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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生路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钱绪彬  2018年03月02日10:43

在我老家乐园村级公路旁的一栋坐北朝南的土坯房里,住着一位曾从事过28年村接生员(亦称“接生婆”)的花甲老人,她就是我的亲幺姑钱继翠。每次看到她,我都会想起她当年风风火火奔忙于村村寨寨接生婴儿的情形。

那是1969年10月,正值十七岁花一样年龄的她,在原大吉岭大队卫生室担任卫生员。1975年4月开始,她正式从事漫长的接生之路,一干就是28年,直到2003年10月,因拆区并社,精简人员,便结束了接生员生涯,光荣的完成了历史使命。

上任伊始,她经过了为期一年的医科大学培训学习。她的办公地点在原大吉岭卫生室,与当赤脚医生的父亲是同事。她主要负责原大吉岭大队片区的接生工作。而周边的大队,如有需要,她都是随叫随到。我好奇地问她,这么多年,您还记得共接生过多少新生儿吗?她沉思片刻后笑道:“具体记不清了,大概500多人吧”!她还说,农村条件差,器械落后,采用的都是一些最原始的土办法,有时是跪地接生的。我说:“太不容易了”!她笑而不答。每接生一个婴儿,仅收2—10元不等的费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她辛苦一年,却没有工资,主要记工分,一年到头发两百多斤包谷或水谷,就算打发了。后来,条件稍有好转,每年能发500元工资。无论待遇如何,她从不计较。

为减轻老百姓的医药负担,她经常和同事们一道,结伴而行,上山采药。有时我父亲也参加,对她是更好的照顾。她们每次都是早出晚归,中午吃的是随身带的土豆、红薯和高粱、玉米饼子,喝的是山泉,天漆黑以后才回家,肚子饿得咕咕叫。她们采集的药材主要有:三百棒、头顶一颗珠、女儿红根、红皮藤、千年健,等等。为采到心仪的药材,她们像蜘蛛侠一样,冒着生命危险攀岩走壁,艰难寻找。最危险的时候是悬崖上挖采。有时,爬到险处,无路可走,急得掉眼泪。她们每次采药时,连衣服和皮肤都被挂扯得稀烂。她介绍说,采挖药材,自给自足,是合作医疗之父覃祥官(已故)对她们的要求。她还自豪地说:“六十年代,乐园的合作医疗曾经是毛主席挥手的地方,我身为一名赤脚医生,能为百姓服务,感到很荣幸”。

早年的农村,婴儿出生率高。她经常是走东家,跑西家,忙时每天接生,连抽转。有时遇到难产,得花一两天时间。每次接生,她都是徒步前往,无论是白天黑夜,或炎炎烈日,或倾盆大雨,或冰天雪地,哪怕是深更半夜,只要哪里有需要,哪里就有她的身影;无论手头做什么,只要遇上接生,一律让步。一直以来,她把接生的呼声当成命令、当成天职,因为人命关天,不能懈怠。她除接生外,还兼顾卫生宣传和妇幼保健知识的宣传等工作。八十年代末,因丈夫外出做木活,幼小的儿女无人照顾,她经常是背一个、牵一个,边带孩子边接生,风里来雨里去,从未间断。远处,请去接生,往返步行20多公里;近处,大声喊叫,立马赶到。

然而,一个人的精力有限,困难和挫折也难免。她在接生过程中,也曾有过迷茫和徘徊的时候,但每当看见那一双双渴望帮助的眼神时,她又立刻打起精神,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工作中。她性子很直,对一些只顾攒钱,不照顾孕妇的男人们,她都会板着霸气十足地脸训斥一番。她似乎很“享受”这种过程。

在她接生生涯中,曾遇到个一件最揪心、最难忘的事。那年,她带宜昌两个女实习生实习。有一次,她们一行4人跋山涉水出诊接生。当时,新生婴儿口中有血块,脸色已经发紫,一开始,怎么都弄不出来,危在旦夕。同事覃发菊急得连说“不行了”,这时,她急中生智,连忙用嘴使尽全身力气往外吸,共吸出了五块瘀血,每吸一次,脸都憋得通红。正是这些土办法,却成功地挽救了小生命。小生命得救了,她却累倒了。

她28年如一日,不停地奔忙于土家山水之间,但凡有人烟的地方,都曾留下过她忙碌的身影,聆听过大地的心跳,感受着沁人心脾的泥土清香。在当年,人们经常看见一位身材不高,肩挎绿色小药箱的女人,常年奔忙在接生第一线,成为一道靓丽的乡村风景线。她经常是累并快乐着。我问她:您接生时,遇到大出血等险情怎么办?她笑道:“问得好,肯定有过这样的事”。她说:“遇到大出血,虽然担惊受怕,但是不能慌,要想尽办法止血,有时能确保母子平安;有时也显得无能为力,就立马请担架,由4人将孕妇火速抬往大队卫生院抢救,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一提起往事,她就来了精神,见她兴致正浓,又问她,您还记得第一个接生的婴儿名吗?她说,当然记得,就是你们一组(原三组)的郭先鹏,今年应该42岁了。她还说,有时,在一家给两代人接生,都对她念念不忘。几十年来,她接生的许多人,纷纷走出大山,走向全国,服务社会。

对于现在的婴儿出生问题,她认为,如今的小孩更宝贵,大多为独生子女,因此,更注重优生优育,孕期保健和胎教都做得很好,这是社会的进步。但是,她又说,我觉得正常分娩比剖腹产好很多,打催产针使用不当风险大,不违背正常分娩规律为好。据她回忆,接生几十年,从未发生过医疗事故,是众多孕妇的“守护神”,在当地传为佳话。

一直以来,她引以自豪地是,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亲切地叫她“送子观音”,道不尽的感激话。每当此时,她内心甚是满足。尽管退休后无收入,她仍无怨无悔。

大约十年前,她得了血管炎等疾病,先后三次住院,病情不见好转。目前,她女儿是在读博士生。表妹无疑是家人的骄傲和希望,只是暂时还有一些负担。因此,她每次住院都不安心,没住几天,就犟着出院,只为少花钱。她的病况,与当年的积劳成疾有着直接关系。她把美好的青春年华都无私地献给了医疗事业,是当之无愧的“送子观音”。

如今,她没了当年的神情,只剩下柔弱的身体与无情的病魔抗争。她这一生没有做过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事,却是当地老百姓最喜欢的人,她所做的事情点点滴滴,润物无声,像当年的红军战士过草地的脚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