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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 路明:废铁托拉斯

来源:《上海文学》 | 路 明  2018年01月15日16:00

小学堂的后门是一片鱼塘。某天,一支施工队开了进去,鱼塘成了喧闹的工地。小德在班上宣布,此处要盖一爿新公房,给镇政府的头头们住。

车匪将信将疑,小德,你阿是乱讲?

小德神气地说,我听我娘说的,知道我娘是啥人,我娘是政府的妇联主任,我的话就是主任的话,主任怎么可能乱讲。小德咽了下口水,继续眉飞色舞道,等新公房造好,我家就要搬进去啦。

车匪说,去你妈的。

我理解车匪此刻的心情,那片鱼塘是我和车匪的秘密据点。倒不是说我们要偷鱼吃,而是鱼塘近一年来无人管理,成了野蛮小孩的乐园。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捞蝌蚪,抓田鸡,摸螺蛳,打水漂。有时上学眼看要迟到,或是忘了戴红领巾,就直接从鱼塘那边翻墙进来。车匪姓车,我姓路,因为经常在一起胡闹闯祸,班主任管我们叫“车匪路霸”。车匪长得矮壮敦实,我则像一根蔫了的豆芽菜,两人站在一起很有喜感。与其说是拦路抢劫组合,不如说是没头脑和不高兴。

那天放学,车匪拍着我的肩膀说,走,捡铁去。我说,捡铁干嘛。车匪说,卖钱。

我和车匪同时遭遇了经济危机。我爸妈是做出规矩的,从不给零花钱,美其名曰“从小培养艰苦朴素的精神”。现在他们居然去告诫我爷爷奶奶,不许偷偷塞钱给我,好像金钱会腐蚀我这棵社会主义好苗苗。这等于断了我最后的财路。车匪比我阔绰,他有个“万元户”大伯伯,过年会给好几百的压岁钱。车匪上缴一部分,剩下的折成小块,塞进袜子里,带回小镇。这笔气味浓烈的巨款,精打细算地用,能撑几个月。钱当然不能藏在家里,车匪的金库在鱼塘边上一堆水泥管中,只有他本人知道确切的位置。那天车匪兴高采烈地去金库取钱,发现水泥管一夜之间被人移走。车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那些日子,车匪路霸走路都低着头,指望能拾到几个钢镚。没钱就不能吃棒冰、喝汽水,也不能打街机,只好眼巴巴站在人家屁股后面看。三国志,街头霸王,合金弹头,沙罗曼蛇……阿胡子打得臭死了,三条命一眨眼死光光,可这小子有钱,阿胡子的娘是炊具厂的会计。只见阿胡子不慌不忙,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黄澄澄的铜板,塞进投币口。“咣当”一声,一个全新的关羽或者赵云从天而降,满血复活。我和车匪面红耳热,恨不得把阿胡子连人带铜板一道掳走,让他娘拿一台街机来赎。

我跟着车匪去了工地。工地没有围墙,也没见几个工人。我有点紧张。车匪说,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我俩捡了十几枚铁钉,一根断了的三角铁,外加一小团铁丝,赶紧跑出来。地上有一捆钢筋,我想抽两根走,车匪连忙说,这个不可以,让人看见会被打死的。

我俩把战利品塞进书包,沿着夏驾河一路走。过了卸甲桥,景色愈见荒凉。河边停靠了一艘小船,烧柴油的那种,五六米长,约一人宽,是江南常见的式样。船舱很小,只够放一把椅子,人睡觉得钻到甲板下面去。车匪叫了一声,老板。船舱里伸出一个毛发稀疏的脑袋来。

被叫作老板的老头大概六十多了,瘦小干瘪,穿一件脏兮兮的红色毛衣,肘关节磨出两个洞。老板说,有啥货色。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我俩把东西交给老头,他拿出一杆秤,鼓捣了几下,报出一个数字,几斤几两啥的。老头又摸出一只旧计算器,摁了一通,随后从裤兜摸出一叠钱,抽出两张五毛递给我们。

我高兴坏了,赚钱原来这么简单。一块钱耶,一块钱可以买两根桔子棒冰,外加两只铜板。赫鲁晓夫说,土豆加牛肉就是共产主义,那么现在,有了铜板加棒冰的车匪路霸,等于迈步走在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嘿,巴扎嘿!

