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广泉:笑声永存
来源:北京日报 | 王维强 2018年01月23日09:58
丁广泉 张风摄 北晚新视觉供图
弟子们为丁老师献花。翟伟摄
2005年7月5日,丁广泉与法国弟子朱利安为社区居民表演相声。新华社图
丁广泉和他的洋弟子们。新华社图
“丁爷爷走了,一个让病房所有人泪目的消息。比起很多高高在上的明星,我们更加敬仰这位很多80后90后都难以记起名字却一直活跃在舞台上、带给人们无数次欢笑与回忆的老爷爷。在与丁爷爷短暂的接触里,知道了很多笑声背后鲜为人知的心酸,好似命运最偏爱与爱笑的人开玩笑。然而丁爷爷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什么叫担起责任,什么叫不离不弃。在与疾病抗争的最后时间里,虽然不是他的管床医生,却能在每次转病房时,沐浴在丁爷爷温暖的微笑里,即使虚弱到没有办法下床,丁爷爷也总会微笑着和我握手,告诉我他很好,很感谢我们辛苦的付出。在弥留之际,丁爷爷坦然地签字选择平静离开,并希望将自己的一切都捐献出来,为大家做最后的贡献。自从自以为长大以来,就很少仰慕名人,但面对如此伟岸的灵魂,不得不献上最纯粹的敬意。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家。丁爷爷走好。”
这是2018年1月18日晚,协和医院一位年轻女医生发在微信朋友圈里的一条短信。丁爷爷乃著名相声表演艺术家、教育家、人称“京城洋教头”的丁广泉先生。2018年1月18日因病在北京协和医院去世,享年73岁。丁先生这一走,带走了许多欢歌与笑声,留下无数惋惜与叹息,引人思考什么是真正艺术家的尊严与体面。
1.他带出了70多个国家100多个相声徒弟
大树的生长是有根的。人和人的结识是有缘的。回顾斑驳岁月,漫步时光回廊,和丁先生相识来往几十年了,可怎么也想不起是如何和先生相识的了,是采访?是拜访?是一同参加活动?只记得第一次在先生家吃饭,吃了先生亲自下厨做的一道菜:红烧牛尾。真香!色香味俱佳。丁先生是回族人,做一手地道的清真菜。先生看我吃得津津有味,问道:“怎么样?好吃吧?”我忙不迭地咽下嘴里的一块肉,“好吃!好吃!要是再烂点儿就更好了。”丁先生乐了,轻轻地扇了我一下后脑勺,“臭小子,嘴还挺刁。”过了一星期,汉显传呼机响了,上面是丁先生留的一段话,“明日来家吃饭,主菜扒肉条,特烂乎。”
刚开始,称呼他为“丁老师”,后又叫“丁先生”,叫来叫去,丁先生烦了,“以后就叫我叔吧。从你老师伯祥师兄那儿论,你应该管我叫师叔吧。”我的老师、相声艺术家李伯祥先生从天津来北京时,一再叮嘱我:“多向你广泉师叔请教。他知识丰富,脑子也灵,守着这么个好师叔是福气。”从此,丁广泉先生就正式成为了我的师叔。
师叔善良、宽厚,教起课来一丝不苟,私底下对学生对徒弟关爱有加,不少外国留学生来京学汉语学相声,经常吃住在他家里,他分文不取,甚至连学费都不收。这是图什么呢?丁广泉说:“就是赔本儿赚吆喝呗!我赚的这个吆喝可大了去了。我们几代相声演员,包括马三立师爷的上一代,包括我师父侯宝林大师,都试图把相声翻译成外语,把中国传统文化传播到世界去,但都不成功。外国人以前都觉得中国人很严肃、很苦涩,没有幽默细胞。其实我们很早就有了《笑林广记》,有了幽默大师东方朔——相声演员拜的祖师爷就是他。任何国家‘笑艺术’的发展都没有我们长久。我赶上了这个时代,终于有机会把中国相声介绍到国外,介绍到世界,这可赚大发了。所谓文化差异,并非无法跨越。”
他教洋学生中国传统曲艺,可谓是费尽了心机。为了教加拿大留学生大山学习快板书,多年没拿竹板的丁广泉,把竹板的绝活儿全抖了出来了。连续几个小时的示范,以至小臂肌肉拉伤,做了手术。
