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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 | 朱朝敏:蛇传

来源:《上海文学》微信公众号 |   2018年03月20日16:03

原载于《上海文学》2018年第3期

1

我们家在高高的土台子上,门前屋后都是坡,坡上的柳树、椿树、洞庭树、柚子树高俊婆娑,在房前屋后荫出一片绿意。若是靠近水塘……堰塘深潭真是多啊,在三五户房屋间星座一般环绕呼应,岸边的竹、芦苇、蒲艾等水生植物连接土坡上的绿荫,氤氲出清幽幽的好时光。

细碎的动感延拓出恒久的静谧……水面突然蹦出小飞鱼,它扁起银白细长的身子,画个漂亮的弧线,又扎进水中。还有一种白鳝鱼,专门吃腐烂的动物尸体,一般蛰居在靠岸的泥沙下面,某天它“嗖”地一声破水而出,拉直它白胖的身体,划拉出晶亮的水泡,然后消失无踪。再就是蛇了,黄黑色或者黑红色,条纹包裹肉身,贴着树荫滑行,行动迅捷,留下闪电般的影子。我们从不说水蛇爬啊游啊什么的,只说:看,水蛇在飙……

除非活捉了它,肉眼基本难以看清它的模样。

我是清楚的,水蛇的形态、纹理和颜色。初夏的一天,它被留有细密筛眼的竹篓框住了身体,丢在我家门旮旯里。它不屈服,伸展或者蜷起身子,或扫起尾巴,或盘成一团,或窜动三角形状的脑袋……总之,它使出浑身招数,带动那小竹篓,在地上蹦跳、翻滚,跃起后重重摔倒地面,再翻滚再跃起摔倒。湿淋淋的水腥味儿,在门旮旯释放出阴寒气息。

放了它吧。我苦着脸乞求。祖母不理我,双手合十于胸前祈祷,也许,没听见我的乞求。终于,竹篓子的网眼渐渐渗出水泡,细小的白水泡不断涌出,几乎淹没了竹篓。水蛇安静下来。五岁的我,不理解安静之意,正如我不理解死亡。“不动”这个特征主导了我的意识,我认为,安静就是死亡。所以,安静下来的水蛇,不外乎气断身亡了。这样的看法令我莫名悲哀。我的小手发凉。

祖母放下双手,舒出一口气,回答我刚才的乞求:它有它的命,你不懂的。我带着哭腔反驳,它被活活憋死了。祖母摇头。

祖母走近竹篓,松开竹篓的扎口,她双手并用,抓牢水蛇滑腻的身体,丢在地上。泡沫很快消失,水蛇蠕动它的身体,慢而细致,渐渐把自己盘成了一团,探出脑袋。它没死,是安静了。我清晰地看见了水蛇的模样,胖身体,黑红色,条纹包裹肉身,周身有脊陵形状的鳞片。它三角形的尖脑袋凸出在身体当中,安然若素……我不禁回头看向堂屋春台上的菩萨。那丰腴的安静的,正在颔首望心的菩萨。

2

祖母捕捉水蛇自有用处。活蹦乱跳的水蛇,滤掉躁性,再剥下鲜皮,一块蛇皮足够。祖母铺蛇皮扎针灸的一招,佐以她烧香拜菩萨的礼仪,还有她寻着月牙儿悬在天幕的时辰,鬼魅神奇,就是乡村巫术吧。我儿时的眼中,村里所有人的眼中,巫术嘛,说不上科学根据,它只需要——信。你信了,就去接纳它恭敬它。它自会反馈信者所需要的东西。

记忆中似乎没有不信的人,也许有,只是我没发现而已。无论如何,“信”存在我们村庄,因为我祖母铺蛇皮扎针灸的招术。村里男女老少,穿梭我家里,找我祖母寻求帮助。发热、发昏、烦躁、心悸、味苦、气短、心律不平……那么多的不适疼痛折磨着血肉身,折磨着血肉身中的脆弱心。

能婆婆,帮我瞧瞧吧……这是他们的口头禅。到我家时,他们无一不是蹙眉苦脸的。能婆婆就是我祖母,是村里人赠予通灵者的尊称。我祖母回答:小鬼夺走了你的魂,我看能不能找回来。能不能……这商询的口吻显示我祖母对万物的尊奉,不仅是针对她执念中的菩萨,还有那缠身的小鬼。

我说说我六岁那年暮春时节的一件事情。我舌头长满了黄泡,沉甸甸地压迫整个舌头,嘴巴难以蠕动,吞咽食物甚至喝水也困难。我傻子一般,微张嘴唇,给炽热发疼的舌头放风。饥饿和口渴折磨我,身体正常运转的需求也在折磨我,我却难以张开嘴巴,真是活受罪。

