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建平:水墨咏叹活态黄河
来源:北京日报 | 杨丽娟 2017年09月19日09:16
生长在河北,生活在北京,但梁建平从骨子里觉得自己更像个陕北人。
夏日的周末,在北京宋庄茗墨塘艺术馆,我们见到了画家梁建平。推开曲径终处的木门,步入厅室,笔墨、光影、茶香,一切都如它的主人梁建平一般怡然自得。
坐在这样的茶室,你很难想象,眼前身着简单白T恤、黑布鞋,像个文艺中年的画家,每年都有一半时间生活在另一个家——陕北村庄的土窑洞。
从1991年徒步黄河开始,梁建平几乎每年都要去黄河边的村子。艺术家采风并不鲜见,梁建平却是直接买下十几孔窑洞,踏踏实实地居住、扎根。两年前,他还在村庄的窑洞里创办了第一家黄河边的美术馆。他说,住在窑洞里,才能画出那里最鲜活的村庄和黄土地,才能画出黄河边历经磨难却善良极致的老汉。
《陕北老汉》 水墨 2012年作
《牛》 焦墨 2014年作
《收工》 水墨 2013年作
2012年与陕北老乡在一起
1.
走黄河走出了一身虱子
29岁之前的梁建平从未想过,他此生的艺术创作会与黄河、黄土地如此密不可分。那时的他只是上世纪80年代末众多单位里的一个普通人,从河北工艺美术学校毕业后,他在河北省邢台市群众艺术馆工作,日常工作就是画画,只不过,那时他涉猎的画种较多,常常是按照美展的需要和主题画画。
那时的工作就像温开水,但那个年代的艺术,却刮着一股强劲的“西北风”:从歌坛的《信天游》《黄土高坡》《一无所有》,到影坛的《黄土地》《红高粱》,处处可见关于黄土地、关于黄河的创作。“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过去了多少岁月,祖祖辈辈留下我,留下我一望无际唱着歌,还有身边这条黄河。”正处于“愤青”年纪的梁建平,听到这样直抒胸臆的嘶吼,不知不觉在心里埋下了向往黄河的种子。
青年的向往总是相似的,1991年,一位同在文化系统工作的朋友找到梁建平,邀他共同徒步考察黄河。这真是一个大胆的想法!那时的中国,绝大多数人几乎一辈子都生活在自己的家乡,别说黄河途经多个省区,就连出一次省都是相当难得的经历。可这又怎么难得倒踌躇满志的青年小伙儿?
两人又找到一位青年书法家,三人一起拟出一份《关于徒步考察黄河的计划》,一层层向上打报告,最后竟顺利拿到了文化部、河北省文化厅、省文联等开出的盖章介绍信。介绍信在手,在彼时的中国就像有了“护身符”。1991年5月17日,三个人意气风发地出发了。
“当时走黄河,一切都还是原生态的样子。”梁建平记得,去黄河源头的青海玉树藏族自治州曲麻莱县麻多乡时,没有任何公共交通,一辆货车捎上他们,赶了300多公里路才到麻多乡政府,而这里,距离真正的黄河源头还有80公里。麻多乡没有报纸,不通邮,整个乡里只有一个人会说汉语,还说得磕磕巴巴。为梁建平一行当向导的牧民,更是一句汉语都不会讲,从乡政府到黄河源头的一路,他们只能打着手势、连蒙带猜地互相交流。就这样,竟然真的走到了黄河源头,拍照、画画、搜集民间传说,三个人忙得不亦乐乎。
谁也没想到,徒步黄河最艰难的地方竟然不是黄河源头。返回麻多乡后,按照计划,梁建平三人需要徒步抵达下一站——果洛藏族自治州下辖的玛多县。可是,因为语言不通,麻多乡没有人能清楚地告诉他们该怎么走,一群人比划了半天,梁建平等人只听懂了“往东走”。
初生牛犊不怕虎,完全搞不懂状况的三个人就沿着汽车车辙开始往东走。从早上8点开始,几乎走了一天,眼前的景色没有任何变化,望不到边的草地似乎无穷无尽。一直到下午5点,车辙终于到了尽头,三个人兴奋地往前跑,跑到近处一看却傻眼了,车辙消失的地方赫然横亘着一条河!
