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深处”掘进的散文写作
来源:文艺报 | 彭程 2017年09月15日06:53
散文作为最具自由度的文学样式,就其表达的内容而言,堪称是巨细无遗、靡所底止。眼中形象,心底波澜,自然风光,生活遭际,历史沉思,文化感悟……只有你不曾想到的,没有不可以成为书写题材的。每个人从自身的经验出发,写下属于自己的感悟。众多经验和感悟的集合,便具有令人眩晕的丰富性和广阔浩瀚的覆盖性,使得探索从来不曾被表达过的话题领域的努力,变得甚为困难。恰如那句流行甚广的西谚所云:太阳底下无新事。
然而另一方面,文学魅力的一个重要来源和支撑,便是作品中需要体现出与众不同的题旨意趣,哪怕只有一点点。那么,与其煞费苦心地试图向外拓展话题的边界,倒不如将目光回收内敛,在已有的题材范围内进行深加工,努力为作品赋予具有新鲜感的内涵或层面。对应着这一理念的也有一句西方谚语:与其到处挖浅坑,不如一处掘深井。回顾五年来的散文写作,与其他多种文体的探索创新一样,向深处沉潜发掘,的确正在日益成为散文写作摆脱庸常雷同千人一面的窠臼、确立个性化存在的救赎之路。
散文作品的海量存在,使得在谈论这一命题时颇有难度,类似“老虎吃天无从下口”之感。尽管相对于当今散文写作的勃勃生机和巨大体量而言,以下所举的个例评析只能是蠡测管窥,但却未必不能起到些许“窥一斑而知全豹”的功效。
擅长描绘青藏高原军旅生活的老作家王宗仁,以两万字的长篇新作《十八岁的墓碑》,谱写了一曲悲壮激越、催人泪下的生命之歌。50年前,18岁的姑娘竹子从冀中平原远赴高原军营和心上人成婚,难以想象的艰苦旅程、剧烈的高原反应,让她罹患感冒并急遽地转为肺气肿,如花的生命香消玉殒,而此处距目的地尚有一天的路程。昆仑山下,格尔木河畔,堆起了一座坟茔,立起了一块木板的墓碑。情爱与牺牲、军人职责与个人命运,沉甸甸的命题埋藏在悲怆哀婉的语言洪流之下。与作者以往作品的朴素凝练相比,此文笔调缠绵宛转,有些段落似乎显得有些繁复絮叨,但这却是与凭吊女性青春美丽生命的凋零这一特定内容相谐适的。老作家“衰年变法”的探索,值得称道。
多年来生活在内蒙古巴丹吉林沙漠深处的杨献平,有不少状写大漠人艰难粗砺生存的文字。散文集《沙漠里的细水微光》更是给人暴风裹挟着沙粒扫过脸颊的感觉。湮没已久的古老文化,大漠独特的生态景观,底层人群的生死情欲,被冷静而细腻地书写着。尤其是那一片苍凉蛮荒的土地所蕴藏的精神能量,对于人心的塑造,获得了十分丰沛的表达。痛楚中的坚韧,晦暗里的光亮,卑微中的高贵,都是经由悲悯的语调和充满质感的细节而给予了有力的揭示。虽是“细水微光”,却也折射了天籁和大道。
汗漫的《一卷星辰》则展现了另外一种路径的勘探。作者此刻置身何处不再重要,他瞩目的是曾经的精神时空。《庄子》,冯至《杜甫传》,林语堂《苏东坡传》,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李渔《闲情偶寄》,袁枚《随园食单》……古老中国精神生活的价值、准则还有美学魅力,一些独特超拔的灵魂性情,被勾勒得云蒸霞蔚、满纸烟云。依托典籍生发灵感,在当今散文写作中并非罕见,但此文的优长处,在于作者强调个体生命的体验要与周遭的阔大现实勾连呼应,沉醉于古人笔下的世界并非是为了逃避真实生存,而是要从时间的另一端获得这些启示。
