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脸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振海 2018年03月07日11:12
父亲扛着行李来到这个东北的小村庄的时候,他只有十六岁。刚刚初中毕业,就毫无选择地来到这片广袤的大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生产队长罗万有把父亲安置在马棚旁边的一间土坯房里。屋子外间有个土灶,上面有一口锅,旁边地上是一口不大的水缸,缸的侧面有一条长长的裂纹,缸体用一根八号线(八号铁丝)捆起来,缸口用一个盖帘子盖着。屋里有半铺炕,铺着一卷破烂的炕席。一张斑驳的炕桌上,放着一盏黑乎乎的煤油灯。墙面上到处是蜿蜿蜒蜒的裂缝,裂缝显然刚刚被抹住,上面的泥还没有干透,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泥土的腥味。一扇不大的窗户上,看不到玻璃,用破棉花和木板封了个严严实实。阳光只有透过外屋的门缝,穿过灶间,才能勉强地从没关严的里屋门缝穿进来,给我心情沉重的父亲一丝安慰。
从此,父亲开始了面朝黑土背朝天,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相比生活的枯燥,内心的孤独更让人难熬。在城市长大,上过学,又怀揣心事的父亲很难融入这里。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吃完饭后的父亲,会像村里的人一样,早早地躺下,想念着不知被关押在什么地方的我的爷爷奶奶,还有他曾经最好的朋友,却最终无耻地出卖了他的李明。这时,父亲就会起身点亮那盏黑漆漆的煤油灯,在昏暗的灯光下,读着那本从家里带来的《基督山伯爵》。
秋收之前,生产队又来了一帮插队知青,里面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她后来成了我的母亲。父亲没事的时候总爱去村北方的那片草甸子,去看那风中的芦苇,随风舞动。父亲总是用双手拢在嘴边,呐喊两声,声音中杂夹着痛苦,和着风的呜咽,在草原上飘荡。
母亲最爱那条在草甸子中部的小河,清凌凌的河水哗啦啦地流淌。在天热的时候,母亲会脱去鞋袜,把脚伸进河里。偶尔有小鱼游过,一甩尾,就会轻轻地拍打在母亲的脚上,痒痒的母亲咯咯咯地笑。笑声感染了父亲,也迷住了罗万有的小儿子罗二狗。罗二狗是罗家唯一的根,大狗死在战场上,是英雄。但谁也挡不住英雄的哥哥会有一个狗熊的弟弟,即使是他们的亲爹罗万有,也挡不住!他一天三顿的棍棒加上不定时的宵夜,也打不掉二狗身上与生俱来的猥琐。
那个冬天,父亲和一帮人去草甸子上割苇子。这是又苦又累的活,只能在甸子上搭地窝棚住,搭地灶,自己做饭吃。什么时候把苇子割完运走,才能回村。有天晚上,大家被狗的叫声惊醒了。父亲穿上衣服,拿起棒子出去,只见月光下,一头受伤的小狼趴在地上,和罗万有家的大黄狗对峙着。大黄显然很怕它,即使它受了伤,依然不敢靠近,只能在窝棚前胡乱地叫着。父亲把小狼抱了回去,用两块破木板和一根草绳把它受伤的腿绑好。粮食是有限的,父亲每天吃饭的时候,都会省下一些喂它。小狼很丑,脸中间一道宽宽的白色将整个脸仿佛劈成了两半,父亲给它起名叫“鬼脸”。鬼脸每天晚上就趴在父亲的身边,在父亲干活的时候,它就蹲在不远处,看着父亲。大黄吓得夹起尾巴,逃得老远。过了几天,狼群找来了,鬼脸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从此村里就不消停了,半夜三更经常是鸡鸣狗叫,等父亲打开门,鬼脸总是站在门口,嘴里不是叼只野免,就是野鸡。它虽然不祸祸村里的家禽,可是一头狼天天进村也够吓人的,就有人不断来找父亲。后来,鬼脸就不来村里了,它抓到好吃的,就会来到甸子上的窝棚前,等着父亲。父亲会带着母亲一起,点起篝火,坐在河边,享受着鬼脸带来的美食。
秋收到了,生产队开始了一年中最忙的时候。不分男女老幼,全都得下地干活。秋收的庄稼怕雨水,在天好的时候,要尽快地把粮食收回来,“抢收”,是在和老天爷抢时间。所以在这个时候,是没人可以偷懒的。母亲病了,实在不能下地干活,才留了下来。秋收很累,但更多的是丰收的喜悦。农民祖祖辈辈都是靠天吃饭,更珍惜粮食的来之不易。罗万有也没有闲着,和大家一样,也抄起镰刀,加入了收割大军。谁也没有注意到,罗二狗趁别人不注意,偷偷溜回了村里。母亲躺在炕上,盖着被子,直到罗二狗到了跟前,才惊醒。母亲和他撕打起来,体力不支的母亲眼看就要被摁倒的时候,门外传来大黄的惨叫声,接着,鬼脸就窜了进来,一下将罗二狗扑倒,张开嘴,白森森的牙齿就冲着他的脖子咬去。“啊……”罗二狗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劲,竟然能挣脱了,但还是被鬼脸咬断了腿。原来因为秋收,父亲好长时间没去甸子上了,鬼脸才在大白天进了村,意外地救了母亲。罗二狗虽然没死,但也被罗万有扒光衣服吊在房梁上,用马鞭子抽得只剩下半条命。要不是罗万有媳妇儿哭爹喊娘地扑上去拦着,罗万有一定会抽死他,老罗家丢不起这个人,他罗万有更丢不起这个人。烈士大狗给家里带来的荣耀,被二狗这个龟儿败得点滴不剩。
