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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公路到镇上去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崔玉松  2018年03月21日12:20

清水沟里的水缓缓淌到清水河水库,变得平静温柔起来。闸门一开,又开始欢快奔腾,就像关久的孩子,跑了起来。清水河一路狂奔,到清水镇的时候,河面宽了,水又安静下来。

河这边依山,河对面是地。房子就顺着河道盖在北边,南边基本没有房子,全都是田。整个镇只有这个地方有田,有田的清水镇人过得富足安逸。

镇不大,就一条街,也是顺水而建。河道朝老街弯了一下,街也弯了进来。镇上的居民全都依着这条街盖房子。后来又从老街的背后拉了一条新街。这样一来,整个小镇就像一个弯弯的月亮。清水镇的人吃饱了没事就喜欢聚在一起聊天,有时候在河边的柳树下,有时候在卫生院的院子里。自从建了老年活动中心,大家都跑到那里去了。活动中心有房子有院子,还有两棵高大的桂花树,桂花树下围着一圈水泥围子,都被人坐得发亮。

清水镇虽然不大,但该有的都有,卫生院、理发店、汽车站等等。清水沟的年轻人,就是从这里,一个个带着五颜六色的梦坐着车离开。

清水沟离镇上不远,到镇上去,只需穿过一条高速公路。说它是高速路,其实也不是,当年修路的时候人们都这样叫它。这条路没有一个高架桥,到处开的是口子。清水沟村子小,连口子都没有开。村里的人到镇上,都得从公路的隔离带上爬过,快速冲过公路。冲过公路,就会拍着胸口笑,一副死里逃生的样子。

清水沟的年轻人就像清水河水库的水,只要把闸门打开,水淌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了。村里只剩下娃娃和老人,老人们吃过晚饭,喜欢去镇上的老年活动中心吹牛皮聊天。

自从跟着爷爷去过几次,小风子开始每天往镇上跑。他个子小,猫下腰就从隔离带钻出来,像只灵巧的兔子。瞅准时机,冲过公路,跨过中间的绿化带,再钻过对面的隔离带,奔下高速公路。

清水沟离镇上近,村子小,如果不是高速公路,怕是早就同清水镇连在一起了。说是老年活动中心,其实就是镇里的一个综合场所,门口挂了好多牌子,什么妇女之家、红白理事会、留守儿童之家。牌子多,人自然就多。每天傍晚,到处都是人。带孙子孙女散步遛弯的,到活动室打牌下棋的,还有拿着烟袋坐在门口吸烟吹牛皮的。

小风子不喜欢跟那些在门口跑来跑去的小屁孩玩,他会跟着爷爷听大人们聊天。他们喜欢张家长李家短地说些镇上的人在外面的事,李家老三包了一段路,发了,孙子也领到城里去,请了个保姆带着。张家姑娘逃婚出去当了鸡,主任去出差遇到她连认都不敢认。老王家小儿子在矿山打工,矿塌了,把肩膀打折了。老赵家丫头嫁了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二婚男人,她爸妈都不认她。杨老大回来说已经有机器人进行流水线作业了……他们也会说起清水沟,他们会笑他爷爷,你们清水沟原来多牛皮,山清水秀,地多人少,好多镇上的姑娘都想嫁到你们村。爷爷会很自豪地说,当然,柴方水便的嘛。现在也很好啊,水源保护地,我们清水河水库的闸门一关,你们喝什么,种什么。那些老人大笑起来,你们清水沟的人都一个毛病,爱面子,就喜欢吹牛皮,买不起被子都要买笼蚊帐。小风子跟着笑起来,头昂得高高的,那副样子就像公鸡头上那团高高的鸡冠,骄傲得很。

肯定,话题一定会转到小风子身上。这孩子不错嘛,整天跟在你身边。我看这小子,有你老人家的影子呢。一到这时候,爷爷就谦虚起来,开始数落小风子的种种不是。这种时候,小风子就会离开那些老人,把门外那两个孩子的小皮球接过来,一脚踢得远远的。

