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悄悄地过去了，在蝈蝈的心底留下了一个小秘密。

小学一年级第二学期，金萍从城里转学过来。他爸爸考上了研究生，上学去了，妈妈又忙，就把她转到乡下爷爷这里来了。

语文老师把金萍领进教室，打闹着的孩子们一下子僵在那里，很快反应过来，回到座位上，直直地坐着，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就像校长来听课一样。

城里的小姑娘就是不一样，眉清目秀，穿着整齐、洋气，说话轻声轻气又娓娓动听——后来才知道她说的是普通话，浑身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几天以后，金萍与一些女孩子混熟了，开始蹦蹦跳跳跳舞，欢欢快快唱歌……大家羡慕不已。放学的路上，孩子们扯着嗓子，五音不全地吼着“冒着你家的炮火，前进，前进，进……”

班上的女孩子开始把头发梳得整齐了，有的扎起了小辫子、马尾辫，甚至麻花辫；男孩子把脸和脖子都洗干净了，扣子也口扣上了。大家像讨好小公主一样，下课了、放学了，常常围着金萍，听她讲城里的大楼、商店、马路、公园、学校，最爱听她讲动听的故事。有的孩子拿出自己舍不得吃的苹果给金萍，有的偷钱买焦酥糖给金萍……这时候，金萍常常会娇羞地低下然后摇摇头，轻声地说声谢谢。

体育课上，因为没有跳绳、篮球、排球……老师总是让学生们自己疯玩——女生踢毽子、丢沙包，男生不是滚玻璃球、甩三角和四角，就是打闹。金萍说，咱们坐在一起，围成一个圆，丢手绢吧。自然人人响应。奇怪的是，手绢常常丢在金萍身后。金萍在孩子们的注视中围着大家跑，跑得气喘吁吁，笑脸红扑扑的，就像深秋的苹果、早春的桃花。后来，金萍明白大家在捉弄她，就不玩了。

孩子们常常把金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蝈蝈个子矮，蹦三蹦也看不见；力气又小，怎么挤不进去。他低下头，叹了口气，走到了一遍去。村里的孩子都不大注意这个与瘸腿父亲相依为命的干瘦的小家伙儿，何况来自遥远城里的漂亮女孩呢？

孤单的孩子也有自己的乐趣。蝈蝈的乐趣是捏泥塑。他到村南小河边挖来黏土，和上水，使劲地揉搓，大力地在门墩上摔来摔去，摔得啪啪直响。黏土摔瓷实了，除去大的土粒、细草根，再接着摔，一般摔成长方体，然后就可以捏泥塑了。先是拇指和食指放在长方体的三分之一处，使劲按下去，黏土先陷下去，接着先两边挤过去。按了一圈，细细的脖子就见雏形了。随后大胆地出去上三分之一处黏土的棱角和多余部分，慢慢地捏，一个头的轮廓也出来了。捏身子和腿的时候，和捏头一样，不过要更大胆一些。如果黏土剔除多了，一条腿太细了，没关系，可以不上去一些。一只小猪儿或者一只小牛犊的轮廓出来了，就要慢慢修出细节了，像嘴、舌头、眼睛、耳朵、鼻子和小尾巴。这时候，慢慢地捏，轻轻地拉长，然后用小刀细细地刮去突出，刮出柔柔的曲线、光滑地表面。如果要是用力过猛，刮去的多了，就要细心地补上去一些黏土，这样做最麻烦。如果补上去的不能用与整体融合，等晒干了，就会出现裂缝，很难看的。

小猪儿或小牛犊捏好了，再用铁钉扎出两个鼻孔、两个耳洞，它们就活起来了。放在窗台的阳光下，慢慢地晒干，然后用黑墨水染上色，一头鲜活的小黑猪儿和小花牛（部分上色），就出来了。

猪牛羊、鸡鸭鹅、拖拉机、各种农具都捏好、晒干、上色以后，蝈蝈常常到村东头的沙土岗，堆出屋子和小院，把捏好的小玩意放进去，拔来野草、捡来草籽，请猪牛羊吃草，看鸡鸭鹅吃食，然后开心地傻笑。

一个春天周末的午后，南风微微漾，树树槐花香，沙土岗南边的槐树林里，不时传出黄鹂四五声，通向槐树林深处的小径上，偶尔有一只野兔或者老草狐跑过；村南的苹果树、河堤上的泡桐树和田头地边的各色野花，百般红紫斗芳菲。

蝈蝈又坐在沙土岗上，看着自己的泥塑嘿嘿傻笑。突然，从槐树林边的小径上传来了铃铛一样的笑声。蝈蝈抬头一看，只见金萍头戴野花环，挎着小竹篮——竹篮里装满了白白香香的槐花，迈着小猫一样的步子，轻轻走来了，身后，是她那精神矍铄的奶奶。

金萍走近了，蝈蝈看到了她月光一样明净柔和的脸，然后脸一红，扭到了一边。

蝈蝈以为金萍会像南风一样飘过，谁知道她在自己身后站住了，陶醉地看着像自己一样笨拙的泥塑。

“都是你捏的？”看了一会儿，金萍说：“真好看。”

