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 | 余一鸣:做事不能慌张,做临时夫妻也是
来源:《花城》微信公众号 | 2018年03月25日14:46
一
张红英站在洞口喊丁兰兰的名字时,逆光,丁兰兰没看清张红英穿的新衣服,进了洞坐下,才发现俩人穿的是同样的皮夹克,―个牌子,一种款式,一样的红色,型号都是一样,当然不是真的羊皮,仿皮的。丁兰兰说,你家这张一平也太不上心了,就是为了交差。张红英幸灾乐祸,说,是哩,看样子这奸夫也当得粗心大意,没琢磨怎么拍淫妇女儿的马屁,这钱白扔水里了。丁兰兰说,你爸就那点眼光。张红英不乐意了,说,难说不是那淫妇的眼光呢。兰兰说,别冤枉我家那淫妇,你爸把发票都留在塑料袋里,怕我妈不晓得衣服的价钱,我细一看,是两件衣服总价,虚报,哄我妈呢。
张红英与丁兰兰是乡中初二的同班同学,好朋友。乡中据说从前辉煌过,一个年级有八个班,现在破落了,一个年级剩一个班,四十几号人。除了独生子女政策的原因,就是学生都转城里去了,近的到县城,远的到省城,更远的随父母去了北上广,哪怕是上民工子弟学校,也能跟父母在一起。张红英和丁兰兰这样的,父母不在一个城市打工,孩子扔给老人,像田埂上掉落的草籽,长出了苗子自生自长。不是过大年,他们与父母基本上见不到面,偶尔打电话,都说在城里打工如何累如何忙。也有中途回来的,除了家族中有红白大事,就是回来办离婚,重组家庭。张红英的父亲和丁兰兰的母亲同在省城一家工厂打工,早几年就传说俩人搞上了,那时她俩也是同班同学,读小学,为了大人的尊严,俩女生扯头发掐膀子打了一架。并没有同学看笑话,谁能保证这事不会像一泡鸟屎落到自己头上?更何况很多同学已经是苦果了。俩人打累了,坐在操场上各自哭了一场,后来成了好朋友。她俩谁都没犯错,犯错的是那对狗男女,她们应该做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团结一致,让奸夫淫妇的阴谋不能得逞。这道理是丁兰兰先弄明白,后来得到张红英的拥护。
神仙洞位置在断臂崖上,断臂崖探出的大半个身子在江水中,临江那边壁立千尺,但后坡却绵延,长着灌木丛和山草。以前烧土灶时,常有村里人上山打柴,现在烧煤和燃气,砍柴的没了,草木长得茂密,遮住了神仙洞洞口。丁兰兰放学后喜欢在野外转悠,发现这个山洞后便占为领地,起名“神仙洞”。与张红英结成死党,张红英自然被邀请成了第二位神仙。放学了或者休息天,她俩就常常钻进这个山洞,讲悄悄话、打闹,或者趴在洞口做作业,反正她俩都是没人管的孩子,爷爷奶奶即使想管也管不了。山洞其实很浅,就七八米的进深,最里面是一条暗河,就是大人们说的“山腔子河”,深藏在这山崖的肚子里,用电筒也照不见河面,能听得见隐约的流水声,这暗河应该是流进大江的支流。丁兰兰精心地布置了这个小天地,在石头上铺了塑料纸,还搬进来两个树桩做矮凳,为了赶走蝙蝠,她有时会点上几支蜡烛。地上凹凸不平,她俩会在低处铺上树枝和软草,躺在上面,俩人觉得这里简直是一个小小的家,用不着去想念远方冷血的父母亲。偶尔,这里也有入侵者。夏天,有长蛇进来,寻找掉落的蝙蝠,兰兰拽住蛇尾巴,胳膊抡个圈,把它扔到暗河里,好久才能听到弱弱的落水声。冬天,有取暖的野兔进来,拉屎撒尿,弄得又脏又臭,兰兰在洞口设了夹子,一只断腿的野兔逃跑后,再没有敢闯进的野兔。倒是有一次,有人摸进来了,留下了一股腥臭和纸团,张红英说,天杀的把咱家当厕所了。丁兰兰说,才不是,这是一对狗男女办了事,满屋子都是精子的气味。丁兰兰有发言权,她有男朋友,是有名的大佬邓品质。因为张红英的坚决反对,她才没把这地点告诉邓品质。张红英把那些纸团一脚赶一脚地往洞口踢,兰兰说,你傻呀,往河里踢。纸团落进暗河,精子的味道却还留在两个小姑娘的鼻尖,令人浮想联翩。
张红英说,张一平给了你多大红包?