他知道,爷爷肯定要说他今天的事了。

不就是上学路上,他抓了一条小水蛇放在文具盒里吗?早自习的时候,他问漂亮的语文老师这个字的拼音怎么注,老师一边说一边打开文具盒,想拿铅笔,水蛇游了出来,小老师鬼喊辣叫。不就是条水蛇吗?哈哈哈,水蛇又没毒,老师连这个都不知道还当什么老师嘛。小风子一想到语文老师那个样子就想笑。为这件事,班主任专门跑到清水河水库找爷爷告状呢。爷爷呢,弓着腰,在班主任面前,完全没有了清水沟人的样子。老师气哼哼走后,爷爷把小风子狠狠刨了一通。一边打一边骂,你把我的老脸都丢尽了!等你爹你妈回来,饶不了你!小风子就想不通,爷爷那脸,皱皱巴巴的,就像家里塞在墙洞里挡风的旧报纸。有什么丢不丢的,何况,不是还好好的长在他头上吗?

更何况,小风子他爹他妈,早进城打工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回来一次呢。

其实小风子也不像爷爷说的那么丢人,虽然成绩平平,长相平平,又不会像班上那些好学生,整天到老师面前告小嘴,讨老师欢心。照样,有一帮同学一下课就围着他,听他讲外面的世界。这些都是小风子从镇上的活动中心听来的,大到卫星上天,小到水库防涝。什么井下有一种东西叫瓦斯,会要人的命。机器人长得跟人一样,会端茶送水,陪人聊天。有人提出异议,他总会说,我爹告诉我的,他在广州造机器人的厂里上过班……小风子,变成了班上的万事通,懂得可不少。

爷爷越来越老,眼睛越来越瞎,腰也越来越弯,就像一只从清水河水库里捞出来的老虾米,头和脚都快勾在一起了。再也不能翻过高速公路去镇上。小风子倒是越来越爱去了。为了去镇上,他比平时乖得多。吃过晚饭,就会洗碗了,洗完收完,急急忙忙往镇上跑。去镇上他一定是不会约人的,连他家的那条小黄狗都不能跟着。

每次去镇上,他都会先往车站跑。一趟趟客车就像一个个魔术师,把人装进去又放出来,只是再放出来的时候,人就不再是那些人了。小风子发现这个奇怪的现象的时候,他正坐在车站对面的桥墩上。他不懂,为什么水流走了,淌下来的还是水,而人走了,再回来的好像就不再是那些人了。他问过爷爷,爷爷说,水也不再是那些水了,清水沟里的水小、清,流到清水河就有些浑浊了,再往下流,就不知道会变成啥样子了。水会变,人自然也会变的。

小风子每次来,都会坐在桥墩上,看着人上车下车,来来去去。有时候他也会看到熟人,清水沟的,他会发现他们也变了。原来瘦瘦的人,变成大肚子了。还有的是两个人出去,再回来的时候,就成了三个人。那个变出来的小人被送了回来,变成了地地道道的清水沟人,而原来的清水沟人似乎变得不是清水沟的人了。穿着变了,人也变了,只有声音好像不变。

开始的时候小风子常常跑到车边到处看,师傅会客气地问,去哪点。小风子说,我接我爸妈,我爸说他们要买很多东西回来,我怕他拿不动。去的多了,车上的人就会抱紧怀里的包包,用一种警惕的眼光盯着他。师傅也会不耐烦地撵他,去去去,一边玩去。小风子就不再过去了,他跑到桥边的桥墩上坐着,盯着一辆辆车,直到最后一班车走光,车站上再也没有车的时候,他才低着头往活动中心走去。

聊天的老倌们还在,打牌的也就那些人,就连在外面跑来跑去的孩子都还是那几个。这个世界就这样,每个人都屈服于自己的习惯,不愿意轻易改变。见到小风子,老倌们叫他,哎,你爷爷呢?我爷爷脚疼,不来了。你这些天听话吗?小风子瞅了他一眼,我什么时候不听话了?你去我们学校打听打听,六一节还被评为三好学生呢。话一出口,小风子愣了一下,定定神,继续往下说。我们老师说了,我知识面很宽,团结同学,学习进步很大。他拉了拉身上的衣服,你看,这是我妈给我买的,我妈听说我评为三好学生,可高兴了,这是奖品。老倌们听他这么一说,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他忽然就成了他们期盼的人,就是他们的亲孙子。

