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留待岁月深处解(六)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婉末  2018年03月26日11:41

副队长李同然的面子,被丁婆娘一甩胳膊给撂到了地下。脑筋活络的他,稍一尴尬,愣神,回身走向大梨树下,掏出烟袋,装满一锅烟,凑向二叔的烟袋锅子,吸两口,燃着了他的烟。副队长“吧嗒”、“吧嗒”,“唏溜唏溜”深吸几口后,吐出长长一口白烟。烟雾,在二叔和副队长面前慢慢弥散开去,好一阵儿,两人谁也没说话。

“要不然,我去找大哥说说,看能不能把仓库里剩余的储备粮按人头分给大家。”副队长拨拉着他刚剃的光头先开了腔。

二叔明白副队长说的“剩余的储备粮”指的是麦子,并不是刚才他对丁婆娘说的豌豆。

二叔想:一来豌豆要留做饲料,二来如果分给大家,让大家一连吃十几天豌豆,岂不把人吃得连屎都拉不出了,还哪有劲收麦子。

二叔顺水推舟说:“也行,这不是办法的办法,就是恐怕……”二叔欲言又止。

他了解副队长,别看他在二叔面前的话说得十分贴心,但二叔如果一不留神,说些不该说的话,又会被副队长有意无意捎到别人的耳朵里。二叔在生产队干部中间,年龄最小,自然弱势,所以,二叔总是小心翼翼,惜话如金。往常,生产队不管是开大会,还是开小会,他也总是多听少说,以免贻人口实。

“嘻嘻,你是担心丁婆娘瞎搅和吧。”副队长笑笑,一语道破了二叔的顾虑。

向来说话讲分寸的二叔,刚才不便直说“搅和”二字,但现在他却巧妙借势地表达了他的意见:“少数服从多数,‘搅和’也没用!”

李同然是聪明人,哪能听不出二叔的弦外之音、话外之意?!

他在一块破瓦片上“捠捠”磕掉烟灰:“行,那就这样定了,我再去找队长说说,总不能让饿死人吧。虽说“储备粮”是生产队以备外出做工、招待、种子等之用,但眼瞅着新麦就要上场了,咱分了旧粮、补新粮,不是一样嘛,活人哪能让尿憋死啊?!”

听着副队长李同然同情困难群众响当当的话语,等米下锅的二叔很是感动:“那就麻烦李哥了,我等你的信儿。”

“行!”

李同然边应着二叔的话,边和二叔一同站起来。

二叔看着李同然去了队长家,就返回池塘边,弯腰收拾着被丁婆娘弄得散落一地的竹筐、筛子。

嗨,池塘半坡处的草丛里还躺着两条半斤重的草鱼。二叔向四下张望着,小心拾起鱼。他明知道鱼已经死了,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又把两条鱼扔到水里。不一会儿,那两条鱼又漂到了水面上,证实鱼确实死了,他才又捞起那两条鱼,放进竹筐里。他不好意思地拽点草盖上面,又四下张望着,当他再次确定根本没人发现这两条死鱼时,二叔才小心地提着竹筐走上岸来,快步向家中走去。

二叔走向厨房,把一条草鱼放到盆里后,悄悄把另一条草鱼用个破毛巾一裹,避着二婶子和娃子们的眼睛,快步向有子叔家走去。

二叔走进有子叔家,压低了声音说:“大婶子,我收拾竹筐、筛子时,在池塘半坡处的草丛里看见两条死鱼,给你家送一条,中午清炖了,你和有子也能喝口热汤。”

“哎呀,他二哥,我这不正在烫洋槐花的嘛,你家娃子多,他二嫂还有病,你拿回去吧。”大奶十分感激地和二叔推让着。

有子叔凭着他和顺子哥在地里干活时“嬉耍、贫嘴”的交情,让顺子哥背着他妈悄悄借给有子叔半瓢玉米糁。他端着半瓢玉米糁刚进屋,一看到二叔,就愤愤地骂:“日他X,丁婆娘真是一个搅屎棍,我们都快冻死殏了,好不容易捞上来的一大筐鱼,又被她扔回池塘了,也不知道又扔回水里的鱼还能不能活。

