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聪老表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陈武成  2018年03月27日22:54

在这个秋天刚来的时候,我站在县城的一座高楼下,听人告诉我说,你们的聪老表被抓走了。我问,为什么?怎么回事啊?来人说,也不晓得,只看见两个警察带了他走,连推带拽地,腿大概还受了伤,走路一瘸一瘸的。来人感慨地说,也没个遮盖,头发被淋的精湿。我半晌没有说话。说话的人见我神情黯然,就安慰我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他也不是第一次抓,打也挨了好多回了,也怪不了别人。我仍是无语。内心的悲戚却像水一样弥漫开来。

这个聪老表啊!

最早的记忆是每逢大年,早则初一,迟则初三,聪老表一定会带着他的弟妹们一大早就从他们所住的阴坡上来我们家拜年。常常是我们还躺在床上,就听见他们清亮的声音在屋外响起来,“三舅,拜年啦!”“三舅娘,拜年啰!”然后是一连串地哥哥姐姐喊下来,声音响亮响亮的,就像云雀叫在云里。待我们从床铺上爬起来,他们必定已经规规矩矩的坐在了火炉边,穿着新衣新鞋,望着我们,露着白牙,憨憨地笑。那情形如此清晰而又遥远,清晰如昨天,遥远又如风吹走的记忆。

紧接着的便是到聪老表家去做客。故乡过年的风俗是家家都要接客。正月初三开始,亲戚好友相互接到各自家做客,今天接到你家明天接到我家。聪老表每年除了来拜年,还有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接客。他微笑着,露着故乡人很少见的白牙,很真心地邀请他的舅舅舅娘和所有的老表。“都到我们那里去玩啊,一定要都去!”他的三舅,我的父亲有时逗他说,你炖了几只猪蹄,都去了够不够吃啊?他总是畅快地回答说,我叫妈把猪蹄都炖到,还不够吃?我们家杀了两条过年的猪呢。父亲哈哈大笑,给他竖一个大拇指说,好,有气魄!聪老表就害羞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三舅逗我呢!

到聪老表家做客,对我们小孩来说,吃的最多的倒不是猪蹄,而是丰盛的核桃板栗和柴火熏黑的洋芋,以及保管得极好的嫩包谷。还有就是麻糖。麻糖缠的籼米块块糖,麻糖缠的燕麦面疙瘩糖,麻糖缠的包谷花糖。聪老表端着这些糖不停地送到我们的面前说“吃!吃唦!”这些糖让我们的童年充满了喜悦和甜蜜,那时的我们是多么喜欢到聪老表家去做客啊!

变故似乎是从幺姑的病开始的。

幺姑在怀上她的最后一个孩子后,被确诊得了可怕的不治之症,生下孩子后不到一个月,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幺姑扔下她的一群儿女和丈夫走了。那时的聪老表不到十岁,幺姑被送上山时,他躲在屋里就是不出来,他姐姐明菊说,你不送妈啊!聪老表哭着说,我妈不要我了,我不送她,我就不送她啊!姐弟两人抱头大哭,使得送葬的人无不伤感流泪。

失去了母亲的聪老表在我的记忆中渐渐模糊起来,唯一给我的印象是是,没了母亲他,似乎身高也停止了生长,这让人感觉十分奇怪。后来读到一本书说,温暖的亲情是助进人类成长的重要因素,我固执地认为,这个“成长”肯定也包含着肉体的成长,聪老表就是最好的例证。

幺姑过世后,聪老表先是失了学。他是家里的长子,他除了一个姐姐,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幺姑的病不但花光了家里并不多的积蓄,还欠了不小的外债,受了打击的幺姑父先是将聪老表最小的弟弟送给了别人,然后断了我们大表姐明菊上学的路。聪老表就自己也主动断了自己上学的路——他将课本送了人,然后回家帮父亲干活。逢正月初几的时候,幺姑父家还是接客,但来我们家拜年接客的再也不是聪老表了,而经常是他弟弟妹妹们,开始时父母亲还问聪老表怎么没来?他弟弟妹妹们总是回答说哥哥在家忙。后来父母亲也不问了,再后来也不去了。母亲常常叹息,没妈的家不是家,没妈的孩子难长大。