往前走,显然没路了,返回去,就得再走9个小时才到麻多乡。天已经快黑了,走夜路跋涉9个小时也不现实,三个人一合计,决定脱衣服、下河,趟过去!谁料,趟过一条河,不一会儿又是一条河,梁建平几人在夜色中竟连着趟了四五条河。偏偏天公不作美,晚7点开始,先是下雨,后又下雪,过了一会儿冰雹也来凑热闹……深夜快一点时,满身是水的三个人终于看到了一顶帐篷,踩着一尺厚的积雪艰难地走过去,满身的水早已冻成了冰,脸上的肌肉仿佛失去了控制,以至于他们差点连话都说不出来……那时,29岁的梁建平只觉得,“生命是一种没有希望的状态了。”
所幸,在帐篷里陌生人的帮助下,年轻力壮的三个人又“活”了过来。后来,他们才知道,整整走了十几个小时的那片区域是冬季牧场,这个季节,所有的牧民都去了夏季牧场,那跨越三四百公里的区域,当时就是一片没有生命的无人区。
即便如此,三个人也没有打消继续前进的念头。从青海到甘肃,梁建平一行走了两个多月。跟河北迥然不同的是天气太冷,一路上,三个人不得不把所有的衣服一股脑都裹上,晚上睡觉也不舍得脱。终于有一天,到了甘肃稍稍暖和点的地方,他们学着老乡把衣服脱了烤火,这才发现,贴身的衣服上密密麻麻全是虱子,而他们走了俩月,竟然没有一点感觉。
这样吃尽苦头的黄河之行,持续了一年多。今天的梁建平回头看,觉得那时的行动多少带点年轻人的冲动,徒步结束时,他甚至还欠下了几千元债务。可是,那时的冲动,却是他艺术创作生涯中最重要的一次选择,自此,黄河苦行给他打上了一生的烙印。尽管,在完成徒步的最初几年内,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2.
陕北老汉说:
“这才像我们受苦人!”
1992年,梁建平从黄河边回到家乡,还没来得及梳理一路的收获,就不得不想办法解决债务问题,毕竟,家里还有妻子和正上小学的孩子。直到1996年,生活的重担终于轻松了些,梁建平毅然来到中央美术学院民间艺术系进修,两年后,又结业于中国艺术研究院国画高级研修班。
在专业的艺术院校,梁建平曾想结合所学到的艺术理论创作一幅黄河长卷,描绘黄河边的人物百态。但他很快发现,画长卷不是最难的,难的是如何用水墨把黄河边的雄壮之气画出来。不同于西方油画给人的厚重之感,东方传统的水墨以写意为主,寥寥几笔,山清水秀便跃然纸上,飘逸而俊美。然而,正如艺术评论家贺疆所说,这种以个人情趣为主的文人画,“一旦面对黄土高原,很容易被那种雄浑悲怆、沟壑纵横的苍莽所震慑而不知所措。”
那时的梁建平,每天都被这个难题困扰着。其实,以他早年的油画功底,完全可以用油画表现黄河和黄土地,但他骨子里带着一股倔强,总觉得作为中华民族文明起源的黄河,还是用中国传统的水墨材料表现更为合适。
为了寻找灵感,梁建平再次出发了。从1996年开始,每一年,他都尽可能寻找那些还没去过的黄河村落,到村子里去看、去听、去感受、去跟农民聊天。
功夫不负有心人,1998年冬天,梁建平第一次用水墨触到了黄河的魂儿。那天,他独自一人在延川县刘家山村写生,朝西而坐,从早晨到中午,从中午又到傍晚,夕阳西斜,一束阳光洒在对面的山坡上,恍惚间,梁建平似乎眼花了,对面的山坡变成了一个老人,安静慈祥,好像他多年行走黄河遇到的那些老汉,祖祖辈辈守望在这片黄土地上……他摇了摇头,揉一揉眼睛,再一看,山又变回了山。可那一瞬间“山也像人,人也像山”的感觉,深深地印在了梁建平的心里。他拿起画笔,埋头苦画,半个多小时后,暮色已沉,梁建平《厚土系列》的第一幅作品初现雏形:乍一看,像一座黑压压的山,走近仔细欣赏,才发现画的是人,而那人的感觉,只需一眼就让人想起黄河的雄浑、陕北的沟壑。自此,梁建平的黄河世界,像是打开了一扇门。
2000年,仍然是在陕北黄河边的一个村庄,正在写生的他手边没水了,一时兴起,便用焦墨画了一幅人物。
所谓焦墨,就是不掺水的水墨,不掺水,自然就没那么流畅唯美,反给人朴素沧桑之感。梁建平原是随手而画,不料,旁边围观的老汉却连连点头:“这才像我们受苦人!”梁建平不禁为之一动:焦墨的枯涩,不正好与黄河边历经磨难的老百姓相契合吗?
