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待岁月深处解(五)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婉末 2018年03月21日12:31
豫西南优越的地理位置、肥沃的土壤和四季分明、温度适中、雨量充沛的气候条件,本该是一个集小麦、芝麻、棉花等各种名优农经产品的大仓库。然而,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初,这里虽沃野千里,但田里的庄稼就却像没奶吃的婴孩——“黄”、“瘦”、“矮”,羸弱得东倒西歪!这样的庄稼,自然是结不出籽粒饱满的小麦、大豆、玉米的,农作物产量极低。这样的农业生产境况,除了老天爷没给农田、庄稼以风调雨顺、出现旱涝不均的客观因素外,也有“种地不施肥,等于瞎胡混”、“人哄地,地哄人” 和“出工不出活”、“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 等主观因素。这些主、客观等多种因素,导致了那个时代农村农民群众的生活普遍十分困难!
在小麦、大豆等主要粮食作物平均亩产百十来斤收成的年月,生产队首先要把来年的种子和上级领导下队工作的招待粮以及牛、马、驴等耕田大牲畜的饲料屯到粮仓后,剩余部分才会按照人头、工分“四、六”分法分给大家当作口粮。劳力多、挣工分多的人家,分到的粮食就多;而孩子多、挣工分少的人家,分到的粮食就少。
俗话说,“半桩,饭仓”。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并不比大人小。这样,一年中,孩子多的人家,无论怎样节俭过日子,即使粗粮、细粮加一起,仍然是不够吃的。在缺口粮的日子里,一家老小总是过着忍饥挨饿的日子。
再说劳力多的人家,虽然相对好一些,但在一年中,也会有断口粮的时候。
唉,回想那个时代,靠天种田、望天收成的豫西南人民,真是饱受了饥饿、寒冷、贫困之苦难啊。鸡鸣村人家曾流传至今的顺口溜可见那时生活一斑:“大华饿得‘哦哦’(形容有气无力的哭声),勇子饿得吃树叶,春子饿得吃猪‘麼’(取其字音。猪奶之意)”
在那些饥荒的年月,二叔家因不低不高五个孩子,二婶子因经常有病,出不了工,一年就只能分到二叔一个人挣工分的口粮,日子最不好过,属最贫困户。
二叔曾回忆,在一个青黄不接的春天,二叔家早就断了口粮。三乡五村的乡邻们看重二叔的人品,有的从口中匀出些红薯干、大豆之类的粗粮借给二叔家,有的借给二叔三、五块钱,二叔再从城里买回点高价粮……这正如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付笛生在《众人划桨开大船》歌里唱的那样:
……,…… 。
一棵小树耶,弱不禁风雨
百里森林哟,并肩耐岁寒,耐岁寒
一加十,十加百,百加千千万
你加我,我加你,大家心相连
……,…… 。
在心相连的众乡邻的伸手援助下,二叔一家的日子艰难地挪到了近麦收时节。
温热的微风卷起金黄色的麦浪,一如催熟剂般,催得麦穗个个如新嫁娘般,害羞得勾下了沉沉甸甸的脑袋,向农家人传递着即将收获的喜讯!
就在将要动镰收割麦子的节骨眼上,二叔家又揭不开锅了,饿得小儿子天瑞连哭闹的力气都没有了,愁得二婶子直掉泪……
二叔却说:“愁啥?只要天天是好晴天,太阳好,不出十天就能割麦子了。”
“那你这十天扎紧脖子吗?”二婶子责怪说。
“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比困难多。真不行了,把门前池塘里的鱼摸摸,分给大家一些,再到城里卖一些,换点高价粮。”二叔这样和二婶子合计着。
“这池塘虽说咱家有份,但鱼苗却是生产队下的,这事你去和队长商量能行吗?人家又不缺粮。”二婶子说。
“那总不能让饿死人吧?!”
