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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回回梦里唤娘亲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罗银湖  2018年03月30日13:18

人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我却做不到。娘亲啊!听到这话,你该又要说儿没出息了。几回回梦里,我看见您向我蹒跚走来:您头上的白发依稀;您额头的沟壑纵横;您眉间的笑意浅浅。当我哭着喊着去追您,当我张开双臂去依偎您,您却又如一缕轻风,徐徐地散去,不见了踪迹。当我从梦里猝然惊醒,我的枕边已缀满了盈盈的泪痕。我的娘亲啊!今生,我是无论怎样,也唤不回你飘逝而去的灵魂和身影了吗?

恍恍惚惚中,娘亲啊!我又见到了二十五年前的您。那是一个昏天黑地的夜晚,倾盆大雨下个不停,风在嘶嚎,雷在怒吼,闪电如一道道幽灵,在天地间游走。我的娘亲啊!您就是在这样一个天地混沌,寒冷无助的夜晚,独自一人,离开了这个您曾经是那样挚爱着的世界:您的儿女,您的伴侣,您所有的亲人,到了另一个陌生的未知的世界。

娘亲啊!您为何连儿女们最后叫您一声娘的机会都不给呢?您为何连爹陪您嗑叨最后一句话的时间也不留呢?是您在这世间活得太累?还是那噬人灵肉的病魔折磨得您生不如死?是儿女们不孝让您心儿已死?还是您不忍儿女们受您拖累?一千个为什么在我心里盘桓,可我就是找不出一个恰当的理由。娘亲啊!您就这样走了,一个人匆匆地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没有留下任何征兆。伤心欲绝的爹,在您的遗体前,几度晕厥。爹骂您骂得好伤心啊!我的娘亲,他骂您太自私,说走就走,也不给他捎个话;他骂您把这一生的苦和愁,伤和泪一个人揽着,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他骂他鬼迷心窍,一心只想着做生意,只想着攒够了钱去帮您手术,而把您撂在家里,让您一个人孤独落寞,继而撇下了他。

娘亲啊!怪只怪儿女们没本事,不争气;怪只怪这个家底子薄,条件差。当您的哮喘病持续发作,咳嗽得鼻青脸肿的时候,医生告知我们,只要三千六七百块钱的手术费,您的病就可以做手术,就可以痊愈。这些钱,对其他家庭来说,或许真的算不了什么,然而,于当时的我们来说,不啻于是个天文数字啊。那时候,儿女们除了穷盘泥巴外,别无生路。哪一个不是穷得丁当响?爹在乡镇企业退休,每月虽说有十来块钱的退休金,可要攒足三千六七百元,简直比登天还难。娘亲啊!为了能攒足钱给您治病,爹在镇上打了冰棒,走村串户去叫卖,那天正好卖到姑姑村里时,下起了瓢泼大雨,爹便滞留在了姑姑家,想不到您就这样走了。

娘亲啊!这一生您经历的苦难太深重,无以言表。然而,即便如此,您也从无怨言,独自一人默默承受。

爹说,您刚过门不久,他就参加了王劲哉的部队,与日本鬼子殊死作战。在日本鬼子开展的“牛刀战术”中,王劲哉的部队被日本鬼子四面包围,飞机炸,大炮轰,全军覆没,王劲哉也被日军所俘。身为王劲哉侍卫的爹,被日机炸得遍体鳞伤,一双腿几乎炸断。在爹的幺老子的帮助下,爹回到了您的身边。娘亲啊!您不离不弃,四处求医问药,服伺爹,照料爹,总算把爹从鬼门关夺了回来。随后的日子,爹参加了地方革命武装,您又独自一人抚儿育女,挑起了全家生活的重担,日子过得再艰辛,再困苦,您也无怨无悔,从不拖爹的后腿。家乡解放后,您又和爹一起,投入到土地改革,农业合作化的运动中去。

爹说,那时候让他最心痛的是,白天,您和乡亲们一道,下地栽秧、除草、打药。晚上,回到了家,您还要烧火做饭,帮孩子们洗澡洗衣。夜深人静,您还要帮一家人缝补衣裤,穿针纳鞋。您就像这个家里的一头老黄牛,一刻不停地转啊转,可总转不出头顶的这一片天,走不出脚下的这一方地,您的心,被儿女们牢牢拴住了。