“哎呀——,鱼?”有子叔看到破毛巾没裹严实的鱼尾巴,惊喜地脱口而出。

“嘘——”,二叔向门口瞧瞧,让他小声点,“是啊,这是老天爷看你在水里快冻死殏了,奖赏你的。”二叔小声和有子叔开玩笑说。

“他二哥,要不,你拿点洋槐花回去给娃们炖着吃?这是有子爬上门前的大槐树上摘的,干净着哩,你别嫌脏。”大奶两手捧着洋槐花和二叔客气着。

“大婶子,这年头,能填肚充饥的东西缺着哩,嫌弃啥呀。也许下午就能分到粮了,你留着吃吧。” 二叔摆摆手,走出了有子叔家。

副队长李同然到队长家后,没等队长让座,他拉过一条长凳,一屁股坐上去,却坐到了地上。原来,那条长凳是个三条腿。

队长没顾上和李同然说句客气话,就又焦躁地“呸呸呸”,连连吐了几口唾沫,两手母指与食指不停地捻着说:“然子,我实话跟你说,军子来找我说逮鱼的事儿,我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这个事儿呀,跟我没有一点关系……”

队长杨一枝原以为副队长李同然也是带着对二叔的不满来找他的,他赶紧慌乱地一“推”六二五。

“大哥,我来找你不是说这个事儿的。军子家、有子家,可能有六家吧,真是一点粮食都没有了,就连我三叔(老菜把儿)他一个人,也没吃的了……”

副队长李同然正扳着指头向队长述说着村里群众的生活状况,但没等副队长说完,队长就截住了他的话说:“上午不是逮鱼了吗?‘呸呸呸’,他说逮就逮,看把他急的,也不等我跟你和丁姑娘商量,能不吵架吗?”

队长说的丁姑娘,就是刚才那个丁婆娘,队长的弟媳妇,鸡鸣村生产队的妇女队长。

大家都知道,队长遇事儿一着急,就有不停地“呸呸呸”吐唾沫和捻手指的习惯。

副队长“嘿嘿”一笑,顿了顿说:“军子也确实着急了点儿,但话说回来,他能不着急吗?听说他那个小儿子天瑞本来身体就弱,这几天饿得一直躺在床上,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大哥,这眼瞅着就要割麦了,人不吃饭,哪有劲儿割麦呀。军子刚才跟我说了,想把仓库里剩余的储备粮分一些给大家救急,你看行吗?”

好家伙,听到没有?真是磕瓜籽磕出来个臭虫——啥“人”都有啊。比如说,四面有墙,那个李同然却能八面开门!这李同然可真会做人!他刚和二叔提议“分储备粮”的话,这一转脸的工夫,到了队长那里,就变成了“军子说了,想分点储备粮……”,可实诚、耿直的二叔,刚才还在感激李同然在关键时刻能站出来为群众说话、办实事哩!

“储备粮哪敢动啊?他王军子可真敢想!‘呸呸呸’,再说了,怎么个分法啊?是分给缺粮户,还是全村都分?是按人头分,还是按工分?这事儿麻烦着呢,很不好办。”队长摊开两手,比划着说。

其实,队长并不是不知道村上有几户人家缺粮的事儿,问题的关键是在这“麻烦”着呢。

这“麻烦”的弦外音,副队长一清二楚。

队长杨一枝是在为不敢作主而犯难,为“储备粮”如果只分给缺粮户,他担心妇女队长丁婆娘和他闹翻天!还有个“麻烦”,就是怎么个分法?

就说丁婆娘同意分粮,如果按人头分?她家人少,她不会同意;如果只分给缺粮户,哪怕麦后再从新收的麦子里扣除,她也不会同意,因为谁都清楚陈麦面要比新麦面好吃、筋道。

副队长李同然看着队长发愁“麻烦”的样子,他拨拉拨拉刚剃的光头,“嘿嘿嘿”,一阵嘻笑后,嗫嚅着说:“这个事吧,刚才在军子家的池塘边,我已经跟老牛把家嫂子说过一句了。”

乖乖啊,这李同然是记性不好,还是顺嘴模糊耍油滑?大家都听到了,他刚才在二叔家门前池溏边给丁婆娘说的啥?说的是想把那点豌豆分给大家!

