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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那些不能忘记的 ——怀念刘绪源先生

来源:文艺报 | 赵 霞  2018年01月29日11:32

那是2016年12月,冷冬里的一天,坐在金华往南京的高铁上,我去赴一个会。一个人在喧闹的车厢里,心情未免有些黯然。我已有三年多几乎不曾出远门,因为在家带孩子的缘故,也因自己天性里其实怯生。时近黄昏,望向窗外楼宇间、街路上渐次亮起的夜灯,益发感到莫名的清冷和惆怅。

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接起电话,那头是绪源先生高兴的声音。他在南京,从会议手册上看到我的名字,特意去向会务组确认。听我已在路上,他说:“太好了,一会儿见!”

多么好啊,在未知尽头的落寞旅程中,忽然得知亲爱的师长就在前头。我兴冲冲地提着行李箱,下了高铁,赶上出租车。车到酒店,还在晚餐时间,走进餐厅,老远就看见绪源先生笑眯眯地坐在那里,向我招呼。

后来的日子里,我总是想起那一刻。他坐在那里,目光清澈,笑容温和,淡黄色的、煦暖的灯光低低地投下来,仿佛整个世界都那样温暖、安宁。晚饭毕,他说有书赠给大家,几人便齐聚到他的房间小谈。赠的是他新出的《绘本之美》,谈的则是他正在增订的《美与幼童》一书最新稿。

就在半个多月后,传来他确诊肺癌晚期的消息。

今年1月10日,绪源先生走了。我始终不能相信。我在手机短信的搜索栏里写他的名字,那些短信跟随着他的名字跳出来,仿佛要为我确证,他还在那头笑吟吟地读着书,写着文,与朋友谈着天。他的短信,大多谈的写作和思考,却每一则都洇染着生活的快意。过去的一年,几次收到的他的邮件和短信里,是通透思考和全力写作的高度兴奋。他太累了。不是因为他做的那些事情牵累着他,而是因为他那么热爱这些事情,他的付出因之永无止境。

而我又是多么惭愧啊。这些年来,不敢太过搅扰绪源先生,却总能收到他不时的鼓励致意。《文汇报》上见我新写的散文或随笔,觉有可圈点处,他即传信来嘉赏肯定。当年我的第一篇童年题材的散文,也是在先生主持《文汇报》“笔会”工作期间,经他的手改定发表。新写成的短评或大论,他也会不时传来教引于我。2016年6月,辽宁的《文化月刊》要为他做“学林人物”专辑,论文之后,需附一篇3000字的研究综评,他想约我来写。我心知这是先生对我的信任提携,在感冒的昏沉中勉力受命,心下却是惶恐。为了叫我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他安慰我,此文若能写成有见地的学术批评,固然不错,就写成新闻体的记者文章,也颇无妨,“总之不用太累,身体和孩子第一”。专辑发表后,收到样刊的当天,同时收到绪源先生的短信,问我可已收到刊物,不然,便要从他的样刊中先寄赠我一册。他的短信,总叫我满心愧意,却又满是如沐春风的温暖。

绪源先生对晚辈作家、学人的鼓励栽培,儿童文学界人所共知。我之受惠于先生,又何止于此。2011年春的一天,我在浙大西溪校区北园的博士生宿舍里,意外接到他的短信,说他正在杭州,邀我一聚。那天,他乘的越野车一直开到我的住宿楼下。我们一起从北园缓步而出,沿着对街的人行道步行,穿过南园校区,走到附近的一家餐厅去吃中饭。那段共餐的时光,毕生难忘。绪源先生谈兴极浓,我们聊了许多。回沪后,他整理了一批藏书,专带到金华,让卫平转交给我。如今,赠书仍在,先生却已远行。想起那一天会面的欢愉,悲伤莫可名说。

治疗期间,有一次和绪源先生通电话。我在电话里说:“要是早点去检查,治疗介入的时候,病情或许又轻很多。”电话那头,绪源先生稍一沉吟,缓缓道:“不,要是那样,《美与幼童》的增订稿就得搁下了。”我仿佛看见他在那边摇头淡笑的样子,真觉既痛心,又敬畏。当年《美与幼童》首版文稿初成,他即电邮传我先睹为快。这次的增订版,我也是先得到他传来的电子稿。2017年11月,赶在赴沪参加《美与幼童》增订版新书发布会前一天的深夜,我完成了《美与幼童》的评论文章。改定搁笔的刹那,心头的滋味复杂极了。这本耗费和倾注绪源先生心血的大书,我愿没有它,换先生泰健安康。但我明白,这样的思考、写作和无止境的探询对他来说,才是令生活有真意义的所在。

2017年平安夜,绪源先生在赠予我的增订版《美与幼童》扉页写下满满一页280字的手札。其实我手头除了首版,已有增订版的两个版本。一是正式出版前夕,收到出版社制作精美的“假书”。听说这批书只印十来册,提前赠予相关的朋友。我手头的这册,遍布我用铅笔画下的阅读记号。二是参加发布会时获赠的限量珍藏版第195号,有绪源先生和设计者朱赢椿先生题名,当时又请绪源先生题赠我留存纪念。元旦前夕,一直用心照顾绪源先生的梁燕转发来扉页手札的图片。手机上看得不甚清楚,我原以为是先生托她转递的一封信函。面对如此庄重的交托,我不敢怠慢,心中决定,要选一个安静肃穆的时间,铺开信纸,恭恭敬敬地手写回复。其时我的母亲脚骨骨折,不能行动,加上日夜照料孩子,一时未得坐下。我的大痛悔就此铸成。几日后,便传来先生病情危急的消息。就在11月下旬沪上分别时,先生还在短信中笑言“再过一关呗”。他终于没有过去。

那天听到噩耗,我没有哭,只是伏下身,感到一阵胸口的绞痛。生活还是照常继续。我走出门去,精神恍惚地走路、买菜、推着小车送儿子上幼儿园。眼睛湿了,我仰起头,想把泪水洇干。阳光那么好,天那么蓝,风是暖的。绪源先生一定喜欢这样的日子。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到衣襟上。我想寄给先生的信,从此再无投递的方向,我想说给先生的话,从此再无道出的机会。从今往后,再看不到他笑吟吟地或立或坐在那里,听不到他说话间亲切熟悉的那一点温和的匆促,也再收不到他的可如小品文般一读再读的邮件或短信。我以为的手札,原是先生临别赠予我的最后鼓励。赠言最末,他仍不忘嘱咐我,“愿你永远不累,永远快乐坚实,走得更远更远!”在上海龙华绪源先生的告别仪式上,收到这本题字的书,悲伤像黑夜般没过我,连同那一切不能忘却的回忆。我至今不愿意相信,绪源先生已经永远地离去。我宁愿相信,他是太需要休息了。现在,他坐在那里,看着我们,带着温和的笑意。再没有别的想象更能抚慰我心底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