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那些最温暖的花儿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陈文合 2018年03月07日11:33
在北方,春天是一个花的世界,那是花开的季节,那是青春绽放的季节,那是一抹温馨甜香的青春的味道。
在我的一生中,有那么几种花,就具有这样青葱的味道,并且一直氤氲缠绕着我,使我至今仍然生活在对往事的追忆和回味里,那是一段难忘的故事,一些经历,一些关于少年情窦初开的最初的记忆和永恒而羞涩的青杏般的幸福感。
那是我一生中最纯粹最懵懂最纯真的时代,也是我人生最美好最稚嫩的时候。我原本是打算准备一直留着它作小说的素材的,作为一种秘密,视若珍宝,秘不示人。我不想告诉他人,不想写出来,不想写成一篇滥觞的散文的篇什。因为,它是一种情愫,一种情怀,一种美好的回忆,一种幻想的羽毛。至今,对于那些往事,我的心里还有一种难以启齿的忧伤而痛苦的酸涩感。我想,把内心一种真实的情感示人那无疑是一种自戕的行为,是一种把灵魂掰开来赤裸裸地给人看的行为,是一种用刀子拨开伤口再在上面慢慢撒盐的行为,它会使我的尊严扫地,颜面尽失,它会使我从此心中再无秘密,再无一点个人的东西!没有了任何私产,没有了美好的感觉,没有了闲适的心情,没有了惬意的安全感。是的,我是很享受我的这种初恋的感觉的,因为我已经四十七岁了,已经没有了激情的感觉,更因为那时我所说的初恋其实只是自己的一种单方面的感觉,一种朦胧的情感,并没有真正的谈过,并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那只是第一次的情窦初开,第一次的一个小男人对于女人的感觉。那是一种情愫,一种自然的心理和生理的反应。就如同许许多多的害羞的花儿,那样无奈的在春天的野地里赤裸裸羞答答地开着。
那是一个极其纯真的年代,是一种靠心灵去感应而不是靠肢体去表达的时代,更不是逃掉功课去开钟点房的时代。那是一种质朴而纯粹的时代,是一种心无杂念追求心灵沟通的年代,那是理想和精神至上的年代。对于我,就像一张白纸,第一次对异性有了那种美好的想接近而不是排斥的感觉,这是一种人性的自觉,一种人性的自然而然的过程。
记得在小学的时候,我们男女同学之间是经常打闹不分彼此的,有时甚至是你推我搡同桌而眠的。女同学在桌台上,男同学在一条窄窄的条凳上,或者是一同睡在草窠里,麦垛旁。那时,并没有什么想法,只想能好好睡个觉。而到初中的时候,却忽然谁也不想理谁了,最强烈的表现是,当女同学走在前面的时候,我们就走在后面;当女同学走在后面的时候,我们就走在前面;即使并排走着也要离得很远,很远。那时,我们走得很早,天总是漆黑黑的,女同学总是害怕,她们总是希望我们能够与她们一路同行,或者挨得尽量近一点。那时的蜿蜒的山间小路上,是有狼和土豹子出现的,路旁的树林里也会冷不丁飞出一大群有着凄厉声音的夜鸟的,那夜鸟的翅膀哧啦啦扇动着,发出恐怖的声音。最绝的是在书桌的中间画一条线,或者用刀子刻一条深深的壕沟,谁也不能越雷池一步,哪怕胳膊肘也不能撞线。那时,对女同学,我还是采取排斥的态度的。那时,就只觉得自己是一个男子汉,男子汉怎么可以和一个女流之辈同道而行,拉拉扯扯呢!我已经是一个大人了,我才不愿意和女生们在一起!总之,那时是强调一种距离,一种男人与女人之间的距离,一种男人的刚强与威严感。那是一种尊严,一种势派,一种被放大了的成熟与独立的感觉。可是,不知为什么,就在某一天,某一个时候,在我的心里,却生发了另一种悄然的变化,一种想接近女性的感觉,这种感觉也是天然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不知为什么,我就想接近她,见到她,这种想法是那样的强烈,又是那样的害羞,难以启齿。然而,见到她,想到她,我心里就高兴,就有一种非常舒服的愉悦感。我见到她就想笑,就想更近地靠近她,但我又本能地不敢去实施,生怕别人看见。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贼,总想毫无代价地攫取别人的东西。那时,她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有着高贵出身和高级血统的又青春四溢的人。再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我已经是一名高中生了,是一个离村子里的那些姑娘们渐行渐远的人。那时候我的年龄大概也就是十六七岁的样子。那时,我们实行的是十年制义务教育,十六七岁在当时也算开化的比较晚的,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我那时的情商很低。
但是,在我生命中那些最温暖的花却不是在春天,不是在春回大地的时候。那时,应该是春末夏初的季节,大概是四月底,五月或六月,那确实是一个温暖而躁动的时节。
在我生命中最温暖的这些花儿都是木本,而且都是先长叶子再开花的那种。于是,就感觉,是天生的一对,那些花和叶子。因为,只有深浓的绿叶,才能愈发凸显出花儿的艳来,才能陪衬得花儿更加的好看。这种记忆是这样的幸福而深刻啊!