队长一听说李同然跟丁婆娘打过招呼了,他眉心一展,赶紧问:“她咋说的?”

“哎呀,晌午了,要不,先吃饭,后晌再说?”

此刻,副队长李同然完全明白了队长的顾虑,所以,他打个岔,借“晌午了”离开了队长家。

副队长刚走回村西头的家门口,迎面碰到他三叔老菜把儿。老菜把儿着急忙慌地问:“然子,你在村东头和丁婆娘说分粮的事儿,你们商量得咋样了?能不能分粮啊,我今中午也没东西做饭了”。

“哦”,副队长猛然想起二叔说过等他的信儿哩,他站在他家的枣树下拨拉着他的光头想了想,对老菜把儿说:“三叔,要不,你找军子去,让他去仓库里分粮,我回屋喝口水就去。”

老菜把儿光棍一条,他有“柴”都填灶、有“米”全下锅的过日子法,还能不缺粮吗?他不仅好吃懒做,还总是爱犯浑,跟他二哥李守梁和大侄子李同然家关系都不好,所以,他缺粮时,自然不好意思向他们两家开口借粮。

老菜把儿听罢李同然的话后,欣喜地回家?了个破筐子,快步向村东头二叔家跑去。

“军子,然子让我跟你捎个信儿,让你去仓库里分粮,他一会也去。”老菜把儿抬起他的狗眼,跟二叔说。

急得冒烟的二叔,得到李同然让分粮的信儿后,抓起算盘,拿一个小本子就火急火燎地向村南边的仓库跑去。

仓库里,老保管李守梁一人倒坐在门槛上正在吃面条哩,二叔也没顾上招呼老保管,一个大步跨过了门槛,快步走向仓库里间那个麦茓子,他估量着麦茓子里大概还有多少斤麦子,看如何分才更合理,等队长、副队长来了,也好给他们提建议。

老保管看到麦茓子前二叔凝神的样子,着实吃了一惊,他试探着问:“军子,你这是……?”

“哦,李二叔,你吃饭吧,没事儿,一会儿想给大家分点麦子。”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二叔看了麦茓子里的麦子后,着实吃了一惊,吓了一跳。但向来恪守“看破不说破”,“忍忍扰扰,扰字没有忍字高”处世哲学的二叔,此刻,即使怒火燃烧于胸,但他却用他的涵养,竭力扑灭了他胸中的怒火,平静而不动声色地应着老保管的话。

一顿饭工夫,副队长来到粮仓里,见到二叔,含糊地说了队长的意见,二叔低着头听个大概,也没多问。因为二叔了解队长的作风,带头干活,真是没说的,他永远都干在别人前面;如让他拿主意,他向来都是吱吱唔唔,不置可否。

二叔和副队长碰了下意见,副队长李同然就走出仓库,站在村南边路上大声向村里招呼:“分粮了——,来他库分粮了——”。。

老队长杨一枝来了。

老菜把儿跟在妇女队长丁婆娘屁股后来了。

有子叔来了。

顺子哥跟着他伯、他妈也来了……

村里各家各户的人陆陆续续来到了村南面的仓库里。

仓库里,全村人面前,副队长李同然先开口说:“每家都来人了吧?” 李同然笑嘻嘻地用目光向大家扫了一眼,“人到齐了,我跟大家先说一下,这快割麦了,咱村里有几家已经没吃的了,我们几个商量把生产队的储备粮先分一点给大家救急……,嗨,大哥,还是你来说吧。”

听到没有,这个李同然可真是聪明!可真是活络!他明白自己的角色,分寸也拿捏得恰到好处。他先来个开场白,就相当于现在政府机关开会主持会议者,又像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非常自然地把主角生产队长杨一枝给引出来了,并一同把开会的“主题和责任”交给了他。

队长杨一枝先麻利地松开他勒在腰间的那条蓝色粗布腰带,然后紧了又紧,拴在了腰里,他“呸呸呸”吐了几口唾沫,双手母指与食指分别快速地捻着开了腔:“我跟大家实话说,每一次大队开会,胡岩支书都要强调,不论哪个生产队的仓库里,都不能没有储备粮,不然,就是违犯了叫、叫啥呀?”队长的母指和食指不捻了,而是两手使劲对搓着。

“叫啥,叫‘……广、积、粮’!”顺子哥梗着脖子颈,一字一顿地接嘴说。

队长眼一瞪,大声狠狠地骂道:“光脊梁,你光屁股吧!我说呀,现在你们这些小屁孩啊,油嘴滑舌也不分个场合!”

