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行
来源:文艺报 | 蒋 殊 2018年02月06日15:39
我在平常入睡的时间醒来。
夜,依然沉睡。
我在行进。
高铁时代,许久不曾体验长途火车了,把曾经奢侈的卧铺当成苦难来体验。
除了晚饭时间,对面中铺年轻的学生几乎一天没有坐起来过。一部手机,一副耳机,足以让他打发漫漫长路。我年少时,便是与他一样的心情。安然躺在有一张铺位的车上,向远方快乐行进。下铺的中年女士则一身烦躁,翻来覆去,醒来再睡去。
山间,隧道;忽明,忽暗。有人接电话,有人打电话,大多是无话找话的平淡。昏暗的灯光,局促的空间。除了睡觉,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当然,睡醒了就是吃东西。不断有乘务员推着各种食品车过来,提醒着与人一样无聊的味蕾。乘务员也是无聊的,无聊到一颗心不知道忽然就飞到哪里,以至于推销水果时依然说着“消暑下火”的广告词,以至于在销售间隙却要望着窗外轻声嘟哝一句“又晚点”。餐车上有8个菜,任选一荤一素,配米饭汤羹,35元。不算贵,却不好吃。于是寻着别处飘来的桶面香味,也买一个,外带一根火腿、一颗茶蛋。这也是久不沾的食品,却在这个特定的环境中吃得香。
火车始终穿行在大山里。不报站名,一路不知到了哪里。白日正午,突然到达我家乡的小站,让人一阵欣喜。外面积着雪,思绪突然回到结婚那年。大雪冰封了通往省城的路,我坐着三轮蹦蹦车,来到这个小站,提前乘火车离去。
那是一个暗夜,我甚至没有看清小站的容貌,就被迫切推进夜行的车里。
我不记得是不是坐着这样的火车,只惦记把父母亲朋丢在山中缺席了新娘新郎的小院。
雪把夜照亮,暗在内心燃烧。
当年跟在三轮蹦蹦车后使劲擦雪且身体健康的父亲,前几天突然就到了另一个世界。
行进中,有人跟进,有人远离。
好友似乎会料到我遇雪的心事,在说完“这雪天雪地的出行”之后,安慰我:雪因你而成诗。
再美的诗,怎抵得过父亲哪怕是含泪送我的脸。
一道高高的山梁上,站着一位矮个子老人,探身努力张望过来。她眼里,这趟列车犹如一条绿色的虫子,蜿蜒爬行在荒漠的山间。她一定有晚辈亲人,从这样的车上一次次回到她身边,又远离她而去。而她的模样,像极了我的奶奶,在曾经那些年里一次次如此以欢颜迎我,含泪送我。
奶奶走了,父亲走了。而我,还要在剩下的路上继续。
轰,轰,轰;咣当,咣当,咣当。午夜之后,耳边只剩了车轮滚滚。那个黄昏一直哭闹的孩子早已进入梦乡。入睡前餐厅服务员在重复了两次“最后一次送餐”之后也没了踪影。谁在上铺呼噜,时而梦中肆意呼唤一个人的名字。其实这样的呼唤并不安全,比如我午间就在从餐车回来的途中惊奇地遇到熟人。
这是本不该有的相遇。然而他说因雪封了高速,无奈登上多年不坐的火车。竟与我同车厢,就在隔壁的隔壁。
相遇总是很神奇,很神秘。
所有的出行都会有意想不到的奇遇,也充满出乎意料的惊险。
火车继续前行,极其不稳,常常如被什么障碍物阻挡了一下,以为是车厢连接处出了问题,顺畅的节奏被激烈地打断,喘一下,继续。时速不快,对于车外的事物却不同。我知道铁轨时而压在树叶上,时而撞飞一块石子。也一定,时而碾过一只蚂蚁,一只在雪中艰难觅食的虫子,甚至一条因事耽搁而刚刚准备进入冬眠的蛇。
都是瞬间致命的速度。
火车在冬日的荒野孤独穿行。内心突然就温暖起来,若不是这一节节车厢的严密包裹,被撒在旷野的我们该如何应对这寂冷的寒夜。
前方,或许是一只慌乱的狐狸,正甩着漂亮的尾巴,以火车的速度,在两座村庄之间疲惫奔命。