两人一阵沉默后,二叔说:“我去找队长说说看。”
二叔之所以敢去找队长“说说看”,是那时二叔还担任着鸡鸣村生产队的会计。
“四清”运动那年,考上大学的二叔,却由于舅家成份不好而没能如愿以偿。二叔在县城高中毕业回乡后,是远近闻名的大“秀才”。他出口成章,下笔成文,还写得一手洒脱遒劲的好字,珠算和口算速度,三乡五村的会计没人能赶上他。每年岗洼大队组织各生产队会计一起为各村小麦估产时,一块地的长、宽刚一量完,一群会计都还在噼哩啪啦拨算盘珠子时,二叔口算结果已报出来了,并且和他们珠算结果一点不差……
那个时候,三乡五村场面上的人碰见二叔闲聊时,都惋惜地说:“唉——,如果不是你舅家成份不好,你早大学毕业了,现在也是城里的大干部了,真是屈你才了啊!”
“嗨,人的命,天注定啊!”二叔看似轻松淡泊的话语中,不免有些忧伤!
二叔的高中生活恰逢中国三年困难时期。尽管二叔每天仅能靠野菜汤、糠麸之类充饥,但他却能抛开饥饿之忧,倍加珍惜他在一代贤吏范仲淹督建的花洲书院里读书学习的机会。他如饥似渴地背诵《岳阳楼记》等古文名家名篇,并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当作他的精神食粮和人生追求。
然而,历史造就人。在那个讲究家庭出身、阶级成份的年代,二叔的少年“拿云”“心事”,只能在特有的时代背景下“明智”地“淡泊”;在结婚生子育儿琐碎而艰难的日子里,让他的精神“宁静”、“致远”!
午饭后,二叔果真去了队长家:“大哥,跟你商量个事儿,这快动镰割麦了,有子家、石头家、老菜把儿,还有……”
没等二叔说完,队长杨一枝就“嚯”地站起来,甩甩刚从裤腰上解下来的蓝色粗棉布腰带,截住二叔的话说:“我知道你想说啥,是不是想把那千把来斤麦子分给大家?我跟你说,这不能分!收麦时节,上级要派驻干部来检查,我们拿啥招待?”
“大哥,你先别着急,我哪敢有那个想法,我知道那麦子是有用途的,我是想跟你商量看能不能……”
老队长的急脾气又抢断了二叔的话说:“不能!你是说那点豌豆吧?那要留做饲料用。等麦子撂倒后,是要抢收抢种的,大牲畜断饲料可不行啊。”
“大哥,你说的,我都明白,我都同意。那你看能不能把池溏里的鱼逮一些分给大家,咱村不是有近二十口子人没饭吃嘛,得生办法先填肚子啊。”
老队长看二叔也有些急了,他缓一缓,稍平静地抬手指着二叔:“我跟你说,你这叫不是办法的办法。”
老队长说罢,也不招呼二叔,自顾自地走回了屋,把二叔给晾在了他家的院子里。
二叔十分尴尬地站在老队长的院子里,本想再追问一句“行不行”,但当他看到队长家晾晒在院子里席子上的麦子时, 二叔心中的火一下子窜上了脑门子:“招待,招待,哪一年仓库里的粮食不是你们几家给招待完了的?你们跟谁说了?”但二叔怒火烧心的话到了嘴边,却咬紧了牙关,硬是给咽回肚子里了,让那团将要窜出胸膛的火苗,旺烧着他自个的心呐。
二叔一跺脚,转身走出了队长家的院子,径直去了有子叔家:“有子,你去叫几个壮小伙子去我家池堂边候着”。
看得出,等“米”下锅的二叔,是在争分夺秒地抢救生命,抢救他家的小儿子!
