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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出乎法度的高贵文体

来源:人民日报 | 王 彬  2017年10月13日17:49

当下的中国散文,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文学的艺术的,一类是应用的生活的。前者指狭义散文,属于文学范畴;后者指广义散文,用于日常交际。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应该讲究叙事策略,通俗地说,也就是技法或者说是法度,只是文学散文,对法度更为注重而已。我在这则短文中所讨论的便是专指文学散文。

1984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古文笔法百篇》,作者是胡怀琛,原本于20世纪20年代出版,出版者是上海大东书局。这是一本分析古代散文笔法的图书,胡怀琛结合经典,梳理出三十二种笔法,也就是法度。当然,这只能是以偏概全,而“容有未尽乎此”,但是“触类旁通,学者可以隅反”,也是有意义的。在这些法度中,有一种是“虚字取神法”,就是说,由于运用了一个虚字,而使文章增生焜烨的光华,比如屈原的《卜居》与欧阳修的《醉翁亭记》。

《卜居》叙述屈原在放逐时“竭智尽忠,而蔽障于谗”的困惑,心烦思乱不知所从,乃向太卜郑詹尹请教。郑詹尹于是“端策拂龟”,把蓍草的茎摆正,把乌龟的甲壳擦拭干净,对屈原说:“君将何以教之?”聆听了屈原的困惑以后,郑詹尹表示无能为力,勉励他“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卜居》总计三节,第二节是文章的主体,在此屈原倾诉道:

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乎?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将哫訾栗斯喔咿嚅唲,以事妇人乎?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絜楹乎?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泛泛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宁与骐骥亢轭乎?将随驽马之迹乎?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

共有十六个设问句,一律用语气词“乎”结束,极好地传达出屈原锥心似的悲愤。倘若删掉这些“乎”字,变为“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将送往迎来,斯无穷?宁诛锄草茅,以力耕?将游大人,以成名?”之类的文字,文章还可读吗?

与《卜居》相同,欧阳修《醉翁亭记》中的句子亦以虚字结束,而且不是一节,通篇都是这样。

第一节: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做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出现了九个“也”字。《醉翁亭记》全文4节,22句,使用了22个“也”字。如果把这些“也”字芟夷,诸如“环滁皆山也”为“环滁皆山”,原本优美舒畅的诗意必然大为减弱,而将美文被改造为陋文。文章出乎法度,便是这个道理。

29世纪90代以来,由于媒体的发达,散文呈爆炸式发展。然而,精品不多,可以称为经典的作品几乎处于空白状态。原因是复杂的,缺少法度则是一个重要原因。巴金老人说过,最高的技法是无技法。其实,无技法的背后是无数个法度。中国古代的军事谋略有三十六计,散文也有三十二法,前者我们至今耳熟能详,而后者,即便是以散文为专业的人士,能够把三十二种法度全部说清已属凤毛麟角,而遑论其他。讨论散文,如果仍以“形散神聚”、“卒章显志”之类的老生常谈进行搪塞,是如论如何难以谅解的。

当然,还有其他因素,而重要的因素与作者的心态有关。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是天人合一,天地人三位一体。天育人,地养人,天地之德曰生。人应该感谢天地,并参与天地的演化之中。如果这样做了,就是与“天地叁”,也就是德。《易》曰:“德弥盛者文弥缛,德弥彰者文弥明”,将“文”与“德”紧密相连。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作者的心态自信、放松、自在,从而具有定力。刘勰云:“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意得则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当下的散文作家往往缺少这种定力,处于浮躁的商业的氛围之中。残酷的现实是,被商业操纵的文学很难产生经典作品,商业与经典难以兼容。商业时代的文学作品要想成为经典,必需经过炼狱一样的锻炼,才能够浴火重生而抵达艺术的彼岸。经典关乎高贵,而与庸常无关,作品的好坏与点击率无关,而与审美价值有关,阳春白雪和者甚寡,当然如果既有读者又有审美价值,那是求之不得,但这难于登天。

散文相对于其他文学门类,距离作者的本心最近,是人生境界的展示,是作者真情实感的流露与审美情趣的呈坦,是一种关联数千年文脉的高贵文体,理应得到我们的尊重与潜心追求。瑞典文学院终身院士贺拉斯•恩达尔在谈论中国文学时说,在历史上,“汉语中的‘文学’包括了诗歌和学者散文,与深思自省相关,被认为是建立在真实经历的基础之上,而虚构作品则属于较低层次。在与西方长达一个世纪之久的交流之后中国的作家们”,才能“自豪地以小说家的身份展示自己。”而当下有些散文作家,为了吸引读者,却要涂抹初心,用虚构的丝线编织夸张的情节,从而摒弃了散文最为宝贵的本真,这是无论如何难以想象的。

2007、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