穿过公路,有车灯,小风子停了下来。灯柱越来越近,蚊虫密密麻麻奔着灯柱而来,追逐着那股光和暖。他来不及多想,车把他远远地抛在身后。小风子这次没有从隔离带下面钻过,他轻快跃过护栏,冲过那段缓坡,跑上回家的路。月光照在小风子身上,又明又亮,他的影子紧紧跟随着他,就像一个从来不曾分开的伙伴,平时被自己忽略被自己忘记,只有在这月光朗照的夜里,才发现自己才是自己最亲爱的伙伴。

他忽然停了下来,影子猝不及防,一个跄踉,很快停在了他的前面。他左边一下右边一下,依然摆脱不了影子的追踪,小风子笑了笑,跑得更快了。跑着跑着,就到清水河水库了。家里的灯亮着,爷爷一定又坐在自制的沙发上打瞌睡了。他抄起一块石头,侧着身往水库扔去,石头“砰砰砰”带起一路水花,月亮的脸被石头砸出了皱纹,不停地晃动,粼粼的波光好像是水库里的水挤出的眼泪。

他拍了拍手,往家里走去。

街子天,恰好遇到周末,小风子早早起来就往镇上跑。

小风子他们镇赶街时间很奇怪,赶十二生肖里属牛和属鸡这两天。要碰到周末,不是很容易,就像上课打盹的时候,正好遇到老师出去上厕所一样,少之又少。小风子早就盼着这一天。

街还是在老街上赶,只是把牲口、粮食交易撵到新街上去。老街太挤,那些牲口不出去,一个街子下来,拉得到处都是,得把人熏死。

小风子赶到集镇的时候,街上已经很挤了。

一到街天,整个镇的人好像全都放下手里的农活,跑到镇上聚集一样。大人娃娃都兴奋得睡不着,就好像吃了兴奋剂。卖东西买东西的,闲着没事只是逛逛的,一个赛着一个,非要早早赶到镇上。好像晚了点,满街的东西就被别人买走,或者自己那几个桃子李子、青白小菜来晚了就卖不掉。街两旁临时搭起了摊子,街更窄了。背箩挂着背箩,人碰着人,有的地方不侧过身都让不开了。

街口牛菜馆已经杀好了牛。头、牛蹄放在旁边的案板上,眼睛还鼓鼓地睁着,看着这个喧闹的集镇。骨头和肉在水泥搭起的大灶上翻滚,发出阵阵的浓香。老板娘背着孩子,用个铁钩勾起里面的牛肉,称好,切片,放进袋子里,再抓些薄荷、芫荽进去,递给客人。老板拿着一把刀,对着牛身子狠狠地砍。老板娘背上的孩子手里捏着个包子,眼睛闭着,摇摇晃晃的背就像摇篮,孩子快睡着了。小风子摸摸肚子,饿了。他“嗖”一下钻到老板娘身边,趁她弯腰舀汤的时候,张嘴就把孩子手里的包子咬掉一半,转身就跑。背上的孩子一下醒了,哭声把老板娘从肉汤里捞了出来,拎着大勺,直起身子到处找。小风子像只偷了牛骨头的狗,早就跑得远远跑了的。老板娘只得大骂,小死娃娃。

街头有个卖玩具的。小风子盯着那个会打鼓的小象看了半天,忽然发现变形金刚,忙拿过来低头摆弄起来。我要那个。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传来,老板一把抢过小风子手里的变形金刚递了过去。小风子抬起头来,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骑在他爸的肩上。爸爸两只手卡着孩子的腰,把孩子从头上抱了下来,指着摊子上的玩具,说,喜欢什么,爹给你买。小风子站起来看着那个男孩,他满脸得意的样子,就像他手里的变形金刚。小风子冲他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转身就走。