他一边教学生一边搞创作。他根据每个洋学生的个性和特点、汉语程度,结合演出的主题去创作段子。段子里一句一个问题一个扣,且扣扣相联。他给学生们读段子、抄段子,一笔一划教不认识的汉字,把新段子说下来,录制好了让他们听,让学生们找感觉,最后在家中排练。一个节目的完成,往往“侃晕”了的是丁广泉自己。
今天的相声界良莠不齐,争名夺利,师徒反目,网上争论得昏天黑地。记得当时加拿大留学生大山在丁先生教导下,不仅汉语水平提高,表演上也突飞猛进,成了大红大紫的洋明星,他却拜了名气更响、“腕儿”更大的姜昆为师。这在尊师重道的相声界也是个“奇闻”。朋友们、学生们、徒弟们议论纷纷,各有说辞。丁先生淡淡一笑,打断了众人的议论,只说了一句话:“洋人也是人嘛。”一如既往地教大山段子,带他去演出。雨果曾经说过:“世界上最广阔的是海洋,比海洋广阔的是天空,比海洋和天空更广阔的是人的心灵。”
几十年来,丁广泉先生通过不懈的努力,先后带出了70多个国家100多个徒弟,简直就是个小“联合国”。每每谈到这里,丁先生满脸的自豪,更是感慨万千:“我永远忘不了我的师父侯宝林大师病中拉着我的手说:‘你呀,教洋学生,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中国相声,有些传统段子外国人说,效果好,多学多练。’”说起教洋学生,丁先生就免不了说起自己学相声、拜师侯先生的故事。
2.跟踪侯宝林,终成大师第7位入室弟子
1944年,丁广泉出生在西单新皮裤胡同,家中兄弟姐妹七人,他排行在四。祖上三代都以厨艺为生。大约六七岁时,小广泉才第一次听到相声。“那时邻居家刚买了收音机,电子管的。当时大杂院儿里住着13户人家,一到晚上,大院儿里的人们就围坐在一起,把收音机音量调到最大,大伙儿边啃窝头就咸菜,边听着话匣子,嘻嘻哈哈地捂着肚子,前仰后合的。电台里播的是侯宝林、郭启儒表演的《婚姻与迷信》,其实我没听懂什么,就跟着大家伙儿一块儿乐呗。”此时的小广泉抬眼一看,被苦难折磨得少有笑容的母亲笑了,心头一动,“相声这玩意儿真好,能让大家都笑。”从此,相声便在丁广泉幼小的心里扎下了根。
起初,丁广泉只是在收音机里听到侯大师的声音,只闻其声,未见其人。有一天,看到欧亚照相馆玻璃窗里挂的照片,“有人一指,告诉我,这就是侯宝林。哎哟!终于看见‘偶像’了,大黑牙!怪不得他说的相声那么可乐呢,他长得就那么有喜感。”
打那以后,小广泉隔三岔五地往照相馆跑,就为看看心中的偶像——那张照片。直到9岁,一次他在街上疯跑玩闹时,偶然见到侯宝林先生,“追星”正式上演。
“当时,侯先生从那里路过,我一看这不是侯宝林吗?!我扔下一起玩儿的小伙伴,独自悄悄跟在侯先生后面走了一段。他大概发现有人跟踪,停了下来。因为家里穷,我穿得跟要饭的小叫花子差不多。侯先生可能也把我当成要饭的了。当时我不知道应该称呼‘先生’还是‘老师’,鼓足了勇气问:‘您是侯宝林吗?’他一下子就乐了:‘哈哈,是啊!你认识我?为什么跟着我呀?你家住哪儿啊?’侯先生非常亲切,一点儿架子也没有,还和我聊了起来。因为我父亲在西单一带做烧饼非常有名,一提起来,侯先生竟然认得。我说我特别喜欢相声,特别想学相声,侯先生点点头,严肃地叮嘱我说:‘先回去帮爸爸妈妈好好干活儿,好好学习,等你长大了之后再说相声。’尽管当时没有实现我学相声的愿望,但我高兴极了,高兴了好长一阵子,因为我见到侯宝林了!”这爷儿俩谁也没有想到、也不会想到,十几年后,这个小孩子竟然拜在侯宝林大师门下,成为侯宝林的第7位嫡传弟子。世上无奇事,一切皆有缘。
打那以后,丁广泉牢记侯先生的叮嘱,认真学习,参加了学校宣传队,业余时间说相声。梦想的种子,在他心中不只生根,且发了芽。读中学时,文化馆成立了相声表演训练班,他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兴奋地报了名,通过学习,终于站到自己向往已久的舞台上。1964年,高中毕业的他听说中央广播文工团说唱团招收学员,立刻前去应考。令他喜出望外的是,面试主考老师竟然是他昼思夜想的侯宝林大师。
