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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里什文:俄罗斯隐居者

来源:文艺报 | 王以培  2017年12月29日06:57

普里什文

亚当与夏娃

翻开大自然的日历,

让有阳光的夜晚,

如林中雨滴,

落在飞鸟不惊的地方。

这首小诗看起来不错,其实是俄罗斯作家普里什文(1873-1854)的五部书名连成(石国雄译,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这五部作品,让我回到“童年的阅读”,让我忘却了所有“文学理论”,来到俄罗斯古朴的大自然中——尽管那里我从未去过。而从《亚当与夏娃》《飞鸟不惊的地方》中,我惊讶地发现,普里什文,这位俄罗斯隐士,与其说是在揭秘大自然,不如说是揭示了隐藏在历史缝隙中的人类骨骸。

怎么说呢?揭秘大自然显而易见:作者将茫无边际的俄罗斯荒野、湖泊、河流、森林,细化分割成一座座小岛,“岛屿之间,特别是低低的长满青草的岸边,一定漂游着各种各样的野鸭:阿列伊卡、克廖赫……”如果我要学俄语,我一定首先从这些野鸭的名字学起,因为大约只有俄罗斯才有,否则,译者一定会从中文里找到相应的名字。是的,将无边的俄罗斯细化、解析,在我看来,此中有深意:作者注重的看似飞禽走兽本身,其实是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并由此折射出“人与上帝”的关系。

比如在《森林、水、石头》中,普里什文又写道:“所有这些禽鸟——各种野鸭和天鹅——几乎都不怕人。人们也不猎杀它们……这里的人们也说:‘受人尊敬的人’,有独立精神的人是尊敬上帝的,他们不光是不碰天鹅,而且也不伤害野鸭。”在字里行间,作者随处流露出“猎杀飞禽走兽是罪恶的”观念,显而易见,也相对容易理解。这也是为什么如今普里什文被称为“俄罗斯语言百草”、“世界生态文学和大自然文学的先驱”的缘故。然而,不仅如此——

我从普里什文的作品里听见看见的,不仅是“雄松鸡发情的鸣叫声”,老猎人菲利普垂下的白眉毛,寂静湖面上传来的汽笛,或是犀牛、母狮从森林里、天鹅从冰面上发出的幽光、彼此间的絮语,更有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十字架和“纪念碑”。在《维格荒原》中,作者坦言:“逃离尘世,是安德烈的基本思想,但是这里产生的是新世界,应该把这个新世界建的不像旧世界。”我想,这不仅是书中人物安德烈的,也是作者一以贯之的“基本思想”。细读作品,你便不知不觉跟着作者,走进俄罗斯大自然的深处,从那里,却“意外发现”“旧世界”的惊天隐秘。尤其是在“索洛韦茨基修道院”,那场发生于1676年1月,那个“漆黑深渊”里,骇人听闻的血腥灾难——

“那里能看见什么?焚烧异教徒、自焚者的篝火?也许,已经开始焚烧?也许,天地已经在燃烧,天使长吹起了喇叭,可怕的最后的审判来临了?似乎整个宇宙都因魔鬼的降临而战栗、动摇、毁灭。它,这个魔鬼,阴险可怕的‘黑蛇魔’出现了。”在这里,俄罗斯隐士普里什文在不经意间,揭秘了一段沉埋于维格荒原的血腥、可怕的历史:就在维格荒原的“索洛韦茨基修道院”,曾经发生过惨烈的自焚与屠杀事件,那是对分裂派教徒的追杀与迫害。“军队逼近到墙边,士兵们爬上梯子登上墙……他们把炮拖到院子里,炮弹飞向木教堂。而那里,人们坐着,挤成一堆,四周堆着干树枝……不知道是旧教徒自己点燃干树枝,还是炮弹打翻了蜡烛而点燃了干柴,但是,教堂立即就燃旺起来,火焰向外窜,发出噼啪响声,火柱直冲天空。墙倒塌了,埋葬了里面所有的人……”其中包括伊格纳季神父。作者在此引用了历史学家的话:“这条小河的源头,是伟大的索洛韦茨基修道院。”

“日光之下无新事。”这沉埋在“历史荒原”中的隐秘,让人自然想起日后发生的,(作者在书中提到的)降临在尼古拉一世身上的“非人的可怕死亡”,以及(作者未提及的)“卡廷事件”及其他。而所有这些发生在“密室”或荒野森林中的隐秘事件,不仅没有脱离作者的视野,在我看来,正是这位“俄罗斯隐居者”关注的焦点。一句话,隐居自然,关注人类。正如早年让·雅克·卢梭在圣热尔曼的原始森林写出《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让·亨利·法布尔在大自然深处,完成了他的《昆虫记》。法布尔在《昆虫记》中说:“今天,我们用更多的喧嚣而不是信仰,来欢庆新的时代,这个新时代在政治上是以攻占巴士底狱的日子为标记的;然而,这些小生物却超然于尘世之外,欢庆着太阳的节日。”

的确,隐居者看似从轰轰烈烈的人世间“逃进”荒郊野外花花草草、飞禽走兽或昆虫世界,然而,谁说他们不是进入了一个更辽阔的时空,并从那里反观人类?正如法布尔所预言:“再看更远的未来。一切迹象似乎都表明,随着自身的日益进步,将来终有一天,人类会灭亡,被过度的所谓‘文明’所扼杀。人过分热切地想成为神,却不能像动物一样享受恬静平和的长寿;人类将会消失,而铃蟾们则将继续和蝈蝈儿、角鹄还有其他小动物一起,吟唱它们的经文。”而所有这些,都在普里什文的自然世界中,得到反响与回应。

在普里什文眼中,广袤的俄罗斯从来“具体而微”。卢梭曾在《爱弥儿》中论道:“逻辑性的人,相信整体大于部分;神性的人相信,部分大于整体。”而普里什文显然属于后者。比如在《林中水滴》中:

兔毛出土,柳兰割草,

我的蘑菇与三色堇,

在花楸果红了的时候,

顺便把玩我们失去的形象……

大自然“横看成岭侧成峰”,不仅“放眼望去”,“仔细查看”也是如此;即便是俄罗斯,也可以从一只《田鼠》《三个洞穴》或一只《红蜻蜓》,看到另一个世界中的“自我”,以及这个“自我”眼中,一个古老而又崭新的俄罗斯。如作者在叙事诗《泛喜草·荒野》开篇所说:

在荒野中只可能有自己的思绪,

人们之所以害怕荒野,

就因为害怕单独面对自己。

根据我的切身体会:人越是深入细节,越能体会到大自然的丰富;而正是在荒野之中,孤单面对自己之时,人才能真正找到自己的祖国。而在《大自然的日历》中,祖国是《大地的眼睛》,注视着《有阳光的夜晚》……普里什文的作品标题连缀起来总是诗歌,自然天成。时间的神功造化,大自然的巧妙安排,谁能预测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