小风子挤过人群,往姑妈家走。姑妈家住在卫生院对面。姑妈一家原来也出去打工,表妹出生后,他们回到了清水镇。她在家里推豆腐买,她跟爷爷说,做豆腐,挣的也不比外面少,只是人磨豆腐豆腐磨人啊。姑爹像个闷头鸡,不吭声,每天除了地里的活,就是帮姑妈打打下手。泡豆,磨豆,做些简单的活计。平日里,小风子来的时候,姑妈总是不作声,埋头磨豆。姑爹也忙出忙进,好像有做不完的活。只有表妹,一看到哥哥来,就高兴地拉着他的手,缠着他带她出去玩。

这天,是姑爹姑妈最忙的时候,平时一天只能卖一个豆腐,街天得卖三个。这时候,小风子来,姑妈就会很高兴,给他抓上一些零食,还会给他一点零花钱。让他带妹妹去玩。他牵着妹妹的手,从高速路上穿过,回到了清水河水库。

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就像一个刚从锅里捞出的洋芋粑粑,黄生生热乎乎的,把水库里的水也搅得明晃晃热乎乎的。小狗阿黄冲了出来,尾巴摇个不停,一会嗅嗅表妹,一会舔舔小风子,就像多年不见终于再见。小风子脱掉上衣,一头扎进水里,水面上泛出一个一个的大圆圈。妹妹吓得大喊大叫,阿黄也跟着吠了起来。小风子突然从另一边钻出来,冲着妹妹摇手。妹妹嘟着嘴,不理他。小风子又是做鬼脸又是说好话,最后拿出绝招,带妹妹捞鱼,妹妹这才高兴起来。拿了只桶和网兜,到水库边水浅的地方网小鱼小虾。

夕阳慢慢往下坠,快要掉到清水河水库了。水被染得红彤彤的,水边的芦苇茅草变成暗黑色,迎着晚风一摇一摆,冷眼瞧着水库和贪玩的孩子。小风子拎着小桶,送妹妹回家。走到大坝上,小风子把手罩在嘴边,对着水库里的水“喔喔喔”大声呼叫,表妹也学着他尖声尖气吼了起来。水库里波光粼粼,好像有无数条金色的鱼在不停地游动。

后来表妹说,她妈不准她再去捞鱼。她瘪瘪嘴,学着她妈的口气说,捞鱼摸虾饿死全家。表妹踮起脚尖,附着小风子的耳朵悄悄说,那是她吃过的最香的鱼。小风子说,那当然,清水河水库的鱼又大又香,还有一丝甜味。多少城里人都想来水库钓鱼,村上不准,叫我们发现一列没收,还要罚款。说到这里,小风子昂起头,捏紧拳头,一副哨兵的样子。小风子接着说,你负责帮我问姑妈,我爸妈的消息。我负责抓鱼,抓到鱼我就给你留着,什么时候来我家,我做给你吃。 兄妹俩拉拉勾,把吃鱼的事定了下来。

把妹妹送回家。小风子来到活动中心,发现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了。

小风子到处转转,吹牛聊天的老倌们挪到桂花树下。带孙子的老太太,还自带凳子,那种凳子放下去是凳子,合起来就像一本书,老太太们随身拎个袋子,居然可以把凳子装进袋子。小风子看了看,又趁一个老太太起身追孙女的时候用手按按,试试承重。那边两个孩子在抢水枪,都快打起来了,孩子们的打闹很快变成了两个老太太的争吵。

小风子摇摇头,还是回到老倌们身边。他说,奶奶就是惯娃娃,爷爷好,爷爷不护短。老倌们笑了,小风子懂事很。小风子接着说,我小的时候,我爹带我来赶街,要什么就给我买什么。变形金刚、飞机、枪什么都买。我妈更是,不管我饿不饿,总塞些零食在我手里。背在背上都要递个包子给我,其实包子我都吃腻了,有什么好吃的,不就是点肉吗,我最不爱吃肉了,常常把包子里的肉抠出来给阿黄吃。后来我爷爷狠狠说了他们,说平时不省,荒年断顿。