娘亲啊!我一次又一次地听水香婶子讲起,三年自然灾害那几年,地里的庄稼几乎绝收,满湾子的人,都饿得面黄饥瘦,形容枯槁。田间地头的野菜几乎被挖绝,房前屋后的树叶也被扒光。有一顿细米野菜糊就是天大的恩赐;吃几餐呋糠树叶粥就是佳肴。您每次从地里回来,熬好了野菜和呋糠,左一勺子喂二姐,右一勺子喂三姐(她们是双胞胎),然后,将巴在瓷碗圆圈,勺子刮不干净的一点剩渣,用开水冲了搅匀后自己再喝。随后,您把两个还饿得哇哇直哭的姐姐,一边搂着一个,躺在铺着草席的地上,您一下子就沉沉睡去了。

娘亲啊!这辈子,您吃的苦太多,受的累太重。这种苦,这种累,只有您心里最清楚。为了我们这几个后来出世的儿子——我和三哥五弟能填饱肚子,您硬是生生地让只有十三岁的二哥辍学,和大人们一道,风里来,雨里去,耕田耙地,栽秧割谷,以求多挣几分工,多分几口粮。三个姐姐自然是无缘上学的。大哥大姐上工,二姐三姐在家洗衣做饭,照看我们兄弟三人。苦难的日子,也让哥哥姐姐们,铸就了一付顽强不屈、吃苦耐劳的好品性,也培养了他们自强不息、勤俭持家的好习惯。今天看来,这些真的是用金钱也难以买到的一笔财富。

有一年的冬天,湾里的陈婆婆家失了火。熊熊的大火把夜空映得一片通红,柴草在烈火中燃烧着,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屋子里衣裳被烧焦的糊臭味,还有粮食被烧焦的浓香味,随着呼呼的北风四处弥漫着。

满湾子里的人,闻讯赶来,齐齐上阵。呼叫声,泼水声,房屋木梁的断裂声,响成一片。男人们都冲锋在前,冒死跑到屋里往外抢运东西。女人们则在屋子前面的小坑塘里来来回回,马不停蹄地提着水。娘亲啊!您也和大家一样,拼命地端着水往火里泼。您本来就有哮喘病,被大火一熏,呛得不行。大伙都劝您回家去歇息,可您哪里肯离开呢?您说救火如救命,这种紧要关头怎能离开呢?直到下半夜,大火才被完全扑灭,您拖着疲惫的身子,精疲力竭地回到了家。您浑身上下像从稀泥里捞出来的一般,又脏又湿又臭。您不顾我和三哥五弟的不满,硬是把我们三个吆喝到堂屋里搭起了地铺,而把我们住的房间和床铺,让给了陈婆婆家里人住。

您还花六块钱到公社食品组,买了两付猪心肺,洗净,切好,然后和白萝卜一起熬汤。待大铁锅里飘出一阵阵浓郁的香气时,我和三哥五弟高兴得直跳,围在了灶台边。您用大瓷碗盛好了几碗,第一个就端到了陈婆婆的跟前。陈婆婆抖着双手,接过您端上去的猪心肺汤,连连说:“给你添麻烦了,给你添麻烦了,侄媳妇啊!”您安慰着陈婆婆说:“婶子,添么事麻烦啊?您放宽心,只要咱家还有一口,决不会让您一家饿着。”我当时听了,心里是真的不服气。三哥也生气地说:“自己都没得吃,还打肿脸来充胖子。都给人家了,我们喝西北风去。”您把我们三兄弟扯到一边,一人盛了一小碗汤。认真地对我们说:“人家有难,我们咋能见死不救呢?别这样小心眼儿,都是邻里乡亲的,能帮人家多少,就帮人家多少。”你还把家里的衣裤鞋帽,不管新的还是旧的,统统翻了出来,拿给陈婆婆一家人去挑选。晚上,您都要就着煤油灯熬到鸡叫,赶着纳鞋,缝制衣裤,做好的棉鞋,第一个,您就送给了陈婆婆。

陈婆婆家的房子重新修好后,您和爹商量,把我们家的两扇房门,拆下来后,义无反顾地送给了陈婆婆家。

多年后,陈婆婆的儿子遥子叔,买了村里第一台手扶拖拉机。每到农忙的时候,遥子叔就会主动帮我们家拖稻子,碾麦子,分文不取。给他钱,他死活不要。遥子叔总是严肃地说:“我报你的恩都来不及呢,还收钱?”娘啊!您的善行在湾子里头是有口皆碑,就冲这一点,儿也要给你磕三个响头。

我上高中了,那时候,爹被安排到离家二十多里地的公社农科所上班。家里所有的事情,全部落在了您的身上。娘亲啊!您操的心更多了,您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可是却从来没听到您叫一声累。

