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我时常在想一个问题，人总有寂寞的时候、被人遗忘的时候，那么剑呢？

天空掩不住剑该有的锋芒，大地也埋不住剑锐利的心。我是一个喜欢剑的人。

战事总有停歇的时候，宝剑也总有藏鞘的，藏鞘的时刻，便是它最为寂寞的时刻。

2015年的八月，似乎比往年要热那么一些，又或许只是因为我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显得手脚局促，满面大汗。班长递给我一条毛巾“西安的天气着实是有些闷热了，不过当兵的么，扛一扛就过去了。”说罢他从包里拿出来一些零食，笑嘻嘻的搂着我又说“诺，你们第一天来，我也没啥好东西，来吃点。”

这是我和班长第一次见面的情形，而那时我以为他也是一个学员，年轻、有活力、满脸笑容，并不像我想象中新兵班长的模样。当然他也只是个两年兵，94年的，只比我大两岁。

我曾经问过他，问他为什么不申请转士官，他似有玩味的对我说“士官……又不是说转就转的，况且我还年轻，来部队历练历练就够了，真要是在这呆久了，还不得变得和他一样。”说罢他向门外努了努嘴。班长说的“他”指的是老吴班长，一个三期士官，我们私底下都叫他老吴。

听其他班长说，老吴今年已经是第十二年了，今年结束就该退伍了。老吴年轻的时候可能也是一员猛将，可现在的他却显得有些油腻，鼓起的肚子证明了部队的伙食果真没有亏待他。他总是喜欢拉着一些班长去打牌，到深夜再沉沉睡去，直到第二天中午。很显然我的班长并不喜欢老吴，而且我也不喜欢他。

在正式开训的前一天，我的膝盖被刀子划破，缝了两针，因祸得福休息了两周。有一天老吴戏谑的对我说“小伙子很精干嘛，最辛苦的两周被你逃过去了。”我很想一拳打到他坏笑的脸上，但我也只能在心里想想就好，我很纳闷这样油滑的人是怎样混入我们革命队伍的。不过讨厌老吴的又不止我一个，班长每次给我带病号饭回来和我一起吃的时候也时常发发牢骚“这全旅训练几乎每次都是这么两个人没到，一个是你，一个是老吴。”当然我是病号，而老吴则是还没起床。

班长似乎很乐意与我分享他的一些事情。有时他会同我说老吴又和哪个班长半夜跑出去玩，或者哪个新兵今天又干了什么蠢事被他们班长罚。有时我们也会讨论讨论老吴到底是怎么一步一步混到今天，或是给我一同看看他和他女朋友的聊天记录。但大多时候，他更愿意听我说，听我讲讲我以前的乏味无聊的学习生活，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能听的津津有味。

我对班长说“我想尽快参训。”“哦？”班长显得很诧异，又突然间笑的很满足，反问我“这样歇着不好么？”我摇了摇头，看向他“这样的生活不是我的本意，我来这里的初衷是想当一名军人，历练自己，而不是在这做一个每天都混日子的病号。”他打量了一下我，说道“部队是一个很磨人的地方，真希望你以后也像现在这样积极向上。”

班长果真没有辜负我的请求，第二天就让我去训练场跟训了，于是这天全旅没到的就只有老吴了。

“今天跟训感觉咋样？”班长说道

“累得快死了”我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的说。

“哈哈，你看你才多久没锻炼就累成这个样子”

“班长，你们每天都要这么练么？”

班长点点头，又说“其实也不一定。唉，部队哪有你想的那么好，我们太久没打过仗了，就像一把剑，搁置的太久了是会生锈的。”

他旋即又说，“不打仗的部队，用的人当然也不是能打仗的人。你现在的状态和我当年来的时候一模一样，但这个地方太磨人了，呆久了，就只有封闭和孤独了。”

他看我没有再接他的的话，顿了顿，和我说道，“我女朋友昨晚和我分手了。”

我很是诧异，因为他和他女朋友几乎每天都通电话，感情维系的也不错，一年多的异地恋都走过来了，却也不想这时候出了问题。我一边说着一些不痛不痒安慰的话，一边又问道，“昨天不是还好好的，怎么这么突然，班长你再挽回挽回呀。”

他摇了摇头“算了吧，在她需要我的时候我又不能出现在她面前，你每天看着我们俩表面正常的聊天，其实我以前就知道已经维系不了多久了。”

我不知再说些什么，便是一阵沉默。其实我们的都明白，军人注定了要背负孤独。

后来我听说，老吴当年也是能背两把枪跑武装五公里的人，军事比武也曾经出过采，得到过旅领导的嘉奖，我很是惊诧，怎么也把他们口中的人和老吴联系不起来。我对老吴的依稀记忆是老吴有一次在全连人面前讲话，“战士，生来就不是为了被打败，而是为了赢得战争的！”

班长听了小声的对我说，“就他这样？跑都跑不动，还打个屁仗。”

那时的我也只是笑笑，然后不以为意。

人总在等待的时间里被自己打败。然而这是后来我当了班长之后才懂得的道理。

到最后结束的时候老吴还是没能认全自己班的人，我的班长自那以后也只是寥寥联系。后来得知班长退伍，于我道说打枪、跑步、爬战术这样的技能在社会中是多么无力且没用。当然老吴也在同一年退伍，十二年的军旅生涯会不会对他未来的工作有什么帮助？这我也不得而知了，我只知道他退伍的时候已经三十四岁了。

再雄伟的战士也终有老去的一天。一名战士，要么浴血沙场、马革裹尸，要么终其一生，被时间吞噬。我的班长似乎深谙此道，没有了战争的战士，留下的只是孤独，和风。

如今的我也是一名班长了，我仿佛一直在等待着些什么，等待着发生些什么。我看着我的兵跑五公里从不及格到优秀，爬战术从一分钟到现在只需要二十八秒，就像我的班长看着我一点一点走来一样。可……一代一代尽是如此了么？我仿佛理解了老吴，从一个虎虎生风的战士到油腻的兵油子，打败他的是漫长的等待，直至行将朽木。

我问我的兵，“你们觉得一把剑什么时候最孤独？”

“是等待下一场战争的到来。”

我是一名老战士了，我要做的是等待，以及教会我下一代的兵等待，因为我知道等待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老吴没有等到，或许我也等不到，但我也知道战争终会到来，或许是明天，或许是一万年。锋利的剑正因为没有出鞘才能震慑天下。

我明白老吴的道路或许就是我的道路，但我不会倒下，也不会逃避，我要还在这里一天，我就仍然期盼。而这一路上的鲜血和淋漓的痛苦，全来自于当年的理想与热爱。这条路必将继续下去，一代又一代等待着我们被拔出的那一刻，而在此之前，请忍住寂寞与无用的痛苦，一言不发的穿过整个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