我想看看我自己。在母亲房间,对着大穿衣镜凝视那张苦不堪言的脸庞,我狠狠心张大嘴巴,慢慢吐出舌尖。舌头表面,黄泡堆叠,粉嫩的小痘痘欢快地生长。疼痛撕裂我的脸庞,五官都在挪位。这个丑陋的女孩子,遭遇了恶魔袭击的痛不欲生的不幸人。

祖母决定给我驱魔,就在当天晚上。显然,我饱受魔鬼折磨的痛楚,在祖母那里毫不起眼,还轮不上她铺蛇皮扎针灸。她拿出一个劈成一半的风干葫芦瓢,摊在我双手上。我恭敬地捧着,面向银白的月牙儿。清风吹拂,月光澄澈。祖母烧香拜菩萨完毕,颠着小脚走来,她右手举起细小的银针,银针颤巍巍地,抖出断续的流光。小鬼们,玩够了吧,我请你们出来,能不能赏个脸?说着,祖母手里的银针扎向葫芦瓢,一针针地扎出一个圆圈,又一针扎向圆圈中心。阿弥陀佛。祖母双手合十于胸前,虔诚念叨。

怎么说呢?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站在母亲房间的大穿衣镜前,轻易地张大嘴巴吐出舌头,舌头上的黄泡不见了,粉红的小痘痘不见了,舌尖轻巧地抵住上腭,发出一个悠长而圆润的“咡”声。这个如梦初醒的女孩子脸色红润,眼睛明亮。我对她说,你是幸运的孩子

3

巫术不需要解释,也解释不了。它在那个江水四围的村庄,在堰塘深潭星座一样牵连的村庄,与村庄一样,从来处来,带着神秘,在居住者的舌头上流传并延续生命。这是它的书写方式,虚妄灵性,犹如大地诗行。巫者就是书写者,信者就是吟诵者。它务虚的特质,保全了它天马行空的想像力,又赋予它细雨般不受时空阻隔的生命力,它随时死亡,也随时苏醒,但它被信任被看见,它的神迹大多数时候体现在道具上。蛇皮成为祖母行巫的证据,成为能婆婆的标签。

水蛇在竹篓里翻滚,发泄完它的躁性和怒气,排出身体的毒液,血液顿时湿寒,水蛇盘踞成一团,阴凉的寂静袭人。祖母取下此时的蛇皮,微微晾干后,就派上了用场。

那一年,漂亮的表姐跟在我舅妈后面来找我祖母。她们灰扑扑地,特别是我的舅妈,强盗一般,几个大步跨进我家院子,闪身门后,等来病怏怏的表姐,然后飞快地合拢大门插上了门栓,再跑跳进堂屋,一声能婆婆,喉咙就哽咽了。看得出,舅妈难过,更多的是难堪。她眼睛四下一睃,看见拢过身来的我,闭紧嘴巴,掉头朝我母亲使眼色。我母亲赶紧拉走了我。

表姐病了,因为种下了心魔。看看她,昔日那个走到哪里都肩挎排球网兜的高傲女生,脸色惨白,眼睛黯淡无光。她靠着堂屋大门落寞地站着,眼神游离毫无着落。我从里面房间探出脑袋,喊了声表姐。没有人理我,我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母亲赶走了我,恶狠狠地交代,不关小孩子的事情不要多问。我不问了,但我知道,那夜,表姐就在我家,接受了祖母的巫术。那张新鲜的蛇皮,三天前刚从活捉的水蛇身上剥下来,纹理清晰,在我表姐的腹部上首次开张。

我睡不着,几次想移步到堂屋,却被堂屋里闲聊的母亲和舅妈阻止了脚步。她们的声音低沉断续,叹息不止。我极力捕捉叹息中的语言碎片,缝补我关于表姐遭遇心魔的零星认识,再根据表姐的遭遇,想像我祖母行巫的情景。

表姐的漂亮怎么形容呢?似乎所有形容漂亮的词汇都匹配她。漂亮却害了她——我母亲与舅妈共同的认识。漂亮的人儿心性高,表姐从小就不甘她的漂亮被江水四围的村庄拘囿,她渴望走出村庄过江去,功夫不负苦心人,终于等来了机会,豆蔻年华的表姐苦练排球被选进县城排球队,到处打排球得过不少奖。她十七岁那年,得到一套水晶酒杯奖品,那酒杯神奇啊,兑上酒水,就会显现美女像,她指给我们看,我们看见了她那美丽若花的脸在酒杯中微笑,表姐说,这个美人是明星龚雪,我长得像她而已,但我比她年轻……然而,灾难来了。

母亲和舅妈的长吁短叹遮掩后面的话语。我还是捕捉到“受骗”“怀孩子”“找人偷偷打胎”“血流不止”“肚子痛”……这些令人羞愧的词语击中了我,我不得不屏住呼吸来抑制狂跳不已的心。我的表姐,她在疼痛,然而她在受辱……我眼前闪现那条被装进竹篓里的水蛇,它以狂躁的跳跃滚动来抒发屈辱。

水蛇最终安静了下来。我那漂亮的表姐呢?