在我家的夯土形成的院墙之外,有一片很大的空地,上一块硷台是杨树林,下一块硷台是菜地。那些菜地和杨树都是我家的,而且杨树还是我和父亲一个一个亲手插栽成活的。在我家的院墙与杨树林之间有一条东西走向的一丈多宽的便道,有时,我们全家人就在这过道上吃饭;有时,就坐在门楼前的一排石头上,与邻居拉家常,晚上,歇晌,看星星。
我家的杨树林里所有的杨树都是我们自己专门插的或栽的,所以,杨树的行子很整齐,杨树长得根深叶茂,郁郁葱葱。但在杨树林里却并不止杨树一种树木,在这些整齐的树木行列里自然而然地长出了一些杂树,如樗树、杜梨、楸树、泡桐、桃树、杏树、柳树、李树,还有一棵梨树和香椿树。但是,最奇怪的却是,在正对大门楼子的一块空地上,却长出了一棵不知名的树。因为它的个头不高树冠却很大,所以树在小的时候看不出是什么,而长大以后却结一种青绿色的果子。由于这些果实从未真正生长成熟过,所以,谁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一棵什么树。它的果实在未成熟之前,就让好奇的路人和孩子偷吃净了。它的叶子是椭圆形的,像苹果,而果实起初是青色的,也像苹果,但后来就变成银白色的了,而且个头要比苹果小得多,所以,人们明确的知道它不是一棵苹果树。在我家菜园子的东面硷畔下,也就是地势较低的地方住着一家河南人和一家河北人,她们都是研究所里工人们的家属。那个河南人说那是棵白果树,那个河北人说那是个沙果树,而我母亲说那是林檎,不是白果,也不是沙果,因为当秋季来临别的白果已经泛黄、泛红上市出卖的时候,我家的白果还是青的,可见白果之说并不确切。至于沙果之说,那更不对,沙果个小,皮薄,且早熟,颜色也是红艳艳的,可林檎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果子谁也不知道。于是母亲说那就是花杏,花杏是沙果的一种,是比较晚成熟的那种。母亲还说它之所以和其它的花杏不一样,就是因为它是苹果树和花杏树杂交后的变种。关于这些我不懂。那时不懂,现在依然不懂。
可是,我为什么老是要说母亲呢?因为在我的一生中,母亲对我的影响最深最大!当我家这棵不知名的果树还没有长出来的时候,我的父亲就去世了,那时母亲才三十八岁,我是一直拉着母亲的衣襟长大的。后来,母亲就一直没有再嫁,可以说,是她寡妇舍业含辛茹苦地将我们七个孩子拉扯大的,母亲对我性格的形成是有很大影响的。
因为有后面的故事,所以,一直以来,我都固执地认为那棵树既不是什么沙果、林檎,也不是什么白果、花杏,而是一株名副其实的海棠,一株变种或者与别的树木杂交了的木本海棠。而那果子,也不是什么沙果或林檎,而是海棠果。因为,那时我已经读过一些书,知道海棠是友情、爱情的代名词,它是一种象征,一种爱情和友情的象征。海棠这个名字多好听啊,多浪漫,多有诗情画意啊!那时就觉得海棠很朦胧,很纯真,像许多年许多年之后的张艺谋的山楂树之恋。
这棵海棠树的叶子是扁圆形的,叶子很浓,花也很繁,远远望去,万点红花镶嵌在大片的浓绿之中,异常清丽。它的花儿非常好看,像苹果花一样是粉色的,而且粉中带白,粉中带红,粉是淡粉,白是淡白,红是水红。它的粉既不像桃花那样浓,它的白也不像梨花那样纯白,是白中有些发青、发红的那种脆脆的感觉,很有肉感和质感,颜色是很洋气,很清新,很脱俗的那种,无论何时都会给人一种清新雅致的感觉。就像古代施了淡粉的美人,身体是那样的白,而脸又是那样的红,鼓胀着血色,鼓胀着娇羞。这些粉嘟嘟的花儿叫浓密碧绿的叶子一衬,越发显得清新妩媚了。它的花骨朵也像苹果一样,是一爪子一爪子、一嘟噜一嘟噜的,一簇一簇的那种。那一坨坨的粉红,一点点的水红,一窝窝的青白,在绿叶的陪衬下,越发的优雅妩媚了。实际上,这花的美丽我是无法形容的,就像我对她的那种喜欢和向往的感觉一样,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是不知道用什么语言和文字来形容的,一切的语言和修辞都不够,都不足以表达它的美的状态。