十五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懂事就懂事,说无知就无知。可我却是个懵懵懂懂,极不懂事的儿子。天天和隔壁的玉才、国庆几个,上完了晚自习,就翻墙越院,到公社棉花采购站的会议室里去看电视。那时候,电视机在乡下几乎难得一见。公社棉花采购站会议室一台不大不小的电视机,成了我们的救命稻草。我们翻越墙院进去后,就站在会议室门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电视机,看着那些令我们眼花瞭烂的电视剧,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激动。因为晚上熬得太晚,且一门心思花在了那些电视剧里主人公的身上。就这样,成天打瞌睡,无精打采的我,和湾里的国庆、玉才一样,成绩直线下降,被老师列到了最无出息的差生行列。高一下学期,我和玉才国庆几个,就被从离家两里地的镇中,分到八里地之外的一所普通乡村中学——夏市中学了。夏市中学是全公社出了名的慢班,学生打架闹事,小偷小摸等不良现象十分严重,学生、家长对这所学校大都谈虎色变。

娘亲啊!您为儿子的不长进,好难过,好失望。我依稀记得,那天,您送我到夏中去报名的情景。您抡着冲担,挑着一担晒得干枯的棉杆。怕有七八十斤吧?您走在前面,我则背着一条白布袋,里面装着三十多斤大米,跟在您身后。左肩的挎包里,还装着一瓶您腌制好的香喷喷的黄豆酱。您吃力地走着,没多久,就气喘吁吁,脸上渗满了汗水。您开始咳嗽起来,还不住地吐着痰。实在是累了,您放下了肩上的担子,走到公路边的一个水塘边,躬着身子,掬了几把水。您洗了洗自己的脸,又捧了几捧水,喝了起来。我坐在棉杆捆上,望着您的背影,看着您那一身粗布蓝色外套,已经露出一片灰色来,打补丁的地方,依稀可见。您的头发也已经有了缕缕白丝,在早春的风中轻轻舞动着。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让您吃苦了,我不是一个好儿子。

您也坐在棉杆上,凝望着我,眼里不知是水,还是泪,在往下淌。您抚着我的脸,对我说:“四儿啊!你也不小了,你想想,为了让你和三儿、五儿几兄弟有饭吃,有学上,你几个姐姐连学堂门也没跨啊!”您的泪滚落下来了。我看得真真切切。我忽然想起了大姐出嫁的那天,大姐跪在您的面前,泪眼婆娑。大姐哽咽着说:“娘!,我走了,再也帮不了您了。”二姐三姐拉着大姐的胳膊,硬是不肯让大姐走。我看见您把大姐扶起来,搂在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丫啊!娘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们三姐妹了。”您抬起胳膊擦了几把泪,接着说,“娘后悔啊!娘没本事送你们仨去上学……”三个姐姐都一起用手捂住了您的嘴。“别说了,娘——”大姐止住了哭,对您说:“让三儿他们几兄弟好好读书。他们有出息了,咱姐妹的苦就没白受。”说完,大姐就被迎亲的人搀着扯着上路了。

“要争气啊!儿啊!不为爹,不为娘,也该为你的姐姐们,为你自己啊!”说到这里,您不再说话了,别过脸去。接着,您举起冲担将棉杆用力举到肩上。一路上,我沉默不语。

到了学校,称了棉杆和大米,换了三十多斤饭票,您又从怀里抖抖索索摸出五块钱来,帮我买了菜票。随后又递给我几块钱的零花钱。帮我把所有东西都安顿妥当后,娘啊!您打转身子就往来的方向走。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离开家,离开娘单独生活,我心里有些紧张起来。我紧追几步赶上您。您拍拍我的肩膀,帮我扯了扯衣角,平静地说:“四儿,在学校里不用怕。你一定要听老师的话,好好读书啊,等将来考上了大学,才有享不完的福呢。”可是,娘的话,我哪里听进去了半句啊?一连几个晚自习后,我和国庆、玉才几个,照例到处去找电视看。后来,我又鬼迷心窍地到处找人借小说看,还埋头写起了小说来。学习、作业的事情,被抛在了九霄云外,根本没往心上放,跟现在那些迷恋上网打游戏的孩子们一个样,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了。

高考的时候,我自然毫无悬念地落榜了,娘的心血白费了。娘亲啊!那一刻,我看到您的眼神是那样的失落,您的脸上显出一付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和悲哀来。隔壁麻三爷的儿子子高的录取通知书来了。麻三爷一家人喜出望外,眉飞色舞,人前人后一付踌躇满志的样子。看着湾里的人对您投过来的那种鄙夷和不屑的眼神,我忽然为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

