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畔思悠悠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周红英 2018年03月19日10:37
在东水关城堡上眺望秦淮水,只看那水上慢慢悠悠的游船画舫,你就会感觉到, 她永远不会急匆匆地失了风度。她从东南边来,跟她的老朋友——东水关的老城墙——打个照面,折了个九十度的弯,像逛耍的游客,又慢慢悠悠地流过桃叶渡,经过中华门,穿过许多石拱桥,抚过老城南的边边角角,向西北方向的西水关去了,那尽头有她最终的归宿——长江。东水关是接她进城的闸口,一同守在这里的,还有几棵不知哪个年代留下来的老树,虬枝峥嵘,看上去在这里守了有些年头了。
两岸的民居是依着这河的气质建成的,白墙黛瓦,显得古典质朴。顺着河岸的石阶往上,是一处矮墙围起来的僻静园子,里面有当年吴敬梓读书写作的秦淮水亭。几位老婆婆爱搬个凳子坐在园子门口晒太阳。几位老伯喜欢一早把鸟笼挂出来,在一边拉开锻炼的架势,伸展胳膊腿,任鸟儿在笼子里跳上跳下婉转鸣唱;另有两位,也已年过花甲,每天早早地摆出一地的花草、古玩,一边营生一边闲看来往行人。这里是李白写过的“二水中分白鹭洲”的白鹭洲公园后门,早先有个很热闹的花鸟市场。如今花鸟市场搬走了,他们多半是留下来守护老宅的。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是老物:老树,老房,老园子,和老人。
这河,也是一条流淌了千年的老河,老得连身世都没有了确切的记载,只剩下传说。有人刨根问底地去查了史料,也最多是一知半解地查到,有一条由南自北穿过金陵城的河,曾经称作“龙藏浦”。除了她,这还能是谁呢。那时,高悬夜空,与她清辉相随的,尚还是秦时的明月。
龙藏浦——藏着蛟龙的河。金陵先民给她起了这载着传说的名字,来暗示她存在的缘由。那个古老传说的大概内容是,秦始皇为保嬴氏江山千秋万代,挖断了方山长垅,开凿了这条河,连通南北江河,以水泄“金陵王气”。传说毕竟是传说。开山凿河是件大事,在《史记》这样记史详实的史书中却只字未提,无迹可寻。难怪有后世的人对此不予认可,还多番考察,得出这条河“屈曲自然,不类人工”的结论。人工也好,天然也罢,她默默无闻的前半生已湮没在历史的洪流里,不可追究;她后半生的经历和金陵城的命运连在一起,如影相随。
翻开古人留下的诗篇,提到这条河的诗词不少。“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年来肠断秣陵舟,梦绕秦淮水上楼”,“兴亡莫漫悲前世,淮水而今尚姓秦”,“梨花似雪柳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秦淮河,淮水,不必犹疑,它们都是她的芳名。“淮水”是汉代人对她的称呼。隔了几个世纪,到了唐,唐人就着汉人给她的称呼,又因着秦始皇“泄金陵龙气”的传说,给她冠了个“秦”姓,这便是“秦淮河”。她的一些故事,几段历史,就存在这名字里了。
如果没有北方中原的战乱,她也许就是江南千千万万条普通河流中的其中一条,千年一日地逶迤在金陵小城,履行她作为一条河的使命,抚育滋养两岸的苍生百姓,喜闻乐见小城的商贸往来,让她的生命同充满烟火气的鸡鸣犬吠人声缭绕在一起。历史风云变幻。从魏晋时期起,北方中原战乱纷繁,先后在晋、唐引来两度“衣冠南渡”,这座城市从一方百姓世代安居的乐土沦为一个金玉其外的偏安之城,一个达官贵人的享乐之地。
偏安于此的政权,虽然也曾有过兴盛,但终究缺乏力挽狂澜的力量,所以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不管她愿不愿意,在古人的诗篇中,秦淮河常常与影射亡国的玉树哀歌并举。当年偏安金陵的南朝后主陈叔宝不思振奋,作《玉树后庭花》,在后宫昼夜吟唱,终至灭国;还有同样喜欢填词作曲的南唐后主李煜,“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最终沦为北宋阶下囚,披着镣铐,在哀哀的离歌声中从秦淮河岸的驿亭凄惶北上洛阳。这些历史常常被后世的诗人用来借古喻今,讽喻当朝统治者不吸取前朝统治者沉湎歌舞,荒废朝政,以致国破家亡的教训。唐代诗人杜牧在《泊秦淮》中写过“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北宋王珪也在《游赏心亭》中写下“于今玉树悲歌起,当日黄旗王气昏”。秦淮水承载了他们对历史的感慨,对现实的忧虑。近代文人也在她的桨声灯影中散布了一丝迷离暧昧的幽暗气息。
然而,纵然她目睹过、耳闻过末世的苟且和靡靡之音,她的见识又何止于此呢。东晋名士的清谈,王谢家族的高论,梁武帝的讲经论佛,她又何曾没有耳濡目染。还有,难道当年幽居乌龙潭的曹雪芹,不是一边饮着秦淮水,一边把“一把辛酸泪”写成了不朽的《红楼梦》?难道当年让三十三岁的吴敬梓心心念念,从百里之外的安徽全椒迁来金陵,二十年呕心沥血,写就传世之作《儒林外史》的,不是秦淮水?