那一天正是花开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她竟同了她的母亲一起,到我们的村子里玩。她跟在她母亲的身后,甩着手,东张西望地在我们村中的大道上悠闲地行走着。因为我家的地势较高,又正对着街道的正中,所以,我一眼就看见了她。我向她招手!她也看见我了,并且迅速地越过她的母亲跑了过来!我家与村道的连接道路是一条慢上坡,我看见她的脸涨红着,齐耳剪发飞扬着,高耸的胸脯被上衣皱褶勒出了明显的乳房的轮廓。她的胸脯跳跃着,她的乳房也随着身体的跳动在上衣里跳跃着。我看见她穿一件粉红的的确良上衣,衣服有些透明,粉色的底子上有一些大的喇叭花型和枝蔓的造型,使得她身体突出的部位既有些张扬,又有些遮遮掩掩忽隐忽现的朦胧。她像一只欢快的小鹿一样蹦跳着向我家跑来!她的母亲坚决而严厉地阻止着,声音很撕扯,但没有用。她很快就跑到了我的跟前,并且强烈地喘息着,胸脯一起一伏。她说:“这花真好看!这是什么树啊?”她两手插腰,脸红红的,更显妖娆。我说:“是林檎!到时候熟了,我摘给你吃啊!”
我们村中的大道到我家菜园前的小溪旁,就往东北拐了,有一段路刚好被所里的居民点挡住。当我和伊正聊的时候她的母亲也转过小湾,到了我家门前东西小道的尽头。其实这个居民点并不大,只有一排房子而已,房子的前后有两块职工们挖出的菜地。她的母亲还是喊她,站在大路和小道的丁字路口。她母亲的那种温怒,那种要阻止一个女孩与一个农村男孩交往的态度是明显的。
我们的村子其实也不是市郊,也不是城中村或者城郊结合部的村落,只是在我们村子的东边——河东,有一个军工的研究所而已。这是三线建设的产物,在那里,有许多的科研人员和大学生,还有许多的专家和国家的尖端设备,那是一个保密的军工单位。在那个年代,这个研究所的建筑和日常设施比一个县城是强多了,他们也常常会有优越感,如同建造在沙漠戈壁的导弹基地或建造在草原上的核试验场——金银滩。他们经常会说要到北京去开会,要到部里去汇报,要到国防科工委去请示什么的。他们所说的部里一开始是三机部,后来就是航空部、航空科技集团了。他们经常称县和专区为地方,称县上和专区的人们是地方上的,言外之意,他们是中央的,是国企,国有研究所。无疑,这里的人们是细腻的,有知识的,富于小资情调的,他们是能够代表大西北时尚前沿的。他们的社会是更高一级的意识形态的社会。因为这个所只搞研究而不进行产品生产,所以,他们没有渭北统配煤矿工人们的那种粗鲁和浅薄,但也没有他们的乐观和洒脱。他们有的只是埋怨,只是一心向往大城市,只是觉得自己在这个小山沟受到了天大的委屈。那时,农村与城市的差距是巨大的,农民身份与商品粮身份的差距是巨大的,甚至是任何金钱也买不来的。那是一种政策,一种非常死的身份与地位的限定政策,一种尊严与体面的牢笼。那时,农村户口与城市户口之间有一个不可逾越的鸿沟。计划的体制是,把每一个人的命运用城市户口与农村户口区分开来,并且在娘胎里就安排固定好。这是限定死了的,就如同《流浪者》中的那句经典的台词:“贼的儿子永远是贼!”。那是一种身份与命运的符号,就像我,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就只能永远是一个农民,我怎么能渴望像拉兹一样爱上一个小姐或公主呢?那是一种命运的魔咒!