大家笑了起来。小风子又说,爷爷想多了,只要清水河水库积满水,就不会断顿。我爹我妈在外面攒了很多钱,说要回来盖房子,把清水河水库建成一个漂亮的大花园,种上很多果树,开个馆子。一个老倌说,你家要在水库边开农家乐啊,那敢情好,我们几个老倌也去找你爷爷喝几杯。你可要优惠啊。小风子摆摆手,嗨,你们来那是不要钱的,水库鱼,土鸡,土猪肉,管饱。

镇上只有一家理发店,现在不叫理发店了,换了名,叫剪吧。剪吧不但理发,还烫发染发。理发多由老板娘亲自动手,烫发染发那些新鲜的手艺呢就是老板的事了。老板娘胖乎乎的,头发染成枣红色,嘴唇也红红的,就像一个胖胖的大红枣,是这个小镇上最时尚的人。

小风子喜欢傍晚去,这时候人不多,不用等。小风子躺在洗头的椅子上,闭上眼睛,老板娘十个指头轻轻地搓洗着他的头发。伸手够毛巾、拿洗发水的时候,硕大的乳房挤压着小风子的头,小风子闻到一股甜滋滋的香味,忽然就有一种想睡的感觉。

洗完头,老板娘把他拉在凳子上,往他脖子上围上一块布。小风子有些瘦小,布围过去松垮垮的。老板娘换了一块,还是大,她只好把布头挽过来掖进小风子的脖子里。整理好,她对着镜子拍拍小风子的脸,说,不好好吃饭啊,这么瘦。剪好头,她把小风子的头抱在怀里,轻轻地按揉一会。又扶着小风子的脸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说,看看,多帅啊。在剪吧理发,小风子就不说话,他享受着剪吧里温柔的音乐,暖暖的粉色灯光,还有老板娘身上那股甜滋滋的味道和那对软软的让他迷糊想睡的乳房。

爷爷病了,整天咳个不停,不咳的时候也像姑妈家那只老猫,“呼哧呼哧”喘粗气。小风子的心就跟着爷爷,一会到天上,一会就到地上,他真担心哪一天爷爷把气呼到天上就回不来了。

他急了,就往姑妈家跑。告诉姑妈以后他又跑到卫生院给爷爷买药。医生说,没看到病人不好开药,还是把病人送过来看看。小风子又回到家。爷爷不去,说这是老毛病,就像抽水机,用的时间久了,难免会生锈堵塞,过几天锈掉了又会好的。

小风子说不过他。最后还是姑妈过来,找了个三轮车,把爷爷送到卫生院。爷爷就是不住院,医生左说右说,住了三天院,每天输液。姑妈忙,送了两次饭就没过来了,叫小风子自己去拿。第三天,小风子去姑妈家,说爷爷要出院了。姑妈在磨豆,头都没有抬一下,她说,好啊,出院好,病好了嘛。小风子不再说话,把表妹带出来。小风子让妹妹看着爷爷,自己回家拿钱。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说,输完液就可以出院了,出院的时候必须结清医药费。小风子抬起头,说,我知道,我们家有的是钱,我爹他们每个月都按时给我们寄钱来。只是那天走得急,没带钱,等我回去拿。

爷爷睡着了,就像一只嗜睡的老猫,终于安静下来,在病床上倦成一团,小风子忽然觉得爷爷变得又瘦又小。他看了看爷爷,指着吊瓶里的针水压低声音跟妹妹说,针水滴到这里就赶紧喊医生,我回去拿钱。

小风子回到家,翻箱倒柜,没找到钱。不知道爷爷把他的命根子藏在什么地方。应该等爷爷醒了问问才对。他回头往镇上跑。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想了想,拎着桶往水库上游走去。

清水沟水快进水库的地方,忽然分出有一塘水,不大,也不算深。水塘里的水好像特别拗,不愿意跟其他水一起流进水库,偏要流朝一边,自立门户。其实雨季水大的时候,水塘跟水库还是会连在一起的。小风子把这个水塘子叫做小水库,他说小水库是清水河水库的儿子,分家过日子呢。小水库是小风子的乐园,游泳扎猛子就是在这个水塘里练会的。