后来,镇教委统一招聘民办教师,儿凭自己的一点老底子,在家里恶补,终于跻身前十名,被安排到村小学做了一名民办教师。娘,我看到那一天您好高兴啊!您说:“我儿真的是长进了。”后来,儿又报名参加了中师函授学校。您又关切地对儿说:“儿啊,这是好事儿,要用心呐,教书可不是闹着好玩的。千万不能耽误了娃娃们啊!”儿知道,娘您是个讲良心的人,您的话儿牢牢地记在了心底,并付诸行动。

教书的第二年,在地区举行的小学教师下水文竞赛中,儿一举夺魁,荣获荆州地区第一名。隔壁的麻三爷对儿刮目相看。镇教委门口贴着大红喜报,榜上挂着儿的照片和获奖祝福。这一刻,娘啊!我看到您的眼里流下了激动和喜悦的泪水,您逢人就说:“我四儿有出息了。名字都上了榜了。”我知道,娘是望子成龙心太切。娘的一生,总是默默无闻,儿子们也总是无所作为,从没给娘长脸。

娘亲啊!儿还记得有一年秋天,到了收获的季节了,天上白云悠悠,田间地头,到处是盼着开镰的人。麻三爷到稻田里看了头遍看二遍,就是不见稻子低头散籽。那稻粒儿总是瘪馕馕的,手一掐,丝毫没有成熟的感觉。我们家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湾子里的人都心急如焚,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是买到假种子了?麻三爷在城里工作的儿子子高回家了,他也到田间看了。他肯定地说:“是假种子。”于是,麻三爷和湾子里的人,都揣着购买种子的发票,来到镇种子站,问个明白,儿也夹杂在他们中间。无独有偶,种子站还聚集了邻村的一部分村民,也为稻子迟迟不熟的事,与种子站的工作人员发生争执。“你们太没良心了,卖这些假种子坑人。”一个中年人愤怒地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麻三爷叹息着说,“咱壮户人都指望着这些田啊!现在稻子熟不了,咱一年的收成也泡汤了。你们说该咋办?”麻三爷对着正坐在玻璃柜台前的营业员说道。“种子又不是我造的。”营业员满不在乎地说,“再说,卖了全镇的人,别人都是好好的。唯独就坑了你们几个?”见营业员瞞不讲理,麻三爷生气地说:“你怎么这样说呢同志哥?”这时候,种子站站长也从楼上走了下来,他一脸不悦,说道:“大家别在这无理取闹了。我们种子站是国家单位,不是吃素的。”“国家单位就能胡来?就可以卖假种子坑人?”一个三十八九岁的中年妇女尖声叫道,“你说不是假种子?那你就到地里看看去。”人群一阵骚动。站长说:“今天不营业了,大家都回吧。”说完,就关上了卷闸门。一连几天,种子站总是搪塞推辞,一付爱理不搭的样子。“跟报社反映情况,让记者下来调查。”麻三爷忽然对我说,“你会写,帮大家伙儿伸个冤吧。”听到麻三爷的话,娘,我见您头摇得像拨浪鼓。您对儿说:“使不得使不得啊!公家的人你咋得罪得起啊?”麻三爷和幺叔都说:“她嫂子,你莫怕。让四儿写,我们全湾子人,个个签字画押。”娘,我看到您在门口踱来踱去,差不多有十几分钟,最后,您咬了咬牙,对儿说:“写就写吧。四儿,乡亲们信得过你,你就照实写。出了啥事,娘陪你去坐牢。”我感觉得到,娘,您是真把自己豁出去了。在娘的鼓励下,儿鼓起了勇气,给省报投了稿。随后,市农业局派出专家组,到各家各户的稻田里,进行了实地考察和了解,认定镇种子站出售的,的确是一批不合格种子,立即对相关责任人进行了处理,为受害农民进行了理赔。麻三爷和湾子里的受害群众,纷纷买来了鞭炮,在咱家门口放了起来。这一刻,儿看到娘眼里满是热泪……

娘亲啊!有您在的日子,儿女们总是享不完您的恩情,念不尽您的好。如今,您走了,儿再到哪里去寻觅您的微笑,您的温暖?儿还想再喝一口您亲手熬的心肺汤;儿还想再听您絮絮叨叨的责怪和叹息,儿还想再听您一声“我儿有出息了!”的赞叹。

整整二十五年了,娘亲啊!此刻,儿的思念如决堤的海,儿的泪水如奔溃的湖,儿声声泣血地呼唤,您可曾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