“咋啦?‘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顺子哥不服气地又补上一句。

初中没毕业,爱看各种闲书的顺子哥在那时的鸡鸣村也算是文化青年,他听到队长这样当众骂他,他既没生气,也不示弱,就似是而非、张冠李戴地说了一串子没几个人能听懂的话,既是故意调侃,又是自我解嘲,算是把队长的“骂”给顶了回去。

其实,顺子哥如同队长一样,也没记清那句在当时非常流行的“标语”式的话。他恍惚记得岗洼大队部的墙上用白灰写的那几个大字中,就有“广积粮”三个字。

顺子哥的顶嘴,让队长气急。他把脚一跺,“小屁孩,一边去,没工夫和你闲扯蛋。”他历声斥责顺子哥后,又低下头,使破脑壳地去想那句话。

“叫‘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二叔压低声音,缓缓地提醒队长说。

“对对对,叫‘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看我这笨脑瓜。”队长说着,“啪啪啪”,连连拍着他那酱紫噌亮的脑门子。

一旁的有子叔、黑子等几个小伙子,调皮地向顺子哥挤挤眼,以示点赞和加油。几个半大小伙子谁也憋不住地捂着嘴笑。

顺子哥瞅他们几个一眼,不但憋住没有笑,相反,他又鼓足勇气大声说:“老队长,那我还是‘光屁股’吗?”

“哈哈哈,哈哈哈……,” 顺子哥调皮捣蛋挤兑老队长的话,惹得有子叔、黑子、一仓库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队长白了顺子哥一眼,“呸呸呸”几声,又咧咧嘴,似是自我解嘲。

没想到,队长稍顿了顿,又一本正经地教导起顺子哥来:“你这油腔滑调的小屁孩,在学校,不学好,你肯定不是个好学生;在生产队,不学好,你不是个好青年。我告诉你,不是好青年,你这辈子都干不好革命!你算完蛋了!”

顺子哥听到队长严厉地在众人面前给他这辈子下的“判决书”,憋得小脸通红通红的。他站起来,吭吭两声,不服气地清清嗓子,刚要开口,二叔赶紧压低声音严厉地呵斥道:“顺子,坐下!”

顺子看了看二叔,又碰到他伯、妈责怪的目光,才倍感羞涩和委屈地坐下了。

这时,二叔开腔了:“大哥,政策是人制定的,办法也是人想出来的。要说,这也不能叫违犯啥,你搬出政策叫‘广积粮’,那还有‘备战备荒为人民’嘛。其实,这些政策都是一个意思。大家想想,只有‘广积粮’,才能‘备战’、‘备荒’是不? ‘备战’,即‘战’时用粮;‘备荒’,即‘荒’时用粮。不管是‘广积粮’,还是‘备战’、‘备荒’,党的政策都是为国家和咱们人民制定的,都是为人民能过上好日子而着想的。现正在青黄不接的荒春上,咱村里群众遇上了‘粮荒’、‘饥荒’,为什么就不能动用这些储备粮呢?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顺子哥站起来,双手举过头顶,带头大声说:“是——,我举双手赞成!”又惹得大家一阵哄笑。

那大叔、大婶子不但没笑,还生气地白了顺子哥一眼。

二叔接着说:“再退一步说,我们先分了这‘粮’救饥荒,等麦收后,分新粮时,再斤、两不差地退补回来,咱把分的旧粮用新粮给补回来,不会影响‘储备’的。”

“是啊,如果天气一直晴好,麦收、打场、归仓,快得很,也就二十来天的事儿,不影响“储备”。”副队长李同然这次和着二叔的弦嬉笑着说。

没想到,二叔 “解读”政策的话,也撬开了老菜把儿的嘴巴,他抢先说:“是啊,活人不能让尿给憋死殏了。粮食放仓库里,每天都在喂大老鼠!”