有子叔找来了石头等几个小伙子,他们来到池塘边,只见二叔从家里拿来了几个大竹筐、大竹筛子,还有一杆秤。
“二哥,你这是干啥哩?”有子叔问。
“逮鱼”。二叔呆着脸不快地说。
有子叔和几个小伙子相互看了一下,不明白是帮二叔家逮鱼,还是大家都有份,但他们看到二叔不高兴的样子,谁也没敢多嘴。
二叔对他们说:“这水还凉啊,你们各人拿个棍子下去后,连趟带搅,赶快把水弄混了,鱼就会露头,你们再用筛子捞。太小的,捞上来可惜了,咱不逮,只逮半斤以上的。咱村共十一户人家,每家差不多八条鱼吧,你们算算逮多少条。逮够了,你们就赶紧上来,别冻坏了。”
二叔交待他们后,又返回家里对二婶子说:“一会儿分鱼时,不管发生啥事儿,你就在家里待着,也不要让娃子们出去。”
二叔的话虽让二婶子摸不着头脑,但她也明白个八九分。二婶子寻思:八成是队长不同意他逮鱼吧。他从来没和老队长较过劲儿啊,真是的,这不是给逼的吗?
“天祥,一会儿要是老队长和你爹吵架,你看着你弟、妹们,你们谁都不准出去,听到没有?”二婶子预感情势不妙,再三叮嘱着孩子们,她赶紧梳头,又披上一件厚点的夹衣。
二婶子披衣时手在发抖,不知是病的、饿的,还是被气的……
老菜把儿正在村东头的路边放羊哩,他老远听到二叔家的池塘里有子叔和其他几个小伙子在扑腾扑腾乐翻了天似的嬉笑着逮鱼。他赶紧向四下里望去,拣到一个大砖头,狠命地把羊锩向草地上一楔,然后背着手,大步来到二叔家的池塘边,掏出旱烟袋,装了一锅烟,瞪着他那鳖三眼,蹲下看个究竟。
老菜把儿看到有子叔捞上来满满一筛子鱼,喜滋滋地向二叔表功说:“二哥,你看我捞的全都是大鱼”。
有子叔说完,还用他那湿漉漉的手拨拉着黑子的头说:“哈哈哈,你真笨蛋,你咋不会看鱼头啊,你看见鱼头大的,再下筛子,才能捞上来大鱼嘛。”
有子叔放浪的兴奋,加上他在二叔面前的表功,这让老菜把儿又回想起了那年那个夏夜,二叔隔着那个背篓狠劲地戳他那一钗:“当时,如不是老子两手抱着脑袋顶着那个背篓,你王军子那一钗,差一点就戳在了老子的眼上了!”老菜把儿回想到这儿,直恨、妒得他两眼血红,只听他“吭、咳”两声地吐了几口唾沫,撒丫子向丁婆娘家跑去。
丁婆娘是鸡鸣村的妇女队长,她家和老队长家并排两个院子,挺立在鸡鸣村中间,很是显眼。她的老头杨一曼,晴天耕田,雨天看着牛屋,人们都叫他老牛把儿。自然,牛屋里草、料的事儿,全归老牛把儿一人管。一年到头,仓库里大屯、小屯的豌豆、蚕豆、高粱、薯干之类的粗粮,“牛们”、“驴们”到底吃了多少,有谁知道呢?
这老牛把儿杨一曼还是队长杨一枝的亲弟弟。杨一曼的小儿子杨果,又过寄给了队长杨一枝当儿子。这样的裙带关系,任谁再二百五,也不会去为生产队的牲畜们没吃够饲料而多嘴多舌吧。
再说李守梁,他是村西头老菜把儿李三娃的二哥,他白天、黑夜的活儿就是看守仓库,鸡鸣村的人们都叫他老保管。
老保管李守梁的亲闺女李春光是大队妇女主任,他的侄子李同然是鸡鸣村的副队长,副队长李同然家跟队长杨一枝家又是干亲家。
呵呵,这小小鸡鸣村啊,可真是不简单。如此一密网,丝丝缕缕,自鸡鸣村子西头拉向了村子中间,最后绾结在了队长杨一枝的门楣下。但这撑网人,却是老牛把儿杨一曼的老婆丁婆娘!