他想起了1991年徒步黄河时的一位老大娘,那是在陕北绥德县的一个村子。他们一行路过时,天已经黑了,这位老大娘见状,二话没说就让他们住下歇脚,还端来了热腾腾的饸饹面,梁建平给钱,老大娘坚决不收。第二天准备走时,他才发现,老大娘院子里的石碾上晒的都是土豆皮。原来,老大娘家存粮已经不多,土豆皮都得省着磨面吃,可即便如此,她还愿意给客人端上最好的吃食。
当时,梁建平只觉得温暖和感动,如今,听了老汉的感叹,他觉得那位老大娘沧桑而淳朴的脸,仿佛与画作里的焦墨人物融为了一体。从此,他开始反复琢磨焦墨的技法,尝试用焦墨诠释黄土地上的老百姓。这一系列焦墨人物,如今已是他最具辨识度的作品之一。
3.
他画的牛把人看哭了
用水墨表现黄河、黄土地,成了梁建平最鲜明的艺术特征。他的作品被越来越多的国内外艺术机构和藏家收藏,各种展览的邀请也纷至沓来。2004年,梁建平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个人水墨作品展,展出的作品都是围绕黄河和黄土地而作,其中两幅还被中国美术馆收藏。
时任中国美术馆理论研究部主任、美术评论家徐虹评论他的作品说:“梁建平在走向黄河源头寻找他的精神寄托的时候,已经把传统最有生命力的和最有活力的、能跟今天人们的感情线合起来的那部分东西找到了,而且通过他的方式表达了出来。”
的确,在很多专业人士看来,那时的梁建平已经通过水墨触及了黄河最有生命力的内在精神。然而,他自己却远远不满足于此,他不愿只做一个黄河边的过客,他说:“住在村民的窑洞里只能在炕上起草稿,要正式创作就得回北京家里,可有时到了北京,创作的感觉就没了。”
就这样,2012年秋天,在不少人忙着在大都市买房置业时,梁建平却逆人流而动,在清涧县高家洼村置下十几孔废弃的窑洞,他决心在这里安家。
清涧县,是著名作家路遥的出生地。高家洼村,是清涧县最贫穷的村子,也是毛泽东主席当年创作吟诵《沁园春·雪》的地方。这个村子坐落在古老的黄河边,群山环绕,相当偏僻,偏僻到什么地步呢?许多第一次来这里拜访梁建平的朋友,都差点被绕着山转的车子转晕了,下车头一句话就是:“怎么找到的这地儿?感觉都要转出世界了!”梁建平只笑不语,越偏僻,才越原生态,越接近真正的活态黄河。
将窑洞简单修葺整理后,梁建平带着夫人,很快在修旧如旧的窑洞里安营扎寨。他像黄土高原的农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只吃两顿饭。“6点起床,先去黄河边、塬上转转,回来练字,9点吃饭,然后开始在炕上创作,一直到下午5点半,吃第二顿饭,晚饭后串串门、跟老乡唠嗑,累了就在炕头上伴着时隐时现的黄河水声入眠……”娓娓道来在高家洼村的日常生活,梁建平脸上是满满的惬意,他形容自己的理想创作状态,“像农民一样,只问耕耘,不问收获。”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常年住在高家洼村,不问收获的梁建平却收获了取之不尽的源头活水。
他看到曾经的农村乐园,逐渐只留下一孔孔破落坍塌的窑洞和一个个孤独的老人,担心再过20年,这些村庄文化会彻底消失。于是,他拿起画笔,记录村庄里给毛主席唱过歌的老汉、闭着眼睛说唱的盲人、负重前行的黄牛……2012年6月,这一批《陕北采风系列》和《厚土系列》作品,以“远去的村庄”为题在宋庄国画院展出,一时好评如潮。有人说,梁建平画的不仅是远去的高家洼村,更是所有都市人的乡愁。有人说,他的画像纪录片,冷静地叙述,却能掀起观者心中的潮涌。当然,更多的评价是,他已经把自己融入了这片黄土地,他和黄土地息息相通。
梁建平确实和黄土地息息相通,他不仅熟悉村里的每个乡亲,甚至能准确地辨认出每一家的牛。“在村庄里,牛就是家人,熟悉了你就会发现,牛跟人一样脸有长有短,眼睛有大有小,每一头牛的胖瘦、高矮、毛色甚至眼神都有细微差异……”
他的写生册里,至少有成百上千头形态各异的牛。其中最让他感动的,是邻居家的老黄牛。这头老黄牛每天都从梁建平的窑洞前走过,来来去去,每次路过都会抬起头望他一眼,而他也友好地报以微笑,再抓一把草料喂牛几口。几个月过去,老黄牛成了他亲近的朋友,梁建平几乎毫不费力地为这位“朋友”画了一幅作品。没想到,一位美国归来的女士看到这幅画时,看着看着竟潸然泪下。原来,这位女士曾经下过乡,画作中黄牛那生动传神的眼睛,一不小心就触动了她深藏内心的过往岁月……
4.