“这不是当年在我身后跟踪我一站多地的小男孩儿吗?”侯大师的记忆力真是惊人,“你父亲不是做烧饼的吗?”追梦脚步从未停歇的丁广泉,又一次站到了偶像的面前。
看过丁广泉的表演,侯宝林先生决定录取他。恰在此时,刚刚成立的国防科委某基地文工团需要全国各行各业人力物力的全力支援,听说侯宝林所在的中央广播文工团要录取丁广泉,认为这样的人才绝对不能错过,于是来了个“截和”,把丁广泉纳入麾下。丁广泉错过了加入中央广播文工团,却来到了新疆,在实验现场目睹了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
来到部队后的丁广泉,始终坚持在相声的创作与演出中不断提高技艺。在此期间,他和侯宝林大师只有过一些书信往来。1970年,因为文工团解散,丁广泉转业回到了地方,成为一名工人——车工、木工、搬运工,他都干过。他还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文艺骨干。
1973年,是他终生难忘的年头。在老作家苗培时的引荐下,丁广泉再次见到侯宝林大师,正式拜侯宝林先生为师。当年,讲究传承和面授的相声界,拜师极为严格,必须有“引、保、代”三师,即引荐人、保人和代师传艺人。当时,苗培时老师为引师,文学大家吴晓铃、武生泰斗王金璐为保师,正式举行了丁广泉拜师仪式。从此,丁广泉成为侯宝林大师的第7位入室弟子。
拜师之后,丁广泉受益匪浅。无论是表演上的基本功,还是创作表演的理论,师父都倾囊相授。
“侯宝林先生对我相声水平的提高帮助真是太大了。尽管我以前在文化馆学过相声,在部队也有过演出实践经验,但我对相声艺术的理解真的很不够。师父总让我们思考:你自己心里认为你的表演好吗?你觉得你说的每一句话有滋味吗?他告诉我,好的相声演员,一定要学识渊博,知识丰富,见解独到,善于表达,还有一点非常重要——要有快乐的人生观。
“师父说,学好相声,有两个必要条件:一定要有文化,最低也要达到大学水平。我后来通过自学达到了师父所说的这个要求。第二,不要以此为业,指的是以说相声谋生。你一定要真正地去爱它,才能真正为相声事业做出贡献。
“师父总是对我说:‘相声演员一定要不断地磨练自己,才能把像样的欢笑带给大家。记得他曾给我排了个段子叫《保卫西沙》,当时师父每礼拜到我家来一次,前前后后给我排演了半年。这半年时间,我没有练过别的段子,排到最后,我自己已经练‘傻’了,我觉得我都不会‘说人话’了。似乎我怎么说都不对。但是,当这个段子拿到舞台上,演出效果果然和以前大不一样。我收获了前所未有的惊喜。更令我终生难以忘怀的是,师父亲自上台,和我一起为吴晓铃先生和总后勤部的官兵表演了这个节目。”
1993年2月4日,也是一个寒冷的冬日,一代语言大师、相声表演艺术家侯宝林驾鹤西游。丁广泉与师父的情感至亲至厚,深如父子,他悲痛万分。在前往八宝山送灵的路上,我和丁先生坐在头车上,后面就是侯宝林先生的灵车。丁广泉痛苦到了极点,一路上回头望着师父的灵车,目不转睛,任两行热泪肆意而流,哭声哽咽。这哭声况味,恰如台湾诗人余光中所言:“在这两次哭声的中间,有无穷无尽的笑声,一遍一遍又一遍,回荡了整整三十年,你都晓得,我都记得。”
3.“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我还在说相声”
光阴无休止,经年回眸,一些事,不需捡拾,永远记在心上。那一年,师叔叫我去东四清真寺等他,口气十分着急,我火速赶到。原来坦桑尼亚留学生阿玛尔要订婚,信奉伊斯兰教的阿玛尔寻求老师丁广泉的帮助。炎热的夏天,丁先生带着阿玛尔和她的未婚夫,赶到清真寺,随即,伊斯兰教协会副主席陈广元老师作为证婚人,丁老师和我作为见证人,都在结婚证上签了名,这样才没误了阿玛尔回国举行婚礼的期限。