小学生有一套与时俱进的黑话系统,高兴就是巴扎嘿,好就是亚克西,发财叫肥,打架叫对开,抢一点零花钱叫拗分,漂亮的女孩叫阿诗玛,不好看的叫土琵琶,去老师办公室叫进渣滓洞,罚抄课文叫翻身农奴把歌唱。说巴扎嘿时得伸出一条腿,狠狠跺一脚地板;说亚克西要像新疆人那样耸肩,并且摊开手,两撇不存在的小胡子一翘一翘。像这样不用拗分也能肥的活计,是多么的亚克西,怎能不叫人由衷地巴扎嘿呢?

车匪回忆说,上个礼拜天他百无聊赖,沿着夏驾河乱走,手里挥舞着不知哪里捡来的一截钢筋,假装是倚天宝剑。这时有个声音从河面飘过来,铁卖不卖?

卖,当然卖,为什么不卖!自从发现了这条生财之道,我和车匪三天两头去工地。到后来,小德发现了我俩的秘密。贪婪的小德也想加入,我严辞拒绝了。我说小德,你家够肥了,马上就要搬进新公房了,给我们无产阶级留口饭吃。小德威胁道,你们现在捡的就是我家的铁,凭什么不带我去?信不信我去告诉班主任,让你们进渣滓洞,唱几遍《鸡毛信》?那时最长的课文是《鸡毛信》,翻身农奴最怕唱这个。我和车匪没办法,只好带上这家伙。我们一般放学后潜入工地,差不多是工人的吃饭时间,除了偶尔遭到呵斥,大多数时候没人管。我们捡拾地上的铁丝、铁钉、螺帽,偶尔也有剪断的小段钢筋。我们坚持是“捡”的,不是拿的,更不是偷的,是靠劳动换来的报酬。只不过,得偷偷地捡,工人阶级的拳头可不是闹着玩的。

收废品的老头也同意我们的看法,他说,没错,反正那些铁也没什么用处了,都是废料嘛。到后来,这老头越来越像个奸商。一大把,提在手里沉甸甸的铁,他给出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低价。老头看都不看我们,转身假装忙别的事去了,意思很明白,就是这个价,卖不卖随你们。

还能怎样,还回去?还是扔到河里?那就连一分钱都拿不到啦。老头有底气,小镇上愿意收这些东西的独此一家,他做的是不折不扣的垄断生意。小德看书多,他气愤地说,看看,这就叫托拉斯,废铁托拉斯。

一根桔子棒冰带来的快乐能持续五分钟,一个铜板则是三分钟到半小时不等,取决于操作技术。那时我们的金钱观非常朴素,都是拿钱去换时间,这让我们锱铢必较。一番死磨硬蹭、胡搅蛮缠后,大概多赚了半个铜板,成交。

我们拿了钱,一路走一路骂,死老头,死托拉斯,赚昧心钱买药吃!好像自己有多正义似的。等我们踏进街机房,立马巴扎嘿了,刚才的不快早就抛在脑后。

有一回,老头意外地多给了几角钱,正当我们窃喜,打算溜之大吉时,老头叫住了我们。

咳咳……那个……老头有点不好意思,大约他也知道平时克扣狠了,你们谁家有旧课本,一年级的?

我们纷纷表示,对用过的课本并无半点留恋之情,早不知道扔哪去了。老头现出失望的神色。小德问,老板,你要一年级课本干嘛?

嗨,还不是为了她……老头回头召唤,妮妮,过来吧!

我们这才看见,船舱口露出半个小脑袋,一对黑眼睛正好奇地朝这边张望。是个六七岁大的小姑娘。

小姑娘梳两根小辫子,皮肤黑黑的,脸上有两坨红,脚上穿一双粉色塑料拖鞋,鞋有点大,不知从哪里收来的。听见老头叫她,小姑娘不好意思起来,扭捏了半天,躲在老头身后。

车匪问,老板,你孙女啊?她爸妈呢?