窑洞里开了个美术馆
二十余年走黄河,梁建平的朋友们早已习惯了融入高家洼村的他。可即便如此,梁建平还是能让他的朋友们大吃一惊——他竟然在高家洼村的窑洞里创办了一家美术馆!
2015年11月16日,鞭炮声中,高家洼村洋溢着过年一般的喜庆氛围。喧天的锣鼓敲起来,红火的秧歌扭起来,十里八乡的人们都喜气洋洋地赶来,甚至连在外打工的年轻人也回来了不少,村里地势最高的塬上许久未曾如此站满了人。这一切,都是因为窑洞里的耕塬居美术馆开幕了。
在高家洼村建美术馆的想法萌芽于2015年春天,当时梁建平的想法很简单,他希望来高家洼村的朋友们有一个交流的空间,也希望给村里的孩子们一个接受艺术熏陶的机会。没想到,这个想法意外得到了清涧县领导的热情支持。2015年秋天,500多平方米的美术馆就在距离黄河不足2公里的高家洼村顺利落成。美术馆展出的50多幅作品,不全是梁建平的,但无一例外,都是关于黄河、关于这片黄土地的作品。
开幕那天,沟壑满面的老汉、阿婆拄着拐杖,步入美术馆,细细观看展出的作品,有人问他们看得懂吗?回答很干脆:“咋不懂,画的不就跟我们身边一样一样的嘛。”到了春节,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回乡,更是呼朋唤友前来看展览,有人看了还在朋友圈里发微信,自豪之情溢于言表:“破窑洞修美哩!咱村里也有了美术馆!”
这一切,让梁建平欣慰不已:“城里的孩子们节假日去美术馆、博物馆,早已是日常的消遣,但如果没有耕塬居美术馆,这里的孩子们可能永远没有类似的机会。”
梁建平的老师、艺术家罗平安曾经这样评价耕塬居美术馆:在最基层建立这样一个有文化特质的耕塬居美术馆,标志着文化进入了一个深层次现象,真正开创了艺术为大众,为老百姓服务的平台。
事实上,梁建平不仅在用创办美术馆的方式回报百姓,居住在高家洼村5年,他一直在默默地为村庄尽自己的一份力量。2012年,刚刚在高家洼村住下时,村里吃水还要按车买,道路也是颠簸不平的土路,梁建平就帮村民们四处张罗,后来,自来水通了,马路也修到了村口。高家洼村盛产红枣等农作物,他就帮助村民注册商标,设计商标标志,如今,清涧县的几十种农产品都通过这个商标品牌集中销往市场。
2015年,为了对梁建平表示感谢,清涧县授予了他高家洼村“荣誉村民”的称号。今天的梁建平头衔很多,他是荣宝斋画院教授、茗墨塘艺术馆馆长和耕塬居美术馆馆长……然而,他对人提起最多的身份却是高家洼村荣誉村民,他常常说:“我生活在农村,我也是老百姓的一员。”或许,在都市里的大部分艺术家一心向往国际、渴望得到西方画廊认同的年代,这便是梁建平的画作能够独树一帜、触动人心的根本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