后来我离家在外求学,就很少再见到聪老表了,放假回家,断断续续听到一些他的消息,总是生的艰难,活的困苦。我大学将毕业的那一年暑假回家,偶然和父母在一起说起聪老表,父母言辞闪烁,似乎在回避着什么,后来才听对门的堂兄告诉我,五月的时候,有人在夜里来偷父母养的鸡,被父亲发现堵在了厕所里,母亲和堂兄拿了灯火来看,却是聪老表。。。。。。父母为此后悔不已。说,哪个晓得是他呢,要晓得是他就不会将他堵住了。因为诸如此类的事,聪老表便离开沟里到外流浪了一段时间,有人说见他在千家坪给人挖洋芋,又有人说他在八道河门槛洞里背煤炭,又一段时间,他没了任何消息,就在我们已经忘记他了的时候,又有人说在镇坪县城的街上看见了他,似乎挨了打,脸上有新鲜的伤,又有人说在岚皋县城看见了他,在给人砸石炭,好像是公安给他的处罚。我们听了都只是叹息,想起已经死去多年的幺姑和孤苦的姑父以及他们已经各奔东西,散落四方的儿女,心中也难免会有隐隐的伤痛——毕竟我们都有相同的血脉!

九七年初的一天,回家探望病中的父亲,在父亲的病榻前猛然看到了我们的聪老表,虽然多年未见,也并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看着我笑,目光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浑浊,仍然很亮,并有隐隐的亲情的温和。我问他的状况,他说他现在有一辆中巴车在跑安康到八仙这条线路,收入还好,在岚皋买了房,正在装修。我由衷地高兴,却听到了父亲长长的叹息。父亲说,“聪娃啊,今年香港都要回归了,我看你也回来吧!你老汉要你招护呢”。听了父亲的话,聪老表有些兴奋泛光的黑脸迅速黯淡下来。聪老表低了头,半响默然无语。

聪老表离开后,母亲告诉我,聪老表刚才说的都是谎话,他没车,更没有买房,都是骗人的。并叮嘱我说,一定不要借钱给他!母亲说聪老表到处对人说要结婚了,差钱,四处借钱。已经有不少的亲戚上了当。母亲说,他硬是越来越不成名堂了,都快四十岁的人了啊!母亲的话语中充满了说不出的伤痛和无奈的担忧。

最近一次看到聪老表是0八年的春节。我从县城回老家过年,聪老表竟然也回了老家,只是他自己原本的家早已不在——他父亲,我们的姑父已经离世,几个姐妹远嫁他乡,送人的小弟弟也已病亡,大弟弟外出杳无消息。而聪老表本人在这个冬天,在岚皋被人打折了腿,二伯的儿子志勇得到消息,到岚皋将他接了回来,他便呆在志勇家里养伤。三哥在他的小说《仁溪是条沟》里有对他的描述。我回去时,见他柱着双拐在上下走动,脸上看不出半丝的晦气,也没有丝毫的悔意,我就在想,聪老表绝不会呆在老家沟里,他扔掉双拐的时候就是他再次离开老家沟里的时候。现在果然如此。

这个聪老表啊!

我把长长的叹息咽进心里。我望着车来车往,人流熙熙,孤独和冷寂侵袭着我,孤独和冷寂中,我想起我的父母,内心里有了丝丝的温暖和甜蜜,我不晓得如果没有他们我是不是和聪老表一样没有什么差别。想起一位智者说过,人如果没有了父母,无论你多大都是孤儿。父亲已经离我而去了,也总有那么一天,母亲也会离我而去,为了不过早地成为孤儿,人啊要好好孝顺母亲。为了兄弟姊妹的温暖亲情,人啊要善待每一位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