老菜把儿不过脑子带刺的大实话,把大家惊得面面相觑,又忍俊不禁。大家都心知肚明,老菜把儿说的“大老鼠”指的是谁。

老菜把儿跟他二哥李守梁也是不和睦。特别是他的二嫂子任明英特别不待见他,看着他那儿、那儿都不顺眼。

老菜把儿,老光棍一条,整天看着对门他二哥李守梁家吃白馍、吃面条,他能不眼馋、窝气在心头吗?

老保管李守梁听到老菜把儿“不着调”的话,狠狠剜了他一眼,还站起来装做拿东西,走到老菜把儿面前用膝盖轻轻顶了他一下,警告他,不要再胡说话了。老保管的这些小动作和小心思,大家都看在眼里,明白在自个心里。

“是啊,活人不能让尿给憋死殏了”。有子叔也破例大着胆子附和了一句。

“政策好比铁轨,群众好比是行驶在铁轨上的火车,火车没了油,咋跑啊,就得加点‘油’,是不?”

顺子哥又冒队长之大不韪地插科打诨,他说罢,还嫌不过嘴瘾,又调皮卖弄地说:“毛主席还说过:‘要活学活用’嘛。”

二叔看了顺子哥一眼,示意他不要说了。好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盖过了顺子哥的声音,不然,老队长又要狠狠批他了。

不料,三婶子借呛顺子哥的话,刺挂二叔说:“嘿,就你娃子喝的墨水多,就你们懂得的多。嘻嘻,懂的再多,顶个屁用啊,面缸里不照样没面吗?面缸里没面,就得挨饿!是不是呀?……”

爱挑事、爱欺负二叔家的三婶子,用她那溜圆鸡样的眼睛向四下一轮,见没人搭理她,还嫌不过嘴瘾,也不知尴尬地接着又说道:“这分粮可是大事儿,这可是国法,是不?为啥不请示大队干部哩?”

三婶子的鸡眼赶紧找主子般,瞟向了丁婆娘。

三婶子故意使坏挑事儿的话,让二叔内心的火直往外冒,但为了能分到粮救饥荒,他使劲压压火气,憋住没吭声。

再说那丁婆娘是谁啊?可不是她三婶子手牵的狗!她让她叫,她就汪汪叫吗?

只见丁婆娘塔蒙着眼,装瞎,装聋,一言不发。谁也猜不透她葫芦里到底闷着的是啥“药”,又要去害谁?!

“三嫂子,你真殏会挑事儿,知道你家不缺粮啊。这人都快饿死了,还请示个殏啊?”

“是啊,就是请示了,大队干部那死脑袋根本不会同意咱分粮。”

“他们也不是死脑袋。”

“那叫啥?”

“叫执行政策过‘左’!”

有子叔、顺子哥、二叔等一堆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在众人乱哄哄的议论声中,队长只好开腔了:“好吧,我先丑话说在前面,这点子可不是我出的。”队长说着话,还瞟了一眼旁边的丁婆娘。

队长一边不情愿地掂起秤杆子,一边撂下这句垫底儿的“不负责任”的话。

队长的话音刚落,丁婆娘看了看副队长李同然,又看了看老菜把儿。

李同然用手拨拉着他的光头,“哈哈”一笑,看了看二叔,二叔低头抽着闷烟,啥也没说。

李同然又“哈哈”两声笑:“就按军子说的吧,大不了麦后再退回分的粮。军子,你向大家说说咋分吧?”

“反正麦后还要退回分的粮,咱也别按‘四六’分法了,就按户分,大户一百斤,小户八十斤。咱全村就十一户人家,谁家几个人,大家都清楚。五个人以上的,算大户,咱村共有六家;五个人以下的,算小户,咱村共有五家。分的粮食都记在户主名下,等麦后退粮时,谁都不准赖账!”

