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清明时节 怀念恩师

来源:中国民族报 | 白庚胜(纳西族)  2018年04月02日15:46

清明,中国的传统节日。 资料图片

那年清明,春雨绵绵,我先瞻仰了坐落于云南省蒿明县杨林镇的兰茂祠堂;继之赴建水、石屏、弥勒等地,分别为孙髯翁、袁嘉谷、熊庆来等先贤扫墓;最后回到故乡,为恩师李柽燃香、插柳、行祭。

恩师李柽安息在一片松林中,南面文笔峰、背倚震青山,虽然看不到耸立于北域的玉龙雪山、东藏的团山水库,但一公里之外的新团农中旧址依稀可见,仿佛拱卫着恩师的墓地。

新团农中是李柽曾经执教的地方,那里有他永远的关爱与牵挂,也见证了我们的一段师生情缘。

初识恩师

1928年,李柽出生于云南丽江古城的书香门第,先祖李樾曾为清代翰林学士。1957年,他毕业于四川南充师范学院中文系。上世纪60年代初,他回到故乡,先后在新团完小、新团农中任教,之后调回县城,一生始终以行教为本、育人为乐、心无旁骛。2006年,他走完了78岁生命历程,静静地躺在他所熟悉的松林中,“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我有幸在1970年小学毕业时,从新文小学升入新团农中,成为李柽的学生。至我入学时,新团农中建成不过4年,仅两个班级、3名教师。当时,李柽教语文、历史,洪凤清教政治、体育,周桂崇教数学、物理、化学。李柽与周桂祟都是纳西族大学生,丽江古城人;洪凤清是本地白族人,没有上过大学。李柽温文尔雅,周桂祟柔中带刚,洪凤清则以他的严厉冷峻令人敬畏,当时担任校长。

我于9月1日起正式开始在新团农中的学习生活。那天,没有举行开学典礼,只有洪校长主持的一个简短见面会。当洪校长介绍到李柽时,一位四方脸膛、身材适中、两道浓眉压着一张白净脸庞的中年男子缓缓站起,鞠了一躬后微笑着说:“我叫李柽,今后就要与各位同学共同生活两年。希望大家进步、快乐,更好地成长。”仅仅一个动作、一句话,恩师李柽的形象便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善良、慈祥、敦实、儒雅、温情。

“逃学”事件

那时,出身寒门的我既胆小又自卑,但老实巴交的我却发动了一次“逃学”事件,带着几个同学去摘火把果(火棘果,可食)充饥。李老师急得当晚赶到村里,走访了所有“涉逃”学生的家长。

为什么要逃学?现在想来,纯属我们对当时教育制度的反抗。1971年秋,已升为初中二年级的我对当时的社会现实及教育体制失望日甚。一方面,家中生活艰辛,我已3年没见过一块肉,补充营养、维持生命已到了只能靠“春天取鸟蛋、夏天摸石蚌、秋天掏蜂窝、冬天捕鱼虾”的地步。那时,全家人每天从生产队里分到的粮食不够吃。而我正处于长身体的关键时期,除白天要做饭、割草、放牛、养猪等之外,每天步行十多里路往返于家校之间,我疲惫不堪。另一方面,当时的中学并不具备办学条件,所谓“上学”不过是每天跟着先生们埋头抄书。更为重要的是,刚刚毕业的学兄学姐们依旧按家庭背景及成分被决定是回乡务农,还是升学、入伍、招工,残酷的现实彻底摧毁了我的梦想。像我这样的学生,毕业后除了终生“修理地球”之外,还有什么前途可言?于是,我便采取了逃学的方式进行“柔性”反抗。

恩师的家访引起了我的极大恐惧,因为“逃学”被纳西族人视为“学子最大的耻辱”,况且我还是逃学的“罪魁祸首”。但出乎意料的是,恩师上门并不是“问罪”,他见到我们安然无恙后,深深地松了一口气……每次上课,他依旧言之谆谆;每次相遇,他仍是慈祥和蔼。在恩师的宽容面前,我的心灵反倒受到一次次自责,令我在此后的学习生活中知耻而后勇;也使我在成为一名人民教师后,学会理解学生、尊重学生、爱护学生,并以无言的身教去影响学生,做到“行为世范,学为人师”。

激励后学

1972年中考时,我以全县应届毕业生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被丽江地区师范学校录取。这无疑出乎恩师的意料,他对我的成功“突围”十分高兴。对于教师而言,还有什么比自己的学生成才更值得自豪的呢?我那篇应考作文《一件小事》,更是在此后成为学弟学妹们的范文,不断被恩师用来勉励后来者:“只要努力刻苦,纳西族、白族也能把汉语作文写好,也能靠知识改变命运!”