村东头的人家分别是:二叔三兄弟和一个堂弟家,外加和二叔没出五辈的兄弟有子叔家。按说村东头二叔一大家子在鸡鸣村应是一大户人家,但自二叔的爷爷辈开始,由于分家不公,大爷和二爷就一直不和。这不和睦的家风直传到了二叔这一辈,亲弟兄三个各过各的日子,三个妯娌还总是你挖我鼻子、我抠你眼地吵嚷不断,仇恨着哩。
“家不和睦外人欺”啊。这不,老菜把儿的一把阴火,烧住了丁婆娘的屁股般,她一蹦八丈高地来到队长门前质问:“大哥,你让分鱼的?为啥不跟大伙商量商量?”
“我没让分鱼,谁让分鱼了?”队长的作风永远都是只带头干活,不拿主意、不承担责任。他惯于软的捏,硬的怯,他不置可否地回应着丁婆娘的话。
队长的回话让丁婆娘心中有了数。只见她趾高气扬地来到二叔家的池塘边,指手划脚地对着池塘中冻得发抖的有子叔、黑子等几个小伙子骂道:“小鳖子们,你们快爬上来,你们吃豹子胆了?谁让你们下去逮鱼的?谁敢拿一条鱼回家,我剁了他的手!”
有子叔、黑子等几个小伙子突然被丁婆娘骂得狗血喷头,他们停下了捞鱼,加上肚里饥、水又凉,他们几个哆嗦着愣在了池塘中。
恰在这时,二叔去村西头给副队长李同然打招呼刚回来,他老远看到丁婆娘叉着腰那架势,估摸她是来找茬儿的。但二叔压着火,笑着说:“四嫂,我去你家了,你不在。”
“我再在家待一会儿,这鱼就给摸光了。”
“四嫂,是这样……”
“是哪样?你跟谁商量了?你敢独自作主?这鱼是生产队的,你是会计,只会算账?却不明这个理?你是不是聪明过头了啊?!”
丁婆娘一连串的质问、挖苦和讽刺,直噎得二叔喘不上气来。
二叔既没和她争辩,也没向她解释。二叔索性向地上一圪蹴,掏出旱烟袋,装上一锅烟,燃着,深吸了一口,把丁婆娘挖苦讽刺恶心人的话,连同烟袋锅子里的烟叶一同燃成了白烟,吐出了他隐隐作痛的胸口。那烟雾,挟带着二叔生命、生活的艰难与苦痛,袅袅弥散在村东头他家的池塘边……。
其实,二叔漫不经心的样子,是想告诉丁婆娘子:好男不和女斗!你那张破嘴,不过是个裤腰,你想怎么说都成,反正我已经去过了正、副队长家,捞鱼的事儿,我都跟他们请示过了。
池塘中的几个小伙子见二叔蹲下也不说话,大家互相看了一眼,打着激冷,就要上岸。
二叔朝他们扬扬手说:“每个人再捞一筛子,谁先捞着了,谁就先上来。”
二叔说完,走向村子南面大路中间,双手叉腰,鼓足劲向村里高声喊道:“分鱼啦——,分鱼啦——,都来村东头我家池塘来分鱼啦——。”
二叔不喊不打紧,这一喊,把个丁婆娘的脸面给像刀刮掉了似的,她跳着脚对返回到池溏边蹲下分拣鱼的二叔大叫:“你的黄嘴角还没褪干净哩,毛还嫩着呢,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这么大的事,就是他老队长也得和我商量商量!”
“你调查了吗?没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是我一人作的主吗?”
从不轻易发脾气的二叔,“嚯”地站起来,拔出腰间的烟袋锅子,在地上那块大石头上梆梆一敲,指着丁婆娘的鼻子反呛她说,“是不是这鸡鸣村里的大、小事情都得经过你同意啊?”
丁婆娘听着二叔话里有话,把她的脑门都恼崩了。只见她怒气冲冲,双手掂起盛鱼的竹筐,使出老劲拼命地往池塘里扔。
可好,一霎时,好不容易逮上来的鱼,大都又回到了水里,剩下几条小鱼在池塘边的草丛里瞪着眼、张着嘴、挣扎着、怒蹦着……
有子叔、黑子、石头一下子都惊呆了,赶紧走出了池塘。
二婶子听到丁婆娘敲破罗般的声音,慌忙来到池塘边,一看那阵势,一团怒火“腾”地一下子从二婶子的口中窜出:“你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地主恶霸啊?你凭啥恁霸道?这是我家的池塘,你撒鱼时,你跟谁商量了?在这鸡鸣村,你就是一只老螃蟹啊?你太横行了!你太欺负人了!……”
“是啊,我刚吃过葱花油馍,我打个嗝儿,也是香的好闻的,你气吗?气死你!谁让你有劳不劳,整天躲在家里装病、不出工,饿死你,活该!