她跟在我舅妈后面来我家,找我祖母,连续一个星期后,表姐不再来了。但她睡在家中,整天就这样睡着。母亲提了一竹筐鸡蛋,带着我去探望。趁着母亲与舅妈在厨房嘀咕的机会,我溜进表姐的房间。表姐侧着身体面向墙壁躺睡,一动不动。她白天黑夜就这样躺着,躺着,把自己躺成毫无知觉的木偶……我虚着声喉喊了声“表姐”。她还是一动不动。我眼前闪现那吐出泡沫后盘踞一团的水蛇,心胸一阵阴凉。

4

我六岁那年三伏天,连续一周的暴热后,出现了雷雨天,连续两三天大雨倾盆,堰塘沟渠深潭的水漫出来,伙同地上的积水淹没了道路园田,又朝我们居住的高台溢来。长江的水位也超过了近几年,大堤溃口的消息不断传来。

水已漫到我们家屋檐台阶下面。水面漂浮着菜叶、庄稼、树枝、死鱼、死虾、虫子等,腐臭味令人恶心反胃。但我觉得有趣,蹲坐在高大的青石门槛上,打量漫来的浊水以及水面上的浮游物,还可以看见游来的水生动物,它们有的刚刚闪现身体就掉头不见,有的得意忘形爬出水面蹲在台阶上,还有的干脆朝我游来。

爬上台阶,无视我的观望,大摇大摆地飙过我家高大青石门槛的,是一条水蛇。黄黑色,身体肥胖。它从水中进入陆地,觉得新鲜,还有些不适应,逡巡一会儿后,窜过了堂屋,扎身在堂屋前方的春台下面,接着,抱着台柱子绕起身体,尖脑袋探出,而脊陵形状的鳞片霎时异常清晰。我恐惧地喊道:有蛇,蛇要咬我。

祖母捏着大火钳赶来,一边拿火钳在地面敲一边小声叨叨令。我尖利着嗓门喊道:用火钳夹死它。蛇似乎听见我的声音,顿时飙起。只听见“轰”的一声,瓦片松动,它瞬间就跃过瓦片的缝隙蹿到了屋顶上。祖母又拿来长竹篙,不碰击屋梁,却拍打墙壁。祖母的叨叨令这次清晰在耳:你玩够了吧,这是我们的家呢,你的家在水中,要是觉得好玩你就多玩一会儿……窸窣窸窣的声响,微弱又清晰。水蛇可能真想起它水中的家,掉头跑掉。祖母放回长篙,拍拍手,表示万事大吉。

你不是捉水蛇吗?它送上门来你却放走。我问祖母。

除非它自愿游进竹篓子,我不会捉一条蛇。祖母回答我。

六岁的我懵懂无知,但长期受祖母言行濡染,多少明白祖母的话意,祖母信佛,尊崇一切,也心慈一切。何况这样一条偶然闯进家门的水蛇?

别小瞧了它们,蛇的记性比谁都好,它记得所有遇见的人,自然记得恩怨。祖母告诫我,以后遇上了蛇,你就退一边让让,它记得的。它自然也记得那些曾经伤害它的人,无论多么远,都会寻来报仇。

这是偶然吗?我隔壁的发柱伯伯被蛇咬了,就在他家厨房。他挑水回家,倒水桶时,缸底下蹿起一条黑蛇咬住发柱伯伯的右臂,刚好脉搏处,发柱伯伯昏死过去。等到家人发现,发柱伯伯已失去拯救的最佳机会,全身中毒,身子发凉,口吐泡沫,泡沫还带着黑血,他的脸可能经受了过度的痉挛,以致死去后,脸庞都是扭曲状态。或许,他被那条并不陌生的蛇唤醒了记忆……