一方水养一方人。千年金陵古城中的秦淮河,养育了世世代代临河而居的金陵人,堪称金陵人的母亲河。抛开“泄金陵王气”的传说,秦淮河是一条河,秦淮水是一河之水。老子云,“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至柔”即水。水是柔弱的,却因柔弱而刚强。“至坚”何物?非金,非银;是岁月,是时光。秦淮水以柔弱之躯与销金烁银的时光对峙,消溶浩瀚的岁月。就像刘禹锡《石头城》里写的:“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故国,空城,女墙,还有吟咏慨叹的诗人,早已归尘归土,但明月还在,秦淮水也依旧款款而行。她流过秦汉,流过魏晋六朝,流过唐宋元明清,流进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生生不息。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秦淮河边曾经的侯门大户,早已换成了普通人家,他们在这里累世而居,把金陵的风俗、习惯、甚至语言一代一代往下传。南京古属吴地,说吴语。但历史上北方人口的南迁使当地语言与北方语言混杂,吴音的婉转与北方话的有力合体。如今,从秦淮水岸三世同堂、四世同堂的老秦淮人家偶尔飘出的三两句话,让外来的游人甚或是新南京人,只感其抑扬顿挫,而不解其意;箍桶巷卖馄饨老太那句经典的“阿要辣油啊”还算好懂。那腔、那调、那词、那句,透着古老的金陵味道,让你不禁揣测,隔了这多岁月,还有多少六朝以前的吴语古韵、多少南渡而来的中原雅音遗留在这老城南话中呢?
一切古老的事物都应该被善待。古老的秦淮河也受到了善待,人们待她就像待饱经沧桑的母亲,小心翼翼地,充满爱护和尊敬。今天的秦淮河,绿柳依依,河水清清,映照鲜明。南京人努力维护着她的古典美,修复了曾经的楼台亭阁,又把沿岸的房屋整饬一新。秦淮河也曾屡屡陷入过病态和困窘。如今实行了河长制,秦淮河各段的健康状况也有专人负责了。定期的河道疏通和清理,使她更加清澈、畅通。她的美丽,她的滋养,也被现代南京人充分利用起来,打造、建设更好的南京城。这条河与这座城,在新的时代相濡以沫,也相得益彰。每天都有不绝的人来秦淮河边。他们或者是远道而来的游客,或者是久居此地的居民。他们面对秦淮河,追古,抚今,也想像一下这座城市的未来。老年人牵着小孙子孙女来河边,轻轻给他们讲这条河悠远的故事;年轻人在周末或假日放下手里的工作和学习,来这里与她结伴缓行,让款款的秦淮水引领他们的脚步和心情。的确,还有什么比这款款的、柔柔的秦淮水更能让人心情柔软安详呢?
在这生机蓬勃的春天,我也来到这古老的秦淮河,跟着她悠悠的脚步,回味她的历史,品味她的当下。让我用一首诗,来书写我领略到的、她在新时代的美好、惬意与希望:
十里秦河古道远,
绿杨荫里旧梦还。
轻泛兰棹穿晓风,
漾漾波心看月残。
闲听莺燕呢喃语,
还枕箫歌伴雨眠。
淮水年年焕新彩,
岂为岁月改朱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