与如今的情形不同,并不是有钱有手艺就可以进城的。也并不是因为你在城里生活你就是城里人的。再有钱有势的人也是不能在城市买房或买户口的。因为什么都是计划的,只有计划可以改变你的命运!
她的母亲还在那里声嘶力竭地叫喊着,而我却有了一种想拥抱她的冲动。她笑着,蹦跳着离开了我,“good bey!”她跟我说再见,然后就跑到了她母亲的身边。从我家到大道又是一条慢下的坡道,她跑得很急,向一阵风。
这一年的那棵不知名的花呀怎么开得那么好看?我是那样的喜欢她,暗恋着她!
可是,一阵风就把她吹走了。这一吹,就是三十年!
很快,这一年火红的夏天就到了。在我家墙院内侧的院子里,向外排水的沟道边,有一棵一人多高的石榴树。这棵石榴树是我和父亲亲手栽下的。当时,那不叫栽,叫埋!就是春天把已经发出红芽的石榴树的枝条剪下一支,把它捾成一个圆形的箍子,整个的埋在土里,盛夏,石榴树就发芽了。石榴花远比淡粉的海棠花张扬鲜艳得多!艳红艳红的花瓣就像一团火,大大小小喇叭似的燃烧在万绿丛中。它的蒂是喇叭形的,蒂很厚实,花和蒂都是红彤彤的,热情而洋溢。相比之下,石榴花的颜色更鲜艳,更大方,远比海棠勇敢开放多了。但是,石榴花火热的外表下却有一颗平静的心,因为它的花儿没有香气,它的红只是一种色彩,像晶莹的冰。你把石榴花瓣凑到鼻子闻闻,却并没有海棠花的那种香气,那种天然的沁人肺腑的郁香味。这石榴花分为两种,一种红色的蒂是大喇叭形的,花瓣也很开,那是阳花,会随风而掉,不能结果;一种是蒂像一个葫芦,其实那蒂就是果实,是果实的幼儿期,那也是不结实的,一夜微风它也会落掉大半的。只有那些顽强的留存下来的花蒂,才能最终成长为开口大笑的石榴。小时候,我们经常用葫芦形的花蒂做烟斗,学着大人的样子作抽烟状,那花蒂的汁水却会弄人一手的黑渍。当然,她是喜欢这火也似的花的,因为这花太鲜艳太好看了,也许它就是少女的心呢!尽管她手里没有香。
我知道,她的香不在我这,在别处,在别人那里。
就在那些日子里,我每天都要摘几朵石榴花送给她,她总是闻一闻说,“不香!”我说:“好看就不香!”
石榴花开得很多,但落得阳花也很多,真正结果实的并不多。当秋天甜甜的石榴张口成熟的嘴巴的时候,我就摘给她吃,她特别喜欢吃水果。我坐在课桌前弯腰对她说:“甜吗?”她一边吃一边说,“甜!”我说:“酸吗?”她说“不酸!”随后,她抬头看我一眼,说:“酸甜酸甜的!”
我知道我家的这棵石榴树肯定是甜的,因为那一条枝是我跟了狗娃的爸在翠翠家的甜石榴树上折的。甜石榴长得小而难看,但很甜;酸石榴长得大而红,但非常酸。它的果子非常好看,但吃起来能倒牙,只有怀孕的月婆子才吃呢!就像青杏,酸味大,甜味小,哪能和这大甜大甜的石榴相比呢!
然而,此刻,在我的心里却是非常酸的,因为我知道我们之间永远不可能!
多么温暖的石榴花呀,像火一样的石榴花!
那是一段痛苦而酸甜的日子,我常常把自己比喻为三言二拍中落魄的书生,并且常常做着、想象着才子佳人、卖油郎独占花魁的美梦。更多的时候,我常常把自己幻想成潇洒浪漫的拉兹,把她想象成美丽多情的丽莎。
这是我生命中最美好最温暖的两种花,一种不知道确切的名字,一种是红艳艳的石榴花。
如今,那些美丽的花儿都随着青葱的岁月远去了,只有这些酸涩的记忆还时不时的在脑际浮现。这两种花儿的温度一直温暖着我,而爱情,我却从来没有奢望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