阿玛尔激动地搂着丁广泉直叫“老爸”,此时,跑了一下午的丁老师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他为这些不同民族、不同肤色的“孩子们”无私地奉献付出,同时也收获和感受着这些“孩子们”对他的尊敬和情谊。有的学生在结婚的时候请他去做家长;有的学生在孩子接受洗礼时请他做教父;许多学生的终身大事都让他把关;几乎所有在中国结婚的婚礼他都应邀参加……
“我觉得,世界上不管哪个国家、哪个民族,人与人之间都是真心换真心。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朋友们和家人其实都为丁广泉捏了一把汗,因为这样透支地教学、创作、讲课,早晚会累趴下的。尤其是他的夫人杨佳音,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同为相声演员的夫人,知道丁先生把相声事业看得比天还大,但是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超负荷劳动是承受不了的。果然,由于过度疲劳,丁先生2007年在阴阳界上走了一遭。
在中央电视台梅地亚中心的咖啡厅里,师叔给我讲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连续高烧至昏迷,我被送去急救。这一抢救,竟然用了整整45天,诊断为军团菌性肺炎,医院下了7次病危通知书,用尽了各种治疗方法。醒来后,我才知道这45天家人承受了怎样的痛苦煎熬。当时我自己并没有感觉到难受,醒来时,你婶儿说过了45天了,我觉得只过了一天。但是,在这一天里,我干了不少事。我感觉自己是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我还在说相声,还在搞创作,对于‘死’过一回、阴阳界上走一次的人来说,只要活着一天,就幸福着一天。”师叔笑声爽朗,这次起死回生的经历,让他对生命的意义有了全新的领悟,他更加珍惜所热爱的相声事业了。对他而言,把相声这门艺术传播得更远更广,是心愿;把欢声笑语传播到人们心中,是使命;为了心愿和使命,他还要继续和病魔抗争,不懈努力。他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让相声给更多人带去欢乐,也希望自己积极乐观的心态,感染每一个被病痛折磨的人。
在生病之前,他每周都要到北京三所大学去讲课,并被聘为客座教授。生病之后,只是因为身体原因,他不得不减少工作量,三所大学改两所了。他将多年教学经验进行总结,撰写出版了《我的语言教学与国际推广——相声传播与汉语教学研究》《学汉语说相声》等著作,录制了60集学术讲座视频。
相声教学,让丁先生以传播快乐的方式,架起了外国人学习中国文化的桥梁,他也因此获得了世界华人艺术大奖,被授予“世界艺术大师”和“世界杰出华人艺术家”的称号。
2014年,他第二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他被确诊为肺癌,并且已经到了中期,只能进行肺叶的部分切除手术。手术中,他还保持着乐观心态,鼓励病友们:“好多得癌症的人都是被吓死的,不能把这个病太当回事,也不能把自己当病人。”手术后仅仅一个月,他又站上了讲台。
这一次病魔再次向他伸出了魔爪,他没有躲过去。73岁,他还不很老,还有很多心愿未了。前些天,他还谈到了相声的现状,忧心忡忡。“相声的发展,要有好的环境,同行们要同心同德,晚辈们要加倍努力,更需要德高望重的领军人物。相声大有希望。”
他走了,带着欣慰和未了心愿走了。他留下遗嘱,他的遗体已由家人无偿捐献给医疗机构,为我国医学教育、科学研究和提高疾病防治能力,贡献自己最后一份力量。
他生前的遗愿为:无需告别,不办仪式,不留下痛苦,让笑声长存。
丁师叔,一路走好!天堂又多欢乐,笑声永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