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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者乐天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拙夫  2018年04月10日11:45

元旦过后的第二天,地处粤东北山区的大坳镇迎来了入冬以来最冷的天气。

天气的骤冷,让圩镇的店家们早早地关了店门,不到下午六点,街市上已鲜有行人,显得异常冷清。

我不是大坳镇的人,以前也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偏僻的小镇。听一个朋友说,这里的野香菇很出名,冬笋的价钱也很低廉,做土特产批发生意的我看到了其中的商机,于是就来了。

或许是受气候变化的影响,来到大坳镇的当天,我觉得头痛发冷,还伴有咳嗽。独在异乡的我必须尽快找到医生。

“老板,我想问问,离旅馆最近的地方有没有诊所?”我向旅馆老板打听着。

“有。出了旅馆往左走,大约三十多米处有一家私人诊所。”旅馆老板回答道。

“街上的店好像都关门了。这家诊所也关门了吧?”我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不会的。这家诊所的医生叫乐天,是我们镇有名的医生,他的诊所几乎二十四小时都为患者敞开着。”旅馆的老板非常肯定地回答。

“二十四小时都敞开?”我怀疑道。

“晚上店门关了,但只要有病人找上门来,无论多晚,无论天气多么恶劣,他都一定会将病人迎进来。这难道不是二十四小时都敞开的大门吗?”

听了旅馆老板的话,我走出旅馆,朝这家诊所走去。

夜色朦胧,街市上变得愈加冷清。循着旅馆老板指引的方向看去,约莫三十多米的地方确实有一间没有关门的店,偶尔可以看到有人进出。

拖着疲惫的身躯,我走进了这家诊所。

诊所很简陋,但非常整洁,靠后墙的地方几个大柜子整齐地排放着,里面有堆得像小山的中药袋子:柴胡、藿香、鱼腥草、白芷、苍术、川芎……

诊所里坐着三个人,一位坐在长条凳上,另外一位约莫六十岁的男子正坐在身穿白大褂的男子面前,白大褂男子正在给这位男子号脉。白大褂男子脸型瘦削,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眼镜,头发很白,白得几乎与他身上穿的外套一样。

“您好!是来看病的吧?”白大褂男子看我无精打采地进来,抬起头,跟我打着招呼。

我点了点头,坐在了医者对面的那张长条凳上。

“您稍等一会儿,我先帮这两位病人看完后再帮您看。”

号完脉,白大褂男子又用听筒听了病人肺部的声音,认真查看了病人的喉咙。

“老兄,您是上呼吸道感染了。这段时间天气冷得快,加衣服不及时就容易受凉,一旦感冒没及时吃药,年纪大的人腰痛就要来。”

“是啊,我一个人在家里,儿子、女儿都不在身边,感冒以为拖两天就好了,结果这几天连下床都恼火了。”

病人和白大褂男人聊起天来。

“小孩不在身边,更应该注意身体,您要是病倒了,孩子请假回来看您,还不是一样操心?”

白大褂男子的“指责”,让眼前这位病人很受用:“对,乐医生说得对,孩子还有一家人要养,我还不能给他添麻烦。”

一切都是家长里短,一切都和生病有关。

“吃中药还是西药?”

“吃西药吧,来得快一点,也减少了煲药的麻烦。”病人笑了。

说完,白大褂男子开始写单子、拿药、配药。

“老兄,这是两天的药,一日三次,饭后吃,每次一包,一共十元零六角。”

“我出门急,没带钱,能不能把药先赊给我?”病人摸摸口袋,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

“没事,您拿去先吃,等病情好了把药费给了就行。”说完,白大褂男子重新坐在了原来的位子上,继续给另一位病人看病。

这一位病人约莫四十多岁,同样是上呼吸道感染,但问题似乎比前面一位更严重。白大褂男子看过之后,脸上露出了不一样的表情。

“年轻人,生了病可不能拖啊,拖久了,问题就难办了。”白大褂男子一边给这位年轻患者配药,一边劝导着。

这一次也是西药处方,两天六次的量,一共九块八毛。

药配好后,白大褂男子将药包好,放进一个干净的塑料袋里,递到年轻患者的手中。

年轻患者掏出一张十元面额的钞票,递到白大褂男子手中。

白大褂男子接过钞票,放进抽屉,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零钱。

“这是找给你的,收好。”白大褂男子将零钱递到年轻患者的手中。

“两毛钱,找什么啊!”年轻患者将递到手中的零钱退还给了白大褂男子。

“两毛也是钱,都是乡里乡亲的,怎么能捡病人的小便宜呢?”