不记得有多少年未见狐狸了。事实上我没有见过活的狐狸。小时候,狐狸常常躺在我奶奶家的地上,以死亡的姿态。那是我姑父用猎枪捕获的。每年冬天,他都会约三两好友在我奶奶家住几个月,早出晚归。他们最喜踏雪出行,因为更容易觅到猎物的踪迹。
他们各自带着口粮。奶奶就得一早起来,给他们烧火擀面。晚上再早早烙好葱花饼,熬一锅滚烫的小米粥等他们凯旋。听到声音,我们便丢下碗筷或捧着饭碗挤进奶奶家,欣喜地观赏猎物。陪伴狐狸的,还有猫头鹰,还有品种不同的山鸡,更多的是兔子。
姑父们往往顾不得吃饭顾不得疲惫,只燃起一锅烟,任一双脚浸在雪化后湿淋淋的鞋子里,神一般指点着这一天走过的山山水水。
臣服的猎物,有力的手臂,崇慕的眼神,烟雾缥缈的屋子……永远定格在飘雪的夜里。
起身,车窗外竟月色如水。儿时生活过的荒野就在眼前。我努力想寻一两个活物出来。转过一个村庄背后,满目积雪。拍下来,近看,才发现几串脚印。不是人的足迹,一定是动物无疑。我认不出来,却有了一种亲近。这样的大山深处,到底还弥漫着万物共生的痕迹。
我也为这些不知名的动物们庆幸,数量稀少的它们不会再遇到猎人了。姑父的猎枪,也早已锈迹斑斑,丢在陈年破烂里。优秀的猎人姑父更失了当年的健硕,一双腿早已跑得伤痕累累。而今只能燃一锅烟,坐在阳光里沧桑地回味从前。
对面下铺的中年女士,一边咳嗽一边发出各种声音。正在内心讨厌她时,她翻身问我:“你去哪里?”听到回答她很开心地说:“我也是。”又说:“别总看书看手机,歇歇眼睛吧。”瞬间心里有了暖意。递一根香蕉过去,推来推去她不接,我们却熟络起来。她主动告诉我,女儿远嫁到我们一同离开的城市,从此走动一年顶多一次。她这次跋涉千山万水,是去看出生才一个月的外孙子。女儿舍不得母亲回,只能在婴儿睡去的夜里,给她的行李里塞进一件又一件心意。于是才知,铺上铺下的大包小包,全是女儿不能在身边尽孝的愧意。
她叮嘱母亲,母亲叮嘱她。离开女儿之前的那个夜,她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为即将到来的远行做着没完没了的准备。
行进中走近,又分离。
“吃瓜子吧。”同行的老公说。
“你先把香蕉吃完,让买4个非买8个。”
“瓜子就不能抓一把出来慢慢嗑啊,非一颗颗拿,看着都累。”
“一颗颗吃,自然是一颗颗拿。”
就这样,我俩聊着夫妻间该有的无聊话题,一起在行进中吃着很久没有这样并肩吃过的瓜子。
午夜时分,又一位好友发来信息,预测着我要到达城市的天气,叮嘱我下车多穿衣。让她快睡,约她进入同一个梦境继续聊天。
我睡去时,知道夜还醒着。
梦里,下一站的灯火亮起。
列车员睡得比我还死。离到站只有10分钟了,还没有过来换票。找到她,想埋怨,看着她打着哈欠疲惫的脸,想想她说过这样一跑就是四天,天天喝着不达温度的“开水”,吃着旅客吃一次就再不想吃的饭菜,还是默默地不再言语。
醒着的夜里,整列车继续沉睡。我所在的车厢只有一位旅客在窗前看手机,对我们即将下车的准备丝毫没有在意。茫茫人海,与他同车过,可我们彼此都没看清对方的脸。
晚点15分钟。我于凌晨2:04分,到达一座陌生的城市。
身后,火车与铁轨依然在热烈着它们不息的话题。
没有想象中的寒冷,倒有一股温热的气息。没有雪,迎面贴来的竟是极细的、只有皮肤可感知到的雨丝。
异乡,换了天地。
新的一天,从夜行开始。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四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