二叔说完,赶紧又补了一句:“如果大户人家分的粮不够吃,还接不上新粮,就向小户家借一些,你们看同意不同意。”

向来怕惹事的二叔,拿出这样的分粮方案,显然是把困难留给了自家,是在有意避让丁婆娘的锋芒,以免她再次无理取闹、搅和分粮。

比如老菜把儿一人、丁婆娘家四口人,都算小户,分八十斤;二叔家,八口人,算大户,分一百斤,每人平均才十二斤半粮啊。

二叔的话音刚落下,丁婆娘向老菜把儿挤挤眼,老菜把儿心领神会地拍手高叫道:“好!好!那就赶紧称吧。”

老菜把儿说着,抄起一个小铁簸箕,就去麦茓子里撮麦子,装满一荆条筐,顺子和有子叔找来一个粗木棍子,两人抬起,队长杨一枝负责过称,他报数:五十三斤。

有子叔一听五十三斤,就麻利地用双手往外扒麦子。

一旁的老菜把儿踹了有子叔一脚,有子叔回头一看,冲着老菜把儿嚷嚷:“咋了?我招你惹你了?”有子叔长大了,显然,就是打架,也不用再怕老菜把儿了。

“咋了,你穿个烂裆裤子,漏着屁股,还撅恁高干啥哩?”

现在,老菜把儿虽已打不过有子叔了,但坏水仍是一肚子,他当众羞辱有子叔,是在故意打岔,不让有子叔扒完那多出的三斤麦子。

你想啊,那怕是队长的秤杆子向上撅一下,也会多出三二两来。多出三二两,就等于多出了一个白蒸馍;多出一个白蒸馍,那可不简单,就是一顿饭啊!

多年掂秤杆子给村里人分菜的老菜把儿,对过秤的门道和秤秆子高低、斤两的拿捏十分清楚。有子叔往外扒拉麦子,扒去的是老菜把儿有可能占到的小便宜,老菜把儿能不变着法子和他急而巧骂他吗?

队长又报数:“李三娃五十斤。”

二叔掏出一个小本子,嘴里重复着:“李三娃五十斤。”并在小本子上写下:“李三娃:五十斤小麦。注:麦后还。”

丁婆娘看到二叔拿的记账本,不是他平时记账用的记账簿,而是一个娃们上学用的小本子,就向老菜把儿递了个眼色。

向来是丁婆娘的一只老警犬的老菜把儿,要是丁婆娘让他望个风、捎个话还可以,但刚才丁婆娘递给他的眼色,他却成了一只笨盲犬,没懂明白他主子丁婆娘的意思。

他摇了摇有子叔和顺子哥倒进他筐中的麦子,放到一边。就赶紧凑到二叔跟前,弯下腰,把脖子伸得像鸡脖子一样,左看看,右瞧瞧,也没看出啥门道,就连二叔刚写下的“李三娃”三个字,他都不认得,那丁婆娘递给他的眼色究竟是啥名堂?

直到二叔报出“杨一曼五十斤——”,丁婆娘才赶紧拍拍屁股站起来,拿出一个大麻袋,双手将麻袋口一撑,凑到了队长面前。有子叔和顺子哥看到队长的右手快速压住了向上撅起的秤杆子后,随即麻利地收回了秤杆子,急忙报数:“五十斤——”

还是顺子哥眼尖、机灵,队长报完数后,丁婆娘赶紧弯下腰,把麻袋口伸向了那满满一荆条筐麦子,示意让他俩快点倒。有子叔抓起荆条筐把儿就要倒,哪知顺子哥伸了一个懒腰,一趔趄撞到了有子叔提筐子的胳膊,筐子里的麦子洒了一地。丁婆娘开口就骂:“你个小王八羔子,眼瞎了?!”

怕事儿的二叔赶紧合上小记账本子,一边训斥着顺子,一边走近丁婆娘:“嫂子,顺娃子毛手毛脚的,要不,让大哥重新给你称?”

丁婆娘也不傻,她心里明镜似的,她才不上顺子哥的当呢。在众人面前,她以少有的好脾气,脸色由阴转晴地说:“算了,算了,怪麻烦的。大坷垃拣拣,灰土,淘洗淘洗,反正磨面时也要淘洗麦子的。”丁婆娘说着,麻利地用笤帚扫着地上的麦子。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