“我听着你的嗓门还挺大哩,不像有病啊?……
“我问你,那池塘是你一家的吗?用得着跟你商量吗?哈哈,你算老几啊?”
丁婆娘刀尖般的恶话,句句刺在二婶子有病的心窝子上。
二婶子脸色煞白煞白地捂住胸口,蹲在池塘边的一块石头边儿,用尽全身力气争强不屈地大声嚷嚷:
“是啊,谁不知道你屁股下坐着全村人的麦茓子。一年到头,全村人种的田,钱、粮都到哪儿了?都揣进哪几个王八蛋怀里了?都塞进哪些王八羔子的嘴里了?谁不清楚你家天天都吃葱花油馍?小心噎死你!撑死你!……
“你太上皇啊,你?你西太后啊,你?这鸡鸣村的人,都得听你嘴里出‘圣旨’?你是鸡鸣村的地主婆?你们太‘黑’、‘恶’霸道了!”二婶子嘴上要强地、不肯吃亏地争辩着、吼骂着!
老话说得好,“看破别说破”。直性子、暴脾气、不示弱的二婶子把村里人私下议论的话,当众给掀了个底朝天。向来说话、做事儿留有余地的二叔狠狠白了二婶子一眼。
正在这时,向来欺二婶子病恹恹的三婶子见缝插针火上浇油地向丁婆娘示好说:“池塘也有我家一份,撒鱼苗时也没人跟我说呢,我从来都不计较。”
嗨,三婶子这么冷不丁地插话还嫌不够,接着又去打骂她的儿子黑子:“打死你个里懒外勤的东西,你个鳖子不怕水凉吗?落下病根,谁负责?嗯?”三婶子斜眼刺刮着二叔。
嘿,火借风势,风助火威。三婶子的“油”正泼到了丁婆娘的屁股上,只见她像疯狗般扑上来,一把抓住二婶子的领窝,用力将二婶子向后一推,二婶子向后一仰,被刚走上岸来的有子叔一个箭步接住了。
这真是“恶人不长慈善心、上天怜爱伸手助”啊!不然,如果病恹恹的二婶子猛然磕到那块石头上,后果可想而知啊。
二叔终于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了,他“嚯”地站起来,先是厉声朝着三婶子呵斥道:“一边凉快去,吃里扒外胳膊肘向外拐的败家东西!”
又捋捋袖子,指着丁婆娘吼道:“你想干啥?你有劲儿?想打架?来呀!”
“算了,算了,都压压火……”赶来的副队长李同然和村里其他人嘴里劝着,伸手分别把丁婆娘和二叔拉向了一边。
“真是的,人家吵架,她凑啥热闹哩?怕别人说她是哑巴?显她的口才?”
“是呀,这人也坏得太明显了。”村里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三婶子。
三婶子的眼不瞎,耳不聋,在众人卑视、厌恶的目光下,她只好不尴不尬地揪着黑子的衣领往家走,但她岂肯让二叔把她的脸面撕掉在众人面前而善罢甘休?