小风子脱下衣服裤子,就像进了自家屋里,弯着腰到处摸。不一会就从水塘里捞出几条鱼,他在桶里用手翻搅着,把小那两条丢回水里。又找了两个黑色的塑料袋,把鱼装了进去,往镇上走去。

不是街天,老街上的人少多了,冷冷清清。就像院角的李子树,一阵风过后,掉下的几片叶子。小风子拎着鱼往卖鱼的摊子走去。有人过来看鱼,他迎上去,说,看看我的吧,我这是野生鱼,清水河水库里的。鱼贩子就骂,哪点来的小杂种,有你这么卖鱼的。小风子不应声,继续追着买鱼的人,叔叔,你看看,我这个真的是水库鱼,你看嘛,鱼鳞的颜色淡一些。那人一听,低头看了看,还真是野生鱼。你哪里的,不好好读书,怎么跑来卖鱼?小风子一听,赶紧说,我爷爷病了,我等钱用。买鱼的叔叔看了他一眼,又看看鱼,掏出几张钱递给他,叹了一声,说,不用找了,赶紧给爷爷看病去。小风子在鱼贩子的咒骂声中跑开了。

办完出院手续,扶着爷爷回家了。爷爷没问他住院费的事。小风子有点失望,他多想爷爷主动问起,他就可以把小水库的秘密告诉他了。

安顿好爷爷,小风子开始做饭。翻翻灶台,才发现家里没盐了,只好到地里摘了个小瓜,煮锅瓜稀饭就卤腐把晚饭打发掉。

再到镇上,已近黄昏,清水河已经黝黑一片,黑夜就像一瓶墨水把清水河染黑了,河堤上的树也黑乎乎的,清水河像一条浅灰色的飘带向远处飘去。

街两旁的人家关上门,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和饭菜的香味。卖猪肉的摊子已经收回去,只是门口的炉子上还练着猪油,大门没关。小风子还没走近,油渣的香味就像清水沟里一条条翻滚的泥鳅,不停地朝他袭来。他好像已经看见肥肉在锅里滚着,滋遛滋遛朝他叫唤。小风子跑到门口,往里一看,一大家子在吃饭呢。这家伙,真热闹啊。小风子靠着门板不停张望。“咚”一声,门板倒了,人也跟着门板滚了进去。吃饭的人吓坏了,那副样子就像一家人在树下野炊的时候,忽然掉下一条蛇。

他们全都站起来。一个男孩把碗往桌上一丢,冲到小风子面前,喊,你是谁。小风子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什么也不说,就走出去。他想,不就是点猪肉吗,我们家天天都吃,我们家还吃烤鱼烧鸡呢。男孩跟上来,推了小风子一把,问,你躲在我家门口想干什么?小风子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说,我怎么了?你再推个试试,老子砸死你。爸爸跟过来,从门后抄起一把扫把,说,谁家孩子啊,怎么一开口就骂人,信不信今天我帮你爹教训教训你。

小风子一看,把手里的石头一丢,赶紧往外跑。

跑了一阵,看没人追出来,才停下身,使劲拍拍手上的灰,就像要把刚才的不快与难堪拍打得干干净净。才稳稳地往红利商店走去。

红利商店什么都有,在小风子眼里,这里就是一个大大的聚宝盆,什么都有。小风子扒着柜台,对老板娘说,老板,我要两包盐巴,一把面条。老板娘坐在门边给女儿梳头,她从小凳上拿过一个红色的皮筋扎一道,头都不回,说,等一下。老板娘站起身把盐递给他。小风子站在柜台前看着她给女儿扎头。她仔仔细细帮女儿的头发用五种不同颜色的皮筋扎成五截。扎完左边,她用手挽一下,扭一扭,把右边扎得跟左边一模一样。拔过女儿的脸,认真端详一番,又摆弄两下,从兜里拿出两条红色的绸带,扎在最上面那根皮筋上,亲了女儿一口。回过头来看小风子盯着她看,笑笑,妹妹好看吧。小风子点点头,说,好看。他停了停,又说,阿姨,我打个电话。老板娘指着电话,在哪,自己打。