那条黑蛇也不走,在水缸边盘成一团。赶来的家人,跪坐一边嚎啕。那条黑蛇探起身体,从后门飙走。发柱伯伯的家人顿时记起,这条小黑蛇,去年来过家里,就蛰伏在水缸底下,发柱伯伯发现了,操起扁担追打,打伤了蛇,受伤的蛇跑掉了。谁晓得?仅隔一年,它就寻来复仇。我后来问祖母,我们都晓得,蛇有记性,不要去惹它,否则没有好果子吃,发柱伯伯怎么就……祖母摇头,只说,他忘了老古话,偏就不信,不信还有什么可说的?恩恩怨怨,总有了断。

蛇真是有灵性的,你尊重它、礼让它,它何尝不知道?正如你侵犯了它、伤害了它,它会记住你的气味,无论多么远的距离,会一路寻来作了断。所以,我们村庄的习惯,夏天走夜路时,上下坡,走小路,过田埂,总忘不了手拿一根竹竿,并非拄着走路,而是一路走一路在地上戳戳点点,告知蛰伏在草丛中、水沟里、树底下的蛇——我来了,向你借个道。

5

祖母给我讲过一种最厉害的蛇,名叫鸡冠蛇。鸡冠蛇周身都是五颜六色的花纹,眼睛黑溜溜的,脑袋上还长有鲜红色的鸡冠。祖母说,那是快要成精的蛇,它能耐大,能够直立上身,像人一样跳舞蹦高,还会发出母鸡一样的声音。祖母说,鸡冠蛇一心学人,不大会伤人,遇见它,赶紧走,走不脱,就脱下鞋子尽可能朝空中甩,鸡冠蛇要跟你比高,特别喜欢找小姑娘比高。

祖母在她如同我的年纪时遇到过。那时,村里的堰塘深潭比现在要大要多,特别是潭水深不可测,周围都是绿茵茵的树木。有天傍晚,她过树林下潭去洗猪草。刚下坡,突然从水边探出一个花脑袋。幼小的祖母意识到,碰到鸡冠蛇了。

祖母马上退跳到岸上树林里,鸡冠蛇跟着飙到岸上,瞪起乌黑眼看祖母,接着张开嘴巴,发出咝咝的声音。面对追赶来的朝自己打招呼的鸡冠蛇,祖母不敢不理,只好放下篮子,拿眼看它。霎时,鸡冠蛇挺直了上半身,左扭右拐地跳舞,与小小的祖母比美。祖母吓得浑身打颤,但祖母失魂落魄的模样肯定令鸡冠蛇不高兴,它觉得祖母小瞧了它,停止了比美,又开始蹦跳。祖母马上明白,鸡冠蛇在与自己比高。如果比不过,鸡冠蛇就会羞愧而逃,如果比过了自己,它还会纠缠不止。祖母稳住了一颗狂跳的心,弯腰脱下鞋子,然后奋力朝空中扔去,多么幸运啊,那只三寸金莲的小鞋,越过头顶上的树梢,消失在空中,那可是无限高的高度。鸡冠蛇铆足力气,朝上跳起。祖母趁机跑掉。

这是祖母唯一一次见到鸡冠蛇。祖母说,鸡冠蛇妖媚缠人,但又有自知之明,它要求跟人比高,若是比输了,马上会藏回隐秘的老巢修炼功力去。

还有谁见过鸡冠蛇?我满心怀疑地问道。祖母说过几个人,都是她那一辈的老人,有的比她还年长,有一个已经过世。想必,鸡冠蛇要成精,自然选一个秘密的环境,树林要大,水塘要深,道路要与世隔绝……这样看来,鸡冠蛇在以后真就是传说了。

我们村庄至今还流传一个传说,谁在梦中见到了鸡冠蛇,谁就被鸡冠蛇摄走了魂魄,死期也就到了。

我们小孩一般没见过鸡冠蛇,也无所谓有关鸡冠蛇的梦了。而老一辈人中,有个名叫“洋画师”的老头某天晚上梦见鸡冠蛇在跳舞,第二天就寻到我家,说鸡冠蛇摄走了魂魄,他要祖母帮忙找回来,因为他还不想死。

“洋画师”并非洋人,只不过头发天生卷曲,且鼻子高大,看上去好像洋人,他是村里的老画师,给人画像,一画一个相似,洋画师在我们村乃至整个孤岛上都有名气。洋画师画艺高,为人随和,从不摆架子。但到了晚年,洋画师变了,轻易不给人画像,把自己关在屋里,难得出门一步,跟我们村庄隔离了。

洋画师梦见了鸡冠蛇后,每天晚上来我家,请祖母在他胸口铺蛇皮扎针灸,连续半个多月。也是奇怪,那些天后,他红光满面,精气神好多了。我们都说,洋画师的魂从鸡冠蛇那里找回来了。

