达这个时代,讴歌这个时代,他的心灵越能融入时代的情感,他的创作就越能有生命的力量。
我经常说,中国画里光是一条线就有生命力。这个线条,是这个画家命运、学养、性格的一种体现,也是这个画家视野、情怀、使命感的一种呈现。
解放周末:作家毛姆曾经说过,“美是艺术家从世界的喧嚣和他自身灵魂的磨难中铸造出来的东西。”那么,对当代社会审美粗鄙化的现象,艺术家有责任吗?
陈家泠:缺乏审美,这确实是中国当下的一个问题。所以,要改变,而这个改变就是我们的任务,也是我们的使命。
今天,中国人已经从“站起来”,逐步走向了“富起来”,站在新时代的阶梯上,我们的新使命是“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