小风子拿起话筒,拨通电话,对着电话大声说,爸爸,我爷爷病了,你们赶紧回来吧。什么,太忙,走不了,好嘛,不用担心,出院了。钱?收到了,用不了那么多钱,留着等你们回来盖房子用。嗯,你给我买了好多玩具?不用了,我都大了。糕点?等你们回来的时候再买吧。小风子打完电话,递了五毛钱给老板娘,老板娘看了看计费器,又抬头看了看他,没收。对他说,我这里的电话不要钱,你以后想打就过来打吧。

小风子拎着盐巴往回走。

夜悄无声息跟着他来了。清水河里的水被太阳晒成了水气,整个小镇变得昏暗潮湿起来。街两旁的房屋矮了许多,偶尔走过的人也变得高大起来,在夜色里恍惚飘动。小风子心不在焉地走着。

猪肉摊的最后一扇铁门还没关,屋外,锅里的油还在冒着热气。门里透出昏黄的灯光,人影晃来晃去。灯光下晃动的人影和锅里发出的油香味像根针,不停挑拨着小风子。他停下来,定了定神,看看手里的盐巴,往四周瞟了两眼。夜晚的清水镇变得空旷幽静,路灯在夜的掩映下显得孤独而单薄,不但没有给清水镇带来光明,反而把夜染得更加黝黑孤僻。小风子悄悄摸到油锅边。咬咬牙,把盐口袋撕开,一股脑儿倒进去。想了想,又捧了一捧沙放进去,捡起地上的棍子搅了几下,才转身往家跑去,一边跑一边吹口哨。

再到活动中心,熟悉的老倌一看到小风子就说,好几天没来了,干啥去了。小风子拿出含着嘴里的棒棒糖,咽了咽口水说,我爸妈他们回来了,整天粘着我,不放我走。老倌们笑了,这孩子,总说大人话,是你爸妈粘着你,还是你粘着你爸妈。

大伙又问,给你买好东西来了吧。那是当然,小风子又舔了舔棒棒糖,说,买了糖、饼干、豆奶、蛋糕,还有好多玩具和衣服、书。我爸妈也是,啥都想搬回来。爷爷又说他们不会过日子,成天只会花钱。我妈妈都不高兴了,说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不为他花钱为谁花。哟哟哟,你爸妈怕是没给你爷爷买吧。哪能啊,给爷爷也买了,蛋糕、牛奶、脑白金,还有各种药,吃的、贴的,一大堆。他们说,那你爸他们挣到大钱了吧,该回来了吧。

小风子说,爸爸说,他们要挣够我读大学盖房子的钱才回来。爸爸说外面钱好挣,只要肯吃苦,到处都能找到事做。爸爸还说,等我长大了,要好好读书,大学毕业就去考一个公家的单位,坐在空调房里上班,不流汗不辛苦,就不会有人敢欺负我了。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猪肉摊的事来了。他说,妈的,那天我到镇上给爸爸买烟,不小心碰倒了卖猪肉那个屠夫家的门,他就撵着出来骂我。想欺负我,门都没有。老子买了两袋盐巴,抓了把沙,全倒进去他家油锅里了。骂老子,老子让你的油卖不出去又吃不成,以为老子好欺负。小风子正说得起劲,一个黑胖子挺着个大肚子走了过来,远远看去,就像抱着一口油锅。听到这话,眼睛都冒出火来了。芭蕉扇一样的大手掌往小风子抓来。嘴里骂道,小狗日的,我就说老子一锅好好的猪油,怎么会有沙,还他妈咸得要命,原来是你这个小狗日在捣鬼。你信不信,老子拿着你,剥掉你的皮。小风子一低头,从他腋下逃了过去。他一边跑一边回过头来说,以大欺小,你等着,等老子家爸爸回来,我让他拿枪打死你,我爸爸是保安,有枪。