洋画师感谢我祖母,给祖母画下拜佛的像,是侧面像。祖母身着粗布对襟上衣,面容清瘦,袅袅青烟中,颔首拜佛的祖母侧面像轮廓分明,面泛微光,她双手合十于胸前,眼睛朝下,那是在望心……这张黑白颜色的画像,一直保存于家中,但它终究被烧掉了,随着走路后祖母的遗物付之一炬,化为烟尘归于大地。

想来真是遗憾啊。当初,怎么不留下那张画像呢?我记得,洋画师送来那张画像喜滋滋地,他双手呈过画像,对我们夸耀说,那是他洋画师画像以来最得意之作,如此收手也算关门大吉了。

6

我十一岁那年,母亲随父亲“农转非”,我们搬到镇上,只留下七十多岁的祖母守在老屋里。那时,村子开化了许多,不再相信祖母那一套,还有不少年轻人嘲笑祖母在搞封建迷信,祖母一向硬朗的身体突然松垮,她不再行巫。据说,村里还是有人信她,私下找过祖母,但都被祖母拒绝。

那年暑假,我回到老家看望祖母。在老家居住的日子,我肚子疼痛,下身流血,我从一个孩童变成了少女,心中却产生了厌恶和恐惧。

祖母的右手,曾经无数次捏着银针对着蛇皮纹路扎针灸的右手,在我腹部上轻轻摩挲,交代我一些常识,不要接近凉水,不要赤脚走路,不要吃凉寒冷辣食物,倒掉洗濯的污水时不能面对太阳,要热情周到地对待每月定时光顾的经期……此番论调虽啰嗦,但仍是老生常谈,包含了祖母对待外界的基本态度,我不至于不懂。无非就是:那些来临的新事物,生命中不可抗拒的新事物,你须尊崇它、善待它,它是有记忆的,它自然也会善待你。

那天晚上,我和祖母在院子里乘凉。祖母聊起我漂亮的表姐,祖母说,被心魔缠住的表姐,找人打胎却没有清除干净,身体一直疼痛,肚子里淤积太多的杂物,躁动不安,那铺上去的蛇皮,一下就被吸干水分,耗尽了药性,只好扔掉,那张蛇皮第一次用也是最后一次用。那妮子,心思不是一般的重啊。祖母叹息。

已上初中的我似乎懂得表姐,为表姐辩解:不是她心思重,而是这地方太小了,有一天我也会走到长江外面去的。与其说我理解表姐,不如说我对人生有了想法。外面的风景不可知,但正因为不可知才吸引我们,这有什么错呢?祖母却说道,你就是大人了,要明白,一些东西你不可违背的,就是走多远,也要记得,尊崇它,它就善待你。祖母的话又绕到了原点,却让我无从反驳。这是她朴素的认知,是她七十多年尘世生活的所有真理,她以重复诉说的方式训导她身边的人。

你为什么不再……我的询问被祖母的叹息打断,她扬起枯瘦的右手,朝房前屋后画了半圈,你没看见啊?堰塘都干了,潭水也快见底。

是啊,没有了那深不见底的堰塘和潭水,哪里还有灵异的水蛇呢?即使有水蛇,但缺少了清澈深幽的水质,它会心甘情愿地钻进竹篓子里去?没有自愿,念佛的祖母无从收获蛇皮。缺少了蛇皮,她的针灸术也无用武之地。

第二年夏天,祖母来到镇上我们的家,那时她已经病入膏肓,全身血管硬化,葡萄糖输不进去,她拒绝一切食物。就这样,祖母瘦成皮包骨,瘦成一具骷髅,终于在初冬撒手尘世。我们把祖母送回老家,在大堤下的树林中土葬了祖母。接着,又在祖母坟墓前焚烧祖母遗物。

祖母的银针和蛇皮呢?我们家人面面相觑。

这至今是个谜,祖母行巫的道具究竟去了哪里?谜底还是有的,就在那古老的村庄里。然而,儿时的村庄早已改版,只存在记忆里。从虚处来,又彻底回归虚处,谜底与谜面合一,它们的异常,在日新月异的今天终归无用无趣,但从伦理角度来说,已回答了尘世的秘密。

早已走出长江之外的我,因多种原因回到乡村。走在水草丰美的小径,身边的同伴,她们双手提起裙子,试探着左右脚走起猫步,同时,扬起嗓门惊呼:小心蛇……我喉咙顿时涌现千言万语,却又无法启唇。关于蛇,我知道的不少,然而,对于蛇本身,我又一无所知。我心绪难平,却只能闭口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