痒,不仅仅是痒 ——关于“痒”的诗性辨析
来源:中国艺术报 | 王文革 2018年04月02日09:59
大凡有外在表现的感知,或感知的对象是外在的,这样的感知就容易表达、容易相通,如笑表达的是快乐,哭表达的是痛苦,笑与哭都是别人所看得见的。但痒,虽然是每个人都有的感觉,却没有这样清晰的外在表现。于是,痒便成了普遍都有却普遍难以表达、难以传达的一种感觉。
每个人都会痒,但这并不意味着自己痒过之后就能感知别人的痒。痒是一种内在的感知,一种生理的反应,一种个人性极强的体验。“痒”这个词与其他语词一样,对个人来说,具有先验性,它先于个人。但是,对于个人来说,从逻辑上讲,先有痒的感知,后有痒的概念,而概念又离不开名称。当我第一次意识到痒的时候,我是如何将它与“痒”的名称联系起来的呢?这种关联的建立恐怕与搔或挠这种外在的动作密切相关,因为,痒的最通常、最本能、最简单、最外在的反应,就是搔或挠。 《释名·释疾病》 :“痒,扬也,其气在皮中,欲得发扬,使人搔发之而扬出也。 ”《集韵·养韵》 :“痒,肤欲搔也。 ”对于“痒”的解释,都离不开一个“搔”字。“搔”是“痒”的外在表现。搔痒或挠痒,是痒引起的活动,于是,由果溯因,便表明你的身上某处痒了。于是,人们便会告诉你这就是痒了。这样,一种只有个人才能感知到的内在的生理反应,便与“痒”这个概念、这个名称关联起来了。借助“痒”这个语词,也即人们给痒这种感知、体验的命名,才使得你的痒我能够知道、我的痒你也能够知道。
但是,痒不会共同的、群体性发生。如果谁说“我们都很痒” ,这样的话语就显得不可思议。痒这种纯粹个人的生理反应,确实难以相通、难以言传。“向有人痒,令其子搔之,三索而弗中。又令其妻索之,五索亦五弗中。其人曰:‘妻乃知我者也,而何为而弗中?莫非难我哉? ’妻子无以应。其人乃自引手,一搔而痒绝。此何者?痒者,人之所自知也,他人莫之知。 ” ( 《应谐录》 )这个故事有点夸张,因为别人不能一下子就挠到痒处实在是常见的现象,但其道理也是很常识、很简单的:即使如妻子儿女这样最亲近的人,也是无法准确把握其痒处的。有一个谜语:“上边上边,下边下边,左边左边,右边右边。 (打一日常动作) ”谜底是:挠痒。谜底这么说似乎还不太准确,应当是请人挠痒。不过,即使你的挠痒让我一时快意,我的痒也不能传递给你,挠痒的快感也不能分享给你。即痒,是一种纯粹个人的感受,与他人、与社会的痛痒无关。
一般来说,痒本身往往既无益也无害。有人认为,作为人的一种生理能力、生理反应,在长久的进化、遗传中,痒应当与人的生存安全有关;但是,一种东西只是引起人的痒往往无关安全,大约只是确定某种东西的接触,而且是比较柔软、比较轻微的东西的接触(当然,也有来自人身体内部的暂时不明原因所引起的痒。造成痒的原因不管是来自外部刺激还是来自内部的神经活动,只要不是强烈的持久的,痒就没有大碍) 。痒似乎是皮肤、身体在通报某种既无益也无害的事物接触或神经活动的信息,但却引起了痒这种与愉快相关的感知。某种程度上讲,痒是作为身体感官之一的皮肤在做“无事忙” ,是一种过敏、过度的反应。这是痒在产生机制上所让人困惑的地方(多数的痒,往往与病无关,所以,以“疒”作“痒”的形旁,似乎有点不太合乎事实) 。但是,痒的感知要比其他感知轻微细腻,要感知痒,就需有敏感、健全的感知能力。一旦痒起来,人就启动了清醒模式,人一下子就精神起来了。当你痒的时候,表明你有感受、有知觉、有意识、有反应,一切安好。所以,某种意义上讲,痒是身体在“宣示”或“显示”自己的存在,说“我痒故我在”也是不过分的。