唉,老头神色黯然,说来话长了。

老头有个独生儿子,前些年打伤了人,进了牢房,儿媳跟人跑了,丢下这个叫妮妮的小姑娘。老头的老伴走的早,他就独自一人,拉扯妮妮长大。

老头花了一辈子的积蓄,买条旧船,四处收废品,妮妮一路跟着他,还学会了在船上生炉子做饭。本来今年到了上学年龄,学费一时凑不出来,老头想,还是出来赚点钱,明年再上吧。

一想到老头克扣我们是为了给妮妮筹学费,就觉得他不那么可恶了。

我们挥挥手,说妮妮再见。

妮妮学着我们的样子挥手,奶声奶气地说,再见,再见。

除了废铁,老头几乎什么都收,破轮胎、旧报纸、过期杂志、断脚的家具、坏掉的门锁、不能用的电器。老头手巧,会自己动手做玩具。一截细铁丝,几个啤酒盖,在他手里捣腾几下,就成了一辆惟妙惟肖的小三轮车,轮子还会转弯。几张彩纸,一个旧轴承,能拼出一个小风车,迎风呼啦啦地转,惹得妮妮大呼小叫。妮妮的一身衣服都是旧的,倒是从来不缺玩具。有时,我们在路边抓到一只螳螂,或是一个好看的金龟子,也会装在玻璃罐里,带给妮妮玩。

那天放学,我刚走出校门,街对面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看着有点眼熟。咦,这不是船上的妮妮吗?她看见了我,赶紧跑过来,小手轻轻拉住我的衣角。

我问,妮妮,怎么了?

车匪蹲下来,妮妮,哪个欺负你了?

妮妮的眼睛红红的,刚哭过的样子。她抽抽嗒嗒地说,爷爷被打了……躺在地上……

等我和车匪、小德他们赶过去,老头已经自己站起来了。地上一片狼藉,老头的衣服被撕破了,眼睛青了一块,脸也肿了。

下午来了几个男人,自称是建筑工人,说老头怂恿学生偷工地的铁,要他赔钱。老头不肯,对方就动了手。混乱中,小姑娘跑了出来。想来想去,镇上也不认识谁,稀里糊涂跑到学校门口,找几个小学生当救兵。

老头气呼呼地说,他们哪是工地的人,就是过来讹几个铜钿。

我们低头不说话。不管是不是真的工人,这事因我们而起,多少是心虚的。

老头叹气,这镇子看样子是待不成了,明天得换地方。

啊,一定得走吗?想到以后没地方捞外快了,我们慌了神。

我们吃水上饭的,船到哪里,人就到哪里,没有停下的道理。你们啊,老头感慨万千,还是你们够意思,特地跑过来帮我。

我们不好意思起来。本来嘛,也没帮上什么。

老头指着地上一堆沤湿的纸页,痛惜地说,这些都是我从废纸里挑出来,打算教妮妮认字,给她讲讲故事。你看看,都给他们扔进水里。

我们各自跑回家,翻出所有的小人书、童话书、画报,还有些幸存的旧课本。小德捧出一整套《七龙珠》,我眼睛都直了,平时我跟他借,这家伙小气得很,每次只肯给一本。我们吭哧吭哧,把书搬到老头那里,累得像狗一样喘气。

老板,这些是送给妮妮的。

老板,你可别当废纸卖了。

老板,明年说什么也要给妞妞上学啊。

老板,让妮妮好好学文化,将来考大学。

多少年后想起这一幕,我不禁失笑:几个偷铁打街机的不良少年,苦口婆心地要人家重视教育,居然还一脸的真诚。

老头哭笑不得,一一答应下来。

回家路上,大家闷头走路。有些事超出了小学生的理解范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车匪突然问,你们说,妮妮长大了,会是阿诗玛吗?

难说,也有可能是土琵琶。小德坏笑,车匪,你莫不是看上人家了?赶紧改行当船匪,还来得及。

好你个小德,看我不揍扁你!

第二天放学,我们再去河边,那条船果然不见了。

原载于《上海文学》2018年第1期

转载自《上海文学》微信官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