以前的压岁钱都是到大年三十才有,现在变了,在外打工的大人回到家就掏了哄孩子。张一平就是她们口中声称的“奸夫”,张红英她爸。丁兰兰伸出―只手,说,五百。张红英酸酸地说,哟,还真把你当亲女儿了,我也是五百。丁兰兰说,我心里说他的臭钱我一分都不能要,可见了红包还是忍不住收,莫不是由于在微信上抢红包抢习惯了?我也知道这不是好兆头,他对我这么好,这奸夫淫妇的贼心就没死,他们还做着毁灭咱俩家的美梦。张红英说,早知道他给你的红包钱数跟我一样,我就当他的面扔地上了。
洞口的寒风一阵阵袭来,俩人裏着新的皮夹克也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两人抵挡不住,从洞外抱了些枯枝,点着了火塘。坐定,丁兰兰说,我想出一个办法,既能测试出他是真的对你我谁好,也能弄清楚他到底会不会离婚重组,至少,我们能打乱奸夫淫妇的阵脚。
二
张一平最怕面对的是沈小青,沈小青是他中学同学,初中毕业学了裁缝,出师后在镇上开了间裁缝铺。张一平在初中时就喜欢上沈小青,说不上为什么喜欢,那时其实他只是个半大小子,有个女朋友觉得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张一平放学路上总要去裁缝铺坐一会,他脸皮厚,不怕别人笑话。沈小青也喜欢张一平,有主见,个头高,长得帅,张一平没有考上大学,沈小青觉得没啥,心里倒踏实了。这时代,有张大学毕业证书,有个稳定的工作,在乡下算不上牛气哄哄了,张―平脑子好使,这种人到哪里都不会少挣钱。沈小青嫁给了张一平,张一平去省城打工,沈小青平时住镇上,周末骑电动车到张村,替公公婆婆洗洗刷刷。忽然有一天,裁缝铺没生意了,男女老少都买服装店的成衣穿了。沈小青用小三轮把缝纫机运回了张村,一心一意带孩子和服侍公婆。
张一平确实赚了点钱,在工地上做电工,刚刚把师傅的技术学到手,他就单独立了门户。他自己接活儿,胆大心细,先是承包单元,接着承包一幢楼,拉起了自己的队伍。但是做土建已经是一个薄利时代,甲方把造价压得低,而且往往是最低价中标。施工队长把水电项目分包,水电材料还是抓在手里,没有肉吃,再少的油水也当肉啃。说白了,张一平赚的就是手下几位的劳力钱。张一平不甘心,但是他在城里既没有路子,又没有铺路的钱,他几年赚下的四五十万,在当下的工程竞争市场,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张一平是有梦想有野心的人,他看不到出人头地的希望,痛苦,他开始在工地上喝酒打架,醉生梦死。认识王小凤就是在王小凤的烧烤摊上。冬天,工地在开发区的荒坡上,开发区的路修得宽,花圃和行道树也有模有样,但人气不够,商家还不敢来开店。王小凤这样的烧烤摊不认死理,不租店面,煤气罐和烤炉扛上三轮车说走就走,既没工商也没城管来撵。顾客主要是工地上的农民工,赚得少,成本也小。当然,也不是漫山放羊,最好是傍着老乡多的工地,遇上难缠的人和事,老乡们一呼百应。王小凤的烧烤摊就是冲着这里老乡多,下工后有钱过来捞串喝酒,没钱过来聊天吹牛。张一平是个奇怪的家伙,来是独自来,走是独自走。夏天是半斤烧酒,冬天也是半斤烧酒,从来不跟人啰唆。这天他要了半斤烧酒后又要了半斤,喝到摊位上只剩下他一个人。王小凤要收摊,又怕得罪这位老主顾。她围着他转了几圈,看出了眉目,她大喊一声,张一平,回家了。张一平果然睁开了眼,你是谁?他揩了一下嘴角的口水,又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王小凤说,乡中毕业的人有谁不知道恋爱大王张一平?初中就与女生私订终身。这说法有点夸张,但他确实在读中学时因此闻名,尽管这不是什么好名声,王小凤是张一平的小学妹,低他几届。张一平摇晃着站起身,站了一会儿,不走,帮她收拾桌椅杂物。王小凤骑上三轮车,他才肯转身,一脚轻,一脚重,不小心踩上了“地雷”,污水溅了王小凤一身,王小凤朝他摆摆手,没事,他才一脚高一脚低走了。这“地雷”,城里人都不陌生,现在讲究美化城市,人行道上贴地砖,可是有人偷工减料,地砖下面没有垫实,空处就有雨水流进去,踩上去不稳不说,运气不好,污水就如水枪直射到你身上脸上。烧烤摊的地砖下面,除了雨水,还有各种油污,客人不小心踩中了,免不了骂娘,王小凤也得跟着一连串地赔不是。第二天来到摊位,王小凤发现地面上有变化,地砖间的缝隙冒出了一绺新鲜水泥黄沙浆,踩一踩,每块地砖都踏实。谁做的好人好事?王小凤当然猜到是张一平。