三婶子一到她家门口,就亮开高八度的嗓门高声骂三叔:“你个三秃子,你是个瓜蛋娃?你爹为啥不供你上学哩?为啥你就不会拨拉算盘珠子哩?哼,会拨拉算盘珠子又算啥殏笨事?会拨拉算盘珠子能当饭吃?能当钱花吗?不照样饿肚子受穷吗?有本事,咋不进城里当大干部哩,哈哈,福小命薄,饿着肚子,看我中午吃面条吧……”
如此南转西风、指桑骂槐、恶语贬损、笑话人穷,便是三婶子的家常便饭。比如有一次,三婶子为她家养的一只小鸡不见了,她就搬个小凳子坐在她家门口,拧着麻花地叫骂:“喂——,偷我小鸡娃的,拽长你那驴耳朵听着,小鸡啄住你屁股啦?偷我小鸡娃的,你听好了,我那小鸡嘴尖,啄瞎你的眼睛了,你偷我的小鸡,我日你八辈子祖宗了?……”
三婶子骂人的话,后面还有更难听的,实在是无法写出,太丢人啦!
如此张口就来、不堪入耳、家常便饭似的污言秽语,形成鸡鸣村一道锐亮、刺耳、丑陃的骂文化!
这种尖刻、不堪入耳的叫骂声,不单单刺激着鸡鸣村人的听觉神经,还把村庄原始、自然、古朴、久远的村落文明给撕破了个大口子,使鸡鸣村宜居、安定、和乐的村风民风成为过往!
更可悲的是,三婶子对于她不日如此丑陃的叫骂,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对于唯恐“天下”不乱的丁婆娘的“嗤笑”和激将法,她浑然不觉!
相反,她还不解“风情”地觉得自己在鸡鸣村特能、特有本事,而殊不知,这是她作为一个人,“性本善”灭绝的悲哀!!
这是她作为一个人,能用嘴巴,把人骂、剥得全身精光,而倒行至人性混沌未开之时的羞耻!!
好男不和女斗。以前,对于三婶子的无理谩骂,二叔总是装聋装哑,不和她一般见识。可今天不同,他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二叔站在池塘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三婶子大声制止说:“你几十几的人了,你像话吗?黑子都长成半大小伙子了,好听吗?”
嘿,三婶子哪能领会二叔善意的规劝。相反,她一拍屁股站起来,一蹦八丈高地用她的那挺肉“机关枪”,“突突突”朝二叔扫射加羞辱道:“你是我男人吗?我告诉你,我的男人还没死哩,用得着你管我吗?你有文化,就你文明,就你懂得的多,我不殏稀罕!”
这是一个弟媳妇回敬大伯子哥的话吗?多么无赖恶心的话啊!气得二叔红着脸小声骂道:“山里怕老虎,平地怕的是不要脸!”
以前,更多的时候,是二婶子和她接起火来,但二婶子是读过书的人,加之常年有病,哪是这骂人比相声大师的嘴还快三分之人的对手?!
俗话说得好:“弟兄和睦家不散,妯娌和睦是顺气丸”。“一个老鼠屎,却坏了一锅汤”!
二叔一门,弟兄、妯娌们如此不和,能不被外人欺负吗?二叔为这一门不幸的家风很伤脑筋!
副队长拽拉着二叔走向池塘东南角的一棵大梨树下,二叔就势往下一蹲,掏出烟袋,装了一锅烟,狠狠抽了一口。
副队长叫李同然,人总是笑嘻嘻的,在村里,轻易不得罪人,属于既能和事,又能挑事,但挑事儿又不露马脚的那种人。
李同然见二叔抽闷烟,一句话也不想说,就又走回看热闹不嫌事小的丁婆娘面前,仿佛息事宁人地说:“哈哈,四嫂子,要说分鱼这事也不怪军子,他和大哥、我都说过了,我让他也跟你说一下……”
二叔高声接过话说:“我去她家了,她却来这里了,也不知她的消息咋就恁灵通哩。”
“老菜把儿要是不跟我说,我哪知道这事儿啊。我先去问了大哥,大哥没说他同意呀,这不是他自作主张的吗?”丁婆娘在副队长面前仍辩解地叨叨着。
“都消消气,哈哈,这快动镰了,有几家实在是没吃的了,咱也该帮衬着点,是不?要不,仓库里还有点豌豆先分给大家?”副队长用试探的口气问丁婆娘。
“我不参加意见,你去和大哥商量吧。”
丁婆娘顺势一甩胳膊,扭着她那肥嘟嘟的屁股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