1977年,我有幸前往北京上大学,毕业后留京工作。此时,恩师李柽也调回丽江古城工作,在县一中培养了一批批英才。但他始终视我为“真传”弟子,永远珍惜我们的师生情缘。每逢我回乡探亲、调研,他总会想办法与我取得联系,并在我头脑发热时泼冷水使我冷静谦虚,当我受挫之际及时给予我鼓励。我清楚地记得,1982年夏天,我从奉科、宝山调研回到丽江古城,即被恩师请到丽江县一中作报告,让我“现身说法”,以激发后学们的奋斗精神、家乡情怀和民族责任。

为了解除我的后顾之忧,使我在文化研究领域多为党、国家和人民作贡献,恩师一家承担起为我照顾老母亲的重任。得知我想在丽江县城建造一座住宅赡养母亲,恩师即嘉许此为“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之举。他还不顾年迈体衰,为我建宅院选址、监理,并责成他的侄子杨以中“以最少的资金、最好的质量、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工程。正是在恩师的关爱下,我的母亲在新居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两年时光,成全了我的一片孝心。

报答恩师

为了报答恩师的教诲之情,我多次邀请他老人家北上游历。他虽接受邀请,前提却是等我获得博士学位之后再成行。1996、1997年,我先后获得了中央民族大学研究生院与日本筑波大学历史人类学系国内外两个文学博士学位,然后又在北京师范大学师从著名民俗学家钟敬文从事民俗学博士后研究工作,我们全家人再次恳请恩师赴京小住。

得知这一系列喜讯后,恩师连连赋诗相贺,决定不顾耄耋高龄前往首都。至今,我还珍藏着恩师的一首贺诗:

英年喜看正芬芳,

舐犊情深永不忘。

文采风流品德好,

照人红烛更生光。

高谈世事耐寻思,

自重自强是根基。

句句皆为胸臆语,

爱乡爱国志难移。

在北京的40多天时间里,恩师与我们朝夕相处,虽然蜗居斗室、粗茶淡饭,但我们相处甚欢,遍览了京城的名胜古迹。他深为伟大祖国的灿烂文化、悠久历史而自豪,并夸赞我谢绝留日工作、回国参加中华文化伟大复兴事业的正确选择。我7岁就失去了父亲,与恩师的这段接触使我感受到了父爱般的温暖。直至今日,恩师端坐在书房沙发上怀抱我女儿的怡然神态仍在我的眼前,恩师清越爽朗的笑声依旧时时回响在我的耳畔……

离别的日子很快到来了,恩师与我执手约定:等我博士后研究工作结束后再赴首都。然而,当再次相聚的日子一天天迫近之际,恩师的生命突然走到尽头,使我们的约定化为泡影,只能让我们“不及黄泉,永不相见”……这是何等遗憾的事啊!

此时,面对着玉洁冰清的大山,倾听着故乡上空的风语,我只能默默地倾诉心中的无限感怀:恩师,您只是千千万万中国知识分子中的一员,但您一生耿介、正直、务实、求真、勤勉、敬业,不求闻达于诸侯之间,无欲富贵以沽名钓誉,已经把中国文化的道义、学统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了后学。您终生致力于教育报国,把智慧、知识、真理、科学如春雨般洒向无数学子,乐于为国家、民族“棫朴育英才”。您才是真正的人、大写的人、高尚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辈子有益于人民的人。

我深深地懂得:如果没有恩师在那风雨如磬的岁月为我开启智慧、传播知识,我将不我;假若恩师不在我“人之初”用真实的生命给予昭示,用淳美的人性悉心滋养,用高尚的品德加以引领,并直至晚年仍不断鞭策我、激励我、关怀我,我将何谈以学术的方式回报社会?

那年清明,雨也纷飞,思也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