“乐医生,这怎么能说是捡病人的便宜呢?我是在城里打工的,在城里看一次医生,单挂号费就是好几元,更别说拿药了。我就是因为舍不得在城里看医生,才回到家里找您看病抓药的。”

话音还没有落地,年轻病人却已经离开了诊所。

看到走出诊所的病人,白大褂男子摇了摇头,一副很不舒服的表情。

“乐医生,前面两位病人看病拿药都是十块钱左右,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您收取的钱,基本上就是药的成本,您是开店的,按照您这样的做法,一个月下来恐怕连吃饭的钱都赚不到啊!”出于好奇,我跟白大褂男子聊了起来。

“你是外地的吧?是第一次来我们大坳镇?”白大褂男子拉住我的手,问。

“是的。今天刚到,准备收一些香菇、冬笋回去,想不到大坳的天气这么寒冷,结果着凉了。”

“我们这里地处偏僻山区,一些老百姓的生活还不怎么好,因为穷,生病了也舍不得去看医生。刚才,两位病人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他们实在是有他们的难处啊!”白大褂男子一边帮我号着脉,一边回答着我的问题。谈话间,不停地摇着头。

“他们确实有他们的难处,可您毕竟要靠给人看病抓药养家糊口啊。”我不解地问。

“我是大坳最偏僻的船坑村人,在我十岁那一年,被一种叫烙铁头的毒蛇咬伤了。由于没有钱看医生,最后伤口化脓了,还因此废了三个手指。”说着,白大褂男子扬起了他的左手。

这时,我才发现,白大褂男子的左手截掉了三个指头。

“因为这件事,您立志学医?”我问。

“是的。从此后,我立志要成为一位好医生,要让老百姓看得起病,用得起药。”

“遇到过连药费都付不起的病人吗?”我好奇地问了一句。

“当然有。”十分肯定的语气。

“遇到这样的病人,您怎么处理?”

“毕竟这是少数,也贴不了多少钱。”白大褂男子淡淡地回应着,然后帮我开药、配药。

“您收的费用已经很低了,再倒贴钱,怎么养家糊口啊。”我依旧想着这位白大褂男子一家子人的生活问题。

“以前孩子还小的时候,家里的经济负担确实重,但幸亏我老婆是一位非常勤劳、十分会持家的人,靠着老婆的辛勤劳动,日子过得虽然不宽裕,但还是将孩子抚养成人了。现在,我的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在城里工作,都有一份不错的收入,日子过得挺好的,我老婆几年前跟着孩子们在城里生活了。现在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乐医生,您应该有六十好几了吧?干吗不到城里去享清福呢?”

“早过了古稀之年了。不瞒你说,我的两个孩子都非常孝顺,他们多次要我到城里去,因为这件事,我老婆还跟我闹别扭了。”

“乐医生,您确实应该听从家人的话,去城里享受天伦之乐。”

“谁不想好好享受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可我就是舍不得自己这份工作,舍不得离开这里的父老乡亲。在这里开诊所,虽然赚不到钱,但政府每月给我们这些乡村医生的补贴,已够维持我的日常开销了。人啊,要懂得知足,特别是物质方面的,更应该这样。年轻人,是不是这个理啊?”

听到白大褂男子的话,我低下了高昂的头。我是一个商人,寻求利益最大化,是自己一直以来追求的目标。十多年的商海搏击,我收获了大量的财富,开着豪车,住着豪宅,穿着名牌,抽着名烟,一直以成功者的形象示人。可在今天,在这位医者的面前,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卑微,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

“同志,这是你的药,拿好,一共是八块九毛钱。”白大褂男子将配好的药递到我的手中,说道。

白大褂男子的话,将我从深深的自责中拉了回来。我接过递到手中的药,打开鳄鱼皮挎包,将药放进包里,然后随手从包里取出一叠百元钞票。

“给。”我将随手取出的那叠钞票塞到白大褂男子的手中,然后像小偷一样逃离现场。

“是八块九!你拿那么多钱干嘛呢?!”近乎咆哮般的声音,全然没有刚才那种温文尔雅的形态。

“就当是我这个异乡人对您这位仁心医者的一种褒奖吧!”我回答着,脚步也更快了。

“你这是对医者的亵渎!有爱心,就要做出有爱心的样子来!”白大褂男子冲出诊所,追赶着我,嘴里大声地向我喊叫着。

白大褂男子的喊叫,让我无地自容。我恨不得变成蚯蚓钻进土地里。

我停下了脚步,在朔风中看着向我奔跑过来的白大褂男子。

气喘吁吁的白大褂男子走到我的面前,将抓在手中的钞票塞到我的手中,转身朝自己的诊所走去。

看着渐行渐远的那一身白大褂,我的泪水禁不住流了下来。此时此刻,我似乎才真正懂得白大褂的神圣,也似乎真正明白什么人才配穿上这一身白大褂。