其实摹写坚硬的现实应当更能引起共鸣,因为它会让更多的读者产生某种命运共同体的感受。雷达的万字长篇《梦回祁连》无疑具备这一特质,此外,还可以看作是一位有重要影响的评论家保持了敏锐活跃的艺术思维的例证。上世纪50年代初,还是大四学生的作者到祁连山东麓的小县城民乐参加“四清”运动,真切地感受了当时极左思潮下的政治生态。让古稀之年的作者魂牵梦萦的,“是隔着历史烟尘的各种亲切的面影,是那个久远年代里,人性的淳朴与异常,残酷与美丽。”生动丰满的人物形象、丰富真切的场景细节于记忆中一一浮现,一些彼时的声音气味仿佛都得到了还原。擅长理性思维的作者,在此文中却是借助鲜活的感性,让人触碰到那个畸形时代冰冷的精神内核。
曾经当过家乡地方戏演员的女作家葛水平,在《看戏去》中表达出对于一出出民间老戏的理解,不会让人感觉意外。作者都习惯于自熟悉的事物中取材,但能够让人读后印象深刻,则来源于这种理解所达到的深度。舞台小天地,人生大世界。台上和台下相通,西子湖边白娘子和许仙的调情,让山村里相互对上眼的姑娘后生脸红心跳。历史与当下同调,古代忠良奸佞的故事,在今天正以不同的版本反复搬演。戏里和戏外,生活和艺术,纠缠不清,真假难辨,迷离感、代入感都是真实的,所以才会说戏如人生或者人生如戏。“舞台是四维空间,它是你选着观望历史和现实的途径。”“戏剧就是这样,在熟识的世界里尽量叫你感觉陌生化。”能写出这样的句子,显然需要谙熟生活和艺术的个中三昧。
建设生态文明凝聚了全社会的共识,从高层到民间,可谓戮力齐心。同样作为女作家,艾平将她们一贯擅长的情感描绘结合进了这一时代主题。《守候黑嘴松鸡的爱情》写的是作者到大兴安岭深处探寻珍稀禽类黑嘴松鸡交配的“爱情时刻”。为此她数天露宿于原始密林里,在与身畔树木目交神接的经历中,生发出人类应该珍惜自然的感悟。这种经由躯体触碰树干枝杈、呼吸林间草地气息而获得的真切而深刻的认知,自然不是人云亦云的二手理念所能比肩。宏大叙事固然需要锣鼓喧天的方式,但其实很多时候,一枝芦管的吹奏中,也能够隐约听到松涛的轰鸣、溪水的潺湲。作者的这一番经历难以仿效,但是却启发我们获取属于自己的独特角度和调门的重要性。
何为“深处”?如何抵达?对于散文写作,这显然是一个庞大而含混的说法,在一篇短文里难以阐释得清晰透彻。但是我想,那些体现了这种特点的作品中,应该包含下列这些要素中的某一种甚至某几种:对于熟悉的事物中某些鲜为人知的成分的揭示,而非原地踏步式的数量累积;通过变化角度或方式,获得了观测对象的新的形状样貌;基于对于事物间联系的普遍性的深刻领悟,而自具体描绘对象中获得一种对于精神存在的整体性的认知;感性和理性、诗与真之间恰如其分、浑然一体的融合与相互映照……上面援引的几篇散文,我以为分别或多或少、或显或隐地体现了这些特质。不妨说,经由不同方式的“新”和“变”,它们显示出了对于深度的抵达。有道是“条条大路通罗马”,一个作者只需选择适合自己的路径,它们取决于各自的禀赋、素养、经历和趣味。这些作品是五年来散文创作不断呈现出新疆域新格局的缩微体现,具有某种标本的意义。其背后的阔大背景,是文学要从高原向高峰进发的时代要求。这样一种时代美学精神正在成为文学创作的强有力的推手,仿佛一股浩荡春风,拂掠之处,恍若江南三月,杂花生树,草长莺飞。散文,便是其中丰茂而妖娆的一丛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