父亲在这个秋天再没有下地,他照顾着母亲,用鬼脸每天送来的野味给母亲炖汤,用嘴吹凉了,再一勺勺喂进母亲的嘴里。两个离家千里的年青人在这寒冷的天地里,用一颗火热的心温暧着对方。母亲病好了以后,就和父亲结了婚,婚房就设在父亲的小屋内。没用丰富的酒席、没有香甜的糖果、没有火红的嫁衣……只有两颗相爱的心,在一起相伴!过了一年,我出生了,小屋里满是笑声。父亲每天都要下地,在一个合格的庄稼人眼里,到处都是活,即使在农闲时,也闲不住。当我会走的时候,大多时候鬼脸就成了我的保姆。再大些的时候,我就骑在鬼脸的背上。它就驮着我,一步一步地,生怕我会掉下来。在我看来,此时的它已经没有了狼了威武,和那条没疯之前的大黄很像。
大黄前段时间疯了,它没法不疯。自从被鬼脸在我家门前咬了之后,它就吓破了胆。父亲母亲不让鬼脸找罗二狗报仇,大黄就成了鬼脸发泄的对象。谁会在乎它一条狗命呢?父亲母亲不会,罗有才也不会!倒霉的它一天夹着尾巴到处逃,躲避着鬼脸的追杀。直到我出生,鬼脸才没空去理它,不是去抓猎物给母亲补身子,就是守在我身边。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驰下来,大黄彻底地疯了,到处乱窜,已经咬伤了好几个孩子。大人们联合围捕,还是让它逃了。
我坐在河边,指着河里游动的鱼,驱赶鬼脸去给我抓来。显然这很难为它,它对抓鱼并不在行。见它不肯去,我噼里扑隆地向河边跑,准备自己动手。鬼脸吓坏了,忙横过身子,挡着我,不让我过去。我拍打着它的背,想把它推开。实在拿我没办法,它只好跑到河边,小心翼翼地下了水。这时,鬼脸突然抬起头,向我身边的芦苇丛望去,眼中射出森冷的光,死死盯着从丛中窜了出来,凶狠地向我扑过来的大黄。
“啊呜……”鬼脸一边发出嘶吼声,企图吓退大黄,一边飞快地上岸,向它扑了过去。我吓得已经不会动了,只是傻傻地站在那,眼看着大黄张开的大嘴到了我的眼前,却被飞快赶来的鬼脸一头撞在它的腰上,横着飞了出去。疯了的大黄不再怕鬼脸,和它嘶咬在一起。但它到底只是条笨狗,还是被鬼脸一口咬死了。这时我才知道害怕,哇哇大哭。鬼脸走过来,用它的头在我身上蹭了蹭,抬起头。这时它的目光不再令人害怕。
日子年复一年,庄稼青了又黄。终于,春天来了!爷爷生前的秘书带着一群人来接父亲母亲了,并带来了爷爷奶奶平反的通知和爷爷的一位老战友亲自签发的让我父亲母亲返城的通知。离开的那天,鬼脸围在我们身边,咬着父亲的裤腿不肯松开。小吉普车在路上飞驰,车内坐着哭得唏哩哗啦的一家三口,车外是奔跑嘶嚎的鬼脸。它渐渐跑不动了,车窗外失去了它的身影。“啊呜……”鬼脸站在旁边的土坡上,昂着头,用嘶吼声为我们送行……
回城后,父亲和母亲分配了工作,又分了房,我上了学,一家人的日子又平静了下来,只是没有了鬼脸,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原来不知不觉,它仿佛成了我们的家人一样!但是显然在大城市里养一头狼是万万不行的,即使它很听话,它还是狼,不是狗?
一天晚上,父亲回来得很晚,但很平静。原来知道父亲回来了,他当初最好的,却最终出卖了他的朋友李明找来了。在父亲面前,他痛哭流涕,乞求父亲的原谅。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仿佛是个毫不相干的人。虽然父亲看了十几年的《基督山伯爵》,但他不是唐代斯,他选择了宽恕。“这都是命!”父亲这样对母亲说。
父亲不断和罗万有通信,询问鬼脸的情况。可罗万有也说不清,只说自从我们走后,鬼脸再没进过村,也没人看见它,只是从村外的土坡上不时传来他的嚎叫,声音像哭一样。父亲开始失眠,经常半夜起来,说鬼脸来送野味了,
等开了门看看空荡荡的门口,就失落地坐在沙发上抽烟,一根接一根。
过年放假了,父亲母亲决定回去看鬼脸。“啊呜……”当车刚开下公路,离村里还有很远的时候,就听见鬼脸的叫声。鬼脸从土坡上窜了下来,扑进父亲的怀里。鬼脸瘦得厉害,一身的皮毛干涩,没有了之前的光亮,它的身子不住地发抖。父亲脱下身上的大衣,盖在了它的身上。
鬼脸死了,死在了父亲怀里,父亲把它埋在甸子上的窝棚里。等夏天到来的时侯,长长的芦苇随风起舞,哗啦啦的河水流淌,不时会有只野免,从鬼脸的坟前跑过,消失在芦苇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