痒虽然属于轻微细腻的感知,但往往产生难以忍受的效果,必欲挠之而后快,某些时候如果不能狂抓就会令人抓狂。可见,轻微的往往又是强烈的。一个人可以忘我,却难以忘痒。挠痒,除了要及时,还必须挠到痒处,隔靴搔痒是不成的。你可以想象有一只小虫在身上爬,于是产生痒的感觉;但挠痒则不能靠想象。望梅可以止渴、画饼可以充饥,挠痒则不能是虚拟的、象征性的,必须真挠、实挠。也就是说,虽然产生痒的原因可以是虚幻的,但痒的感觉以及挠痒的动作则肯定是实在的。也正因为此,痒、挠痒才具有确证自己清醒、真实存在的作用。在这一点上,痒似乎与痛感具有相似的作用。
痒这种感觉似乎难登艺术殿堂,因为,痒确实缺乏社会性、价值性以及可表现性。很少见到专门以痒痒为主题的作品。有一些表现人物挠痒的图画,那种画面很难说有多美、有多雅、有多动人。像一些魏晋名士,因为喜欢服食“五石散” ,导致皮肤容易擦伤,不得不穿宽大的衣服,于是显得很有“风度” ;还因为皮肤容易擦伤,衣服以穿旧的为宜,这样衣服就不能经常洗,因为不洗,便会生出虱子,于是便有了“扪虱而谈”的“美事” 。在这里,魏晋名士有两处与痒可能相关:一是“五石散”的药效可能令服食者皮肤发痒,二是名士身上的虱子会令其身上发痒。即便如此,魏晋风度也实在与痒没有什么关系。可见,痒作为一种纯粹的感觉,缺少诗情画意。顾恺之曾说:“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 ”“手挥五弦”是外在的动作,比较好画;“目送归鸿”是内在的情意,难以表现。痒也是人内在的感觉,如同“目送归鸿”一样,属于难以表现的对象。那种直接去画痒或挠痒的画家,实在不是高明的画家。但是,痒毕竟是一种很细腻、很敏感的普遍存在的感觉;轻微的搔动就可以引起痒,而痒本身也是神经、心理敏感的反应。故而,痒也是一种很容易产生的感知。达利喜欢在作品中使用蚂蚁这一形象。蚂蚁在人身上爬动——这样的情景足以让人生出痒痒的感觉。甚至因为出现了绒毛,奥本海默的装置作品《毛皮茶具》也可能引起观众痒痒的感觉。这是间接地表现痒的感觉。
痒固然有令人难以忍受的一面,但挠痒则给人以快感。法国散文家蒙田说:“搔痒乃是大自然最甜美的恩赐之一。 ”确实,还有什么能像挠痒这样举手可得并且可以让自己立刻满足的好事呢?亲手挠痒固然有挠痒的快感,别人给你挠痒,则比自己亲手挠还要快意。即使没人帮忙,也可以借助工具。有专门挠痒的小筢子名曰“痒痒挠” 、“不求人” 、“老头乐”等,不仅能帮人挠到自己的手不容易够到的部位,而且挠痒的快感也似乎比亲手去挠要更强烈一些。晚唐著名诗人杜牧有这样的诗句:“杜诗韩笔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搔” 。读杜甫的诗歌、韩愈的文章,就如同请神仙姐姐给自己挠痒一般快意。在这里,心理、精神上的快意用身体上的快感来描述,也非常生动、形象。而将身体上的感知引申到心理、精神方面,也是人们常见的用法,如“婚姻的七年之痒” 、“心里痒痒的” 、“不禁手痒” 、“恨得牙痒痒”等(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的痒虽然都是痒,但意思却有所不同,“七年之痒”的“痒” ,大约对应的是“痒”的生理反应方面;“心里痒痒的” 、“不禁手痒” 、“恨得牙痒痒”的“痒” ,大约对应的是因为“痒”所引起的动作冲动) 。这些“痒”都非常形象地表达了那种微妙的心理反应或精神感受。“轻软如同花影, /痒痒的甜蜜/涌进了你心窝。/那是笑——诗的笑,画的笑: /云的留痕,浪的柔波” (林徽因《笑》 ) 。“痒痒的甜蜜”这个描述的生动,就在于把痒痒这种微妙细的身体反应与甜蜜这种愉快的味觉感知组合在一起(移觉或通感的手法) ,表达了一种可以意会却难以言传的情感。可见,痒,固然难以直接表现,但因为是一种常见常有的生理反应、身体感觉,与每个人的切身体验息息相关,故而以痒设喻可以生成十分生动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