小风子咬着牙一口气跑到红利商店,拿起柜上的电话,拨了一串数字,对着电话大声喊道,爸爸,你们快回来吧。喊完放下电话就走,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老板娘看看他,又看看计费器,想说什么,小风子已经跑远了。

小风子跑到车站,坐在桥墩上,看着一张张来来去去的车子,不停地用袖子抹眼泪。那一张张车和街上的人变得有些模糊,就像下雨的时候,雨滴一滴一滴把窗外的景色隔开来,湿凌凌的。他坐在桥墩上想了想,忽然冲过街,跳上一辆班车。师傅问你去哪里,小风子不说话,坐在最后那排座位上。客人来了,师傅忙着招呼客人,没管他。客人多了起来,没座位了。师傅挤过来问小风子,你要去哪里?小风子说,我要去城里找我爸爸。城里,哪个城里。师傅一把提起小风子的衣领,说,小杂种,你闹什么,城里,城里,谁知道你要去那个城里。起来起来,让别人坐,你赶紧下去,老子没时间陪你闹。

小风子下了车,走到车后面,对着车轮子狠狠踢了两脚,还不解气,又掏出小鸡鸡,冲着车撒了泡尿。车一溜烟开了出去,带起来一屁股的灰,把小风子的尿盖住了,只看得到一条细细的痕迹。小风子对着那股灰吐了一口吐沫,慢慢朝家走去。

走着走着,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小风子一哭,夜就来了,一片墨黑。风就像疯了一样,把清水镇上的灰和纸屑、垃圾吹得到处乱跑,树叶在地上翻着跟头。接着,雨点急急忙忙砸了下来,小风子砸醒了,抹了抹一下眼睛往高速公路冲去。

雨越下越大,雨点变成了雨丝,随着风漫天乱飞。小风子弯下腰,从隔离带下面爬了过去,冲过公路。一声急刹,车停了下来,小风子看到爸爸朝他走来……

爷爷知道小风子出车祸已经是第三天下午了。班主任带着警察来到清水河水库的时候,爷爷杵着拐杖正想出门。

看着爷爷瘦弱弯腰的样子,警察有些犹豫。爷爷问,小风子又闯祸了。班主任说,不是,我们想问问孩子爹妈的电话,有份文件要他们签字。爷爷说,打工去了,没留电话,字你们签好,我去按个手印,我认着。警察说,不行,这个字非得父母签,最好让他们回来几天,把这事处理一下。这孩子就是不让人省心,这回祸闯大了吧。爷爷嘟嘟囔囔。几个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个清了清嗓子,说,这事还真得他爹妈过来。爷爷把手里的拐棍往地上敲了两下,说,他的事我做主,要刮要打我说了算。班主任沉不住气,说,小风子受伤了,要做手术呢,得他父母过来签字。爷爷叹了口气,有些无奈,说,活该,平时就说他,不要一天到晚跟人家争,这回被打了吧。也好,让他长长记性。一个年轻警察知道他误会了,忙解释,孩子出车祸了。他顿了顿。看看爷爷的表情,又说,等着父母签字做手术呢。爷爷一下子愣住了,身子晃了晃,就像村口那棵婆树,风一吹,就开始晃晃悠悠的,叶子也“哗啦啦”掉了下来。爷爷使劲握着拐棍,勉强站住稳住,问,在哪里,伤得厉害吗,快带我看孩子去。警察没有再说,赶紧把爷爷扶上车,往城里开去。

阿黄跟着车子跑,一边跑一边吠叫。车上的人好像什么也没听到,根本没人理它。阿黄一直跑到村口,再也看不到车的影子,才吐着舌头,夹着尾巴,慢慢朝家走去。

爷爷还是不肯说出孩子父母的电话,警察左劝右劝,说了半天,他才叹了口气,说,不怕你们笑话,这孩子可怜,一岁不到,他妈就跟着人跑了,我那背时儿子跟着去找,一直没有音讯,也不知是死是活。这孩子,这孩子,其实就是个孤儿。爷爷再也忍不住,眼泪顺着满脸的褶子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