张一平和王小凤毫无悬念地成了临时夫妻,这在外出打工的人群中不算另类。互相帮衬,互相需要,用城里人的话说是互相“取暖”。王小凤的老公也在外打工,走得远,去了首都北京,城市越大,发财的机会越多,这个男人据说离开了工地,进了一家公司,几年下来人见不到,钱也见不到,偶尔捎个电话给王小凤,说快发财了,快了快回来了。按电话号码拨回去,却总是关机。一家老小不能喝西北风度日,王小凤才被逼着到省城来摆小吃摊。张一平也不是糊涂人,他心里一直有沈小青,工地上不少人把钱扔在洗头房里,张一平从来不去那地方,王小凤有老公有家庭,也从不贪他的钱包,不成文的规矩谁心里都明白,在这里合一个被窝,回到老家一拍两散,各回各家,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头一年王小凤做得不错,回到老家电话都不主动打一个,大年夜老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张一平发一条短信问候她一下,她也不纠缠。王小凤这么懂事,张一平心里不过意,第二年回家就记着给她母女买些吃穿。沈小青也不是没听到风声,工地上难免有喜欢嚼舌头的人回来搬弄,这次回来,张一平给她买了一件羊绒衫,沈小青眼里明明是喜欢,却随手往床上一扔,说,给你讲个笑话。村东头老黑皮你晓得的,这个促狭鬼这次闹了个大事,文生是他的表哥,文家湾的,俩人在一处打工,文生给老婆买了一根金项链,老黑皮想瞧一眼,没瞧着。老黑皮买的回家车票早一天,出了车站,他不急着回家,先到表哥家报告好消息,说,嫂子啊,我表哥待你可好了,给你买了金项链,一粗一细两根。耳环,金的玉的各一副。喝完茶老黑皮回家了。第二天,文生回家了,喜滋滋地给老婆献上金项链,老婆说,还有呢?文生说没了。老婆说,别的给谁了?给狐狸精了?那至少给我留一副耳环呀。文生解释不清,老婆越想越愤怒,说男人不顾家,她不如吊死算了。文生哀求了半天,才打听出是老黑皮使的坏。他一口气赶到咱村,捶开老黑皮的门,要打死老黑皮才解气,老黑皮躲闪着说,哥,把我打死了,可就没人到嫂子面前替你洗白了。张一平也忍不住笑了,沈小青不笑,说,这羊绒衫也不知道你买了一件还是两件。声音不高,却惊得张一平的心怦怦乱跳。张一平倒是没给王小凤买一样的羊绒衣,女人买衣服挑剔,给王小凤买衣服都是俩人逛商场时,她看中了他顺手付钱。倒是他给两家女儿买东西时,他都是买同样的,俩孩子年龄相同个子相仿,最重要的是,他要在王小凤面前表示他对俩孩子一视同仁。张一平在沈小青面前糊弄过去不难,但心里对她的愧疚一时挥之不去。
变故是由于王小凤男人,进了腊月,这个男人忽然频繁地给老婆打电话,张一平在她的出租屋里时,王小凤捏着手机摆摆手,他就知道电话那头是她男人。张一平眼不见耳不闻心不烦,出门点一根烟转悠一下再回,那俩人说不了三句话就要干仗,他回来时王小凤往往在擦眼泪了。但现在情况变了,他一根烟吸完回来,那俩人还在聊,看王小凤的表情,没有发脾气,很投入呢。如此遇了几回,张一平抽完烟干脆就走了。王小凤当然知道张一平生气了,解释说,商量正事哩。张一平说,我生哪门子气,你家两口子说私房话,合理也合法。接下来,王小凤自会使出浑身解数来哄他。王小凤男人说的正事,是说他找到了发财的途径,劝老婆去北京和他一起发财。只要投入六万多元,两年后可收获一千零四十万元,真正的一本万利。王小凤说,这样的机会也只有北京那种大地方才有,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他成了千万富翁,我不稀罕,你要是有了这笔钱,就可以接工程,赚更多的钱。