“没啥好看的？”女孩的清香飘进鼻孔，蝈蝈紧张地说：“随便捏着玩的。”

“好是好。”金萍蹲下来，把玩着一只小羊说 “就是颜色单一了。”

“哦，我没有颜料，只有黑墨水、蓝墨水，还要白粉笔。”

“我有蜡笔，可以帮你上色。”金萍看了蝈蝈一眼，“不过，你要教我捏泥塑。”

“能成吗？”蝈蝈看了看金萍白净红润的手，“很脏的。”

“没事的，洗洗，多打香皂就行了。”金萍像花开一笑说，“这只小羊，送我，好吗？我属羊。”

“拿去吧。我也属羊，正月生，没草吃，就瘦巴巴的。”不知怎么，蝈蝈不紧张了，欢快地说。

“你真逗，照你这么说，我五月生，就该吃得肥胖肥胖的啦？”

“金萍，快回家吧。晚上咱们蒸槐花吃。”奶奶在不远处一棵粗大的泡桐树下喊。

“那，明天下午放学后找没人的地方教我吧。”金萍说完，走了。

粗大的泡桐树，吹起了满树淡紫色的小喇叭。小喇叭们吹出来的欢歌，只有蝈蝈听到了。他心里乐开了花。

太阳像老牛拉破车上坡一样慢。蝈蝈等得很着急。上课的时候，偶尔扭头看了金萍几眼。金萍脸上平平静静的，像光滑的玻璃，认真听着课。

当当当，下课铃敲过以后，同学们推桌子挪凳子，挎上书包疯出教室。值日生开始大扫除。

蝈蝈出了教室，来到操场边的水泥乒乓球台上，趴在那里写作业。

“金萍，别擦啦，咱们回家吧。”

“我再擦一遍，你们先回吧。”

脚步声穿过校园，带来了一片寂静。

金萍来到操场边，看见乒乓球台上摆着几个泥塑还有一大块黏土和半塑料瓶水，微笑一笑，默默地打开书包，取出蜡笔盒，捡出几只不同颜色的蜡笔，拿起一只小牛，轻轻地托在左手，认真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捏起一只赭色的蜡笔，开始上色。蝈蝈站在金萍左边，大气也不敢出，仔细看着，比听课都认真。也就课间休息的功夫，小牛颜色就涂好了，像真的一样。金萍甩了甩右手，满意地笑了；蝈蝈连声啧啧，呵呵笑着。红彤彤的夕阳，在两个孩子的脸上，开出了四朵花。

“先涂到这吧。你教我捏泥塑吧。”

蝈蝈顿时像老师一样，挺直了腰杆，使出浑身的解数，教金萍摔黏土，捏泥塑。

“使劲点儿摔，把水泡摔出来。”“捏的时候不要太急，捏下去的多了，就不好补了。”……勇敢起来的蝈蝈口才突然好了。

金萍捏出了一台小四轮拖拉机，开心得咯咯笑。

炊烟袅袅升起，鸡扑棱着翅膀，飞上院墙接着飞上树，街上传来母亲喊孩子回家吃饭的话。两个孩子来到教师休息室外边，掀开水缸的盖子，用水瓢互相浇着洗了手，一前一后走出了学校。

两个孩子慢慢玩在了一起。孩子们见金萍和蝈蝈玩，女生很奇怪，男生很嫉妒，有的还找机会和蝈蝈打了一架。金萍知道了，批评了那几个男生。慢慢地，孩子们也开始和蝈蝈玩了。

以后的日子里，春天蝈蝈爬上槐树和榆树，替金萍捋槐花和榆钱；夏天围着河边的大柳树和村头的大叶杨，捉爬嚓（蝉的幼虫）和蝉，或者剥苘麻籽和莲蓬，摘黑天子（龙葵的浆果）、马泡、灯笼果给金萍吃；秋天的时候，烤红薯、毛豆、花生给金萍吃。

一次，蝈蝈在大柳树下捉住一只雄蝉，用白白细细的棉线绑着，送给金萍玩。蝉扇动着透明的翅膀，鸣叫着飞，他们牵着追，就像放风筝一样，开心地笑着。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好日不常来。二年级结束的时候，金萍哭着对蝈蝈说，等夏天过去，她就要转学了，回城里去了。

蝈蝈听了很伤心。他真想留住时光的脚步，不让夏天溜走。整个暑假，蝈蝈都在拼命想着这个事情。

在大柳树上恼人的蝉鸣中，蝈蝈找到了留住夏天的办法——他要抓住夏天里的最后一只蝉，留住夏天。蝈蝈在河边的柳树行里，在水井旁的大叶杨上，在槐树林里，甚至在坟地的榆树上，拼命地寻找夏天里的最后一只蝉。终于，他在槐树林的深处，找了一只小小瘦瘦的蝉，飞快着送到了金萍手里。

可是，那只蝉最终没有活下来，夏天也就那么悄悄溜走了。金萍走的时候，把整盒的蜡笔送给了蝈蝈，蝈蝈呢，把他认为最好的泥塑送给了金萍。

金萍走的时候，街旁的录音机里，正唱着韩宝仪的《粉红色的回忆》——“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