你愿意和我在一起,也可以赔一笔钱给沈小青娘俩,心里不欠愧了。张一平心里一惊,把被子撩到一边,办事的兴致也没了。这是传销,懂吗?是骗局,张一平说。张一平在电视上见过报道,在报纸上读过报道,政府在打击这种诈骗组织。天上不可能掉馅饼,就张一平的人生经验来说,他也不可能相信有这种好事。钱,只有拿在自己手里才踏实,钱生钱,也必须像放风筝一样有线攥在手里收放自如,才能防止鸡飞蛋打。张一平专门找了有相关报道的报纸给她看,她不看,张一平读给她听,她捂着耳朵不听。王小凤说,你就是个农民,目光短浅,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不赌一把哪里还有我们翻身的希望?说到底,你就是舍不得你手头那几个钱。张一平心里说,我本来就是个农民,舍不得挣来的钱打水漂有什么错?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这个女人已经疯魔了。张一平心里沮丧,人家毕竟是十几年的夫妻,打断骨头连着筋,明明前面是个火坑,男人放出几句软话,她就敢睁着眼睛往下跳。
做事不能慌张,做人也是。但耳朵里每天听到的都是发财的故事,让人不由得慌张,这夫妻俩想发财的心猴急,十有八九要落空。
张一平不愿意与王小凤吵架,本来嘛,俩人做的是露水夫妻,好聚好散。张一平想过了,王小凤如果真的开口借钱,一万两万都好说,情分在。多了就没办法,他的一家老小也要过日子。回老家了,王小凤头几天懒得理他,他老婆孩子热炕头,几乎忘了他还有另一个女人。张一平想得美,这天下午他喝了几杯小酒正迷糊时,王小凤的短信来了,约他明天去大王庙赶集,她在县城直接去,他呢,在三岔口先接上她女儿丁兰兰,九点钟兰兰在那里等他的车接。
……
【选读完】
《慌张》 创 作 谈
年过半百,有时候回忆自己的大半辈子,居然是慌慌张张走过来的。想想也没错,我们这代人,正遇上社会的转折跃进时期,三十多年的光景,一下子超越了祖先千百年的征程。就像在时代的洪流中,每一滴水珠都裹挟其中,一旦不能自主,不小心就被甩上了岩石,粉身碎骨。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慌张,大人物端坐于台上,能将内心的慌张镇压住,小人物往往溢于言表,暴露在行动中。我笔下的这几位小人物,他们勤奋智慧,有自己的小目标,但他们受不住潮流的吸引,有婚外恋,却又遵守着亘古的人伦。他们感觉到了财富的压力,在疲劳中慌张起来,从慌张到慌乱,乱中出大错。这几年有机会驻留在海外,我觉得,我们沿海一带的百姓富裕程度与西方差距并不太多,差的是安稳的心态和阳光的姿态。
有读过的朋友问我,为什么没有专门写成一个留守学生的故事。我确实是想过,这是我熟悉的题材,动笔之前,我曾去乡村搜集相关材料。在江浙一带,留守孩子的生活和读书已经不是问题,政府部门和社会机构的关心都落实具体。但是,农村孩子的成长,尤其是他们的情感状态和价值观,却令我触目惊心。大人们都忙着奔目标了,没有时间关心这些嗷嗷嗷待哺的心灵,家庭的职责,社会影响力的渗透,其实是校园的老师们无能为力的。因为慌张不是一个人的事,甚至不是一代人的事,为此,我的小说没有专注于题材概念,而是想触发社会的痛点,期望社会中每一个人的内心都安宁从容,拥有和谐社会幸福感。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如果小说中的人物彼此沟通,心态平和,小说中的悲剧是可以避免的。但是,正因为人物缺少健康的价值观,慌张,悲剧又是必然会发生的。
最近尝试写了一些人物的心态,官员和富豪中一些人的焦虑,知识精英中某些人物的徬徨,底层百姓中一些人的慌张,我们有痛苦,需要正视,补上一路走来漏掉的课,这没有什么不好,让每个人阳光灿烂,让日子春风十里,是我这种写作者的心愿。
对我而言,写作能拥有好心情。找到自我,突